第1章 爱不得

大齐王朝后宫宫殿无数，最奢华的当属琉璃殿，便是皇后的长乐宫都略逊一筹，真真是金雕玉砌，但论玲珑匠心，这里却又只能算末流。

然而不管它昔日多么辉煌，如今也早就荒芜落寞，杂草丛生了。流水般进出的宫女内侍不再，如今留下的，不过一负责送饭的哑巴嬷嬷和一个疯疯癫癫，不日便要被处死的璃妃。

天微微下着小雨，哑巴嬷嬷踩着没完没了的疯言疯语来了又走，偌大宫殿，连鸟鸣虫叫声都干干净净。

傍晚雨幕收歇，明月爬上西楼，殿里也无人点上一星烛火，黑漆漆的让人发慌，配上那幽怨沙哑的女声，凄迷得让人瘆得慌。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哈哈哈哈，果然是好物不牢，琉璃易碎。楼明辰啊楼明辰，昔日诺言你可还记得？可还记得！你说你喜我眉间明媚，惜我天真无忧，你说我会是你唯一的妻，是一生最珍爱的人，可你如今捧在掌心百般呵护的咳咳咳咳咳……”歇斯底里的谩骂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压下，红衣艳艳的女子痴坐在殿前，撑着地面咳得艰难。

渐渐地，她变成了手肘支地，腰背弓起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度，透过轻薄的宫装，能看到那支棱起来的脊骨。突然，女子猛然呕出一口泛黑的污血，咳嗽这才缓了下来，她无力起身，干脆就势躺倒在了地上，脸边就是那一团血，她目光涣散地盯着那一块，所有情绪慢慢归为死寂。

头顶的那轮明月挣脱云层的束缚，温温柔柔又冷冷清清地露出半张脸，俯瞰着这污浊的人间。

半晌，她眼底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光，喃喃自语道：“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又为什么变成这般模样？这般、这般的面目可憎。”

那年会温柔呵护她，会送她花灯，陪她纵马扬鞭的少年，消失在了她从没去过的白石县，死在了那场瘟疫里，回来的，是太子，是楼明辰，唯独不是她的阿辰哥哥。

不甘心啊……

真的好不甘心……

为什么玉宝珠要回来？

为什么当年刘姨娘没直接掐死她？

不，不对，这样不对，她是、她是我妹妹，她受了那么多苦，我应该待她好的，我……

一团厚重云层飘来，明月再次被藏住，她眼底的光明明灭灭，最终被一层层爬上来的怨毒再次覆盖。

那年红衣烈马，明媚张扬的少女终究埋没在了长安风雨里，只剩下如今这么个行差踏错，一步步沦为毒妇怨妇的璃妃。

次日宫内热闹非凡，那洋洋的喜气穿过层层宫门，飘进琉璃殿，璃妃，玉琉璃转动着眼珠从沉睡中醒来，木然地盯着房梁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床边站着个人影，嘴里还有些许汤药的苦涩。

殿内黑黢黢一片，但气息却有些熟悉，可是，是谁呢？

父亲弟弟早已厌弃了她，妹妹如仇敌，所爱之人陌路，忠仆尽数死于非命，还有谁，会在这时候来看她？会来给她喂药？

她脑子一片混沌，随后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并没有进殿睡。

因为那场延续了一个白天的小雨，她手脚上的伤又绵绵密密地作痛起来，加上作死地在外面吹了一天的风，后来更是发起了烧，根本无力再爬回殿里，应该是被他抱回来的。

“你快死了。”那是个极轻的声音，语调压在一条线上，内里却夹杂着疼惜，或恨铁不成钢，听着像是快哭出来一样。

玉琉璃以手肘撑着自己起来，一点点蹭着床头坐了起来，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向他，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我……带你走，好吗？”

她的目光从他伸出的手上虚虚略过，无声地勾起一抹笑，她摇了摇头，嗓音带着昨日疯狂过后的沙哑，还有点鼻音。

“安哥哥，三年前我没有走，现在也不会走的。”

楼明安沉默良久，问道：“你可后悔？”

“我不知道。反正这样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

又是许久寂静。

他们曾经无话不说，但如今却是说什么都带着尴尬和悲凉。

“安哥哥，走吧。我知自己如今神憎鬼厌，但还是想在你面前保留最后一点体面，起码留下的最后的印象，不是妖妃毒妇璃妃，而是曾经的玉家大小姐玉琉璃。”

楼明安走了，留下了一个蜡封的丸子。

“这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可以让你少受些苦。”

提起毒药，她就想起来一个月前她让人投进玉宝珠食物里的红花，现在想来简直是脑子被狗吃了。她是神医的弟子，先皇金口御赐的“神医圣手”，怎么会看不出这点把戏，结果还中了招，不过是终于忍不下去了，将计就计好彻底除了自己这个毒瘤。

她之所以到现在还活着，是因为楼明辰，现今皇位上的那个，当时气急之下自己厥了过去，玉宝珠又在里面生孩子，她头顶上的两个都主不了事，一时没人敢动她，只得捏着鼻子把她塞回了琉璃殿。

楼明辰醒后，把她殿里杀了个血流成河，独独留了她等着小太子满月后再杀，美名其曰得给皇后母子攒阴德。

嗤——

她是人，宫女内侍就不是人了？真好笑。

左右无人，玉琉璃再次用爬的方式爬到了殿外，手脚摩擦出一片片红痕，但远不及骨头缝和手腕脚腕的痛楚，地上的潮气缠绕过来，她觉得自己像是个生锈了的人偶，半点活气都感觉不到。

她又坐在了殿前的台阶上，将华丽却暗淡的长裙仔仔细细铺开，像朵被风雨吹褪色的假花，丝竹喧闹声远远传来，疯狂的那个自己又挣扎愤怒起来。

玉琉璃想：以前最看不起刘姨娘，谁能想到如今自己却活成了她那个样子呢？

恶毒，恶心，愚蠢，卑贱。

她问自己：为什么呢？我从小锦衣玉食，虽然母亲早逝，但父亲和继母都待我很好，还有个关心我的弟弟，青梅竹马待我真心，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呢？因为玉宝珠？因为楼明辰？还是……因为我自己？

越想，她头越疼，于是放弃了抵抗，心道反正都这样了。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冷静，一半疯狂。冷静的那个自己看着疯狂的自己伏在地上涕泗横流，时而以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语调哀求着那遥远不可及的男人，时而像是无能狂吠的疯狗……

天空陡然落下一道惊雷，不偏不倚落在了她面前，她一个激灵，混沌了许久的头脑第一次清晰无比。

她愣愣地看着雷光散去，露出一个脸盆大的坑，勉强控制住身体，跟着直觉想去触碰雷坑中的那一小团白光，但太虚弱了，她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了太久，一个不稳便滚了下去，雷电尚有残留，她身体猛地一个打挺，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泼了一盆水，十指连心的疼，睁眼一看，最近的是一太医，正拈着根大号银针在扎自己手指，换成以前她都直接一脚踹过去了，但现在虎落平阳，她能做的只是咬牙切齿地自己把针拔了，扔在地上。

玉琉璃拿眼刀子把那老太医从上刮到下，明明是仰视的姿态，明明落魄得和残废无异，却仿佛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璃妃。

看过一眼，便不再关注这个皱巴巴的老头，玉琉璃觉得自己隐约有些力气，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虽然还是仰视，但好歹比躺着体面些。

她抬眼去打量这蜂拥而至的一群人，最近的一层是玉宝珠、楼明辰，后面是父亲继母和弟弟，还有楼明安，明华公主，望宁公主，再后面就乌泱泱跟着一堆大臣和命妇，正对着她指指点点，大致意思就是老天都看不过去，降下报应来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十分清醒，清醒到什么地步？看到楼明辰后不再不要脸地一个劲往上扑，并想去抽死以前那个自甘下贱，为爱疯魔的自己。然后就十分后悔，反正被发现都是死，一个月前就该趁着楼明辰气晕，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捅死他的。

接着，她仔细打量起玉宝珠来，在她的视线里，玉宝珠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让她眩晕恶心的光芒，三种颜色混杂。

灰色的那团，变幻出玉宝珠打的模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用怜悯的、挑衅的、讥讽的神情勾搭着蠢蠢欲动的那一半灵魂，粉色的蔓延出几个触角，怯生生地蒙上楼明辰的眼，又若即若离的碰触着户部侍郎，丞相长子等几个人的衣角，然后是白光，勾勒出她的轮廓，整个人圣洁无比。

玉琉璃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了某种来自上天的指示，但太晚了，这群人容不得她活，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死亡是唯一的结局，不是今天，也是明天。

等了一个月的审判终于来了，都没换个场子，刚好人都在，楼明辰冰冷冷地盯着她，眼底带着明显的憎恶和鄙夷，道：“璃妃，你可知罪？”

玉琉璃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掠过他后一排的熟人们，最终还是落回玉宝珠身上：“你疫病和天花都说治就治，我下个红花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居然还中招了？”

“朕是在问你谋害皇后和太子之事。”

玉宝珠压了压楼明辰的手，一脸痛心疾首、难以置信、惨遭背叛的样子看着她，假模假样掖了掖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泪水，道：“你是我亲姐姐，你送来的食物，我怎么会怀疑？可居然……就差点，我和星星就差点都活不下来了。姐姐，你恨我怨我都无所谓，可你怎么能对孩子下手？你这样，与当年的刘姨娘有何不同？”

不管别人眼里的玉宝珠是什么样，玉琉璃就看到那白光更闪眼睛了，忍不住便眯了起来，直接忽视了不断低语的灰色光团，耐心听她发言的同时摁了摁还疼得钻心的指尖，维持住清明。

“我记得五年前，你刚进京的时候，就刘姨娘设计你那次，你可是一下子就闻出了汤有问题。怎么？多年不用医术，退步了？”

玉宝珠只是哀哀戚戚地看着她，又好不可怜地看了眼楼明辰，粉色的触角缠缠绵绵地卷了上去，楼明辰受不住她的目光，怒斥道：“毒妇狡猾，来人，直接给朕拖下去五马分尸。”

玉琉璃并不恐惧，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笑了起来，即便瘦脱了相，也依旧能窥见曾经的风华意气。

她恢复了些力气，勉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缓缓靠近楼明辰，周围的禁卫军紧张地拿剑对着她，试图拦住她，却一时不知道到底是直接杀死，还是等着五马分尸去。

玉琉璃便又是笑，隔着刀光剑影看着那不复少年，威严赫赫的男人，撒着娇道：“辰哥哥，我手脚筋尽断，如今也没什么力气，就不用那么多人防备着我了吧？我就想临死前再和你说句话而已。”

“呵，毒妇，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玉琉璃眨了眨眼睛，又道：“如果你怕我伤害皇后，可以让她离远一些。”

那粉色的触角又开始变化，灰色的却持之以恒地在玉琉璃面前龇牙咧嘴：“姐姐虽然犯了大错，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请陛下宽容姐姐这一点时间。”

玉琉璃自认为还是挺了解她的，玉宝珠这个人，用她自己的话是，圣母，表现为喜欢装出以德报怨的样子博取众人好感。

有的时候挺恶心人的，但有时候又出奇的好利用，比如这时。

等他心尖尖上的皇后退到安全位置，楼明辰正要说什么，玉琉璃就保持着两步的距离，虚虚抬手一指皇后，指尖露出一点细微反光——正是刚才扎她手指的银针，还不忘虚张声势地喊了声：“去死吧。”

下一瞬，玉琉璃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砸落到地面上时，五脏六腑的碎片瞬间涌上来，呕在了脸侧的地面上。

她只是笑，笑自己，笑楼明辰，明知道她已经是个废人，也舍不得玉宝珠受半点伤害。笑完自己，她又冲着玉宝珠和楼明辰露出一抹恶意十足的笑，越笑越疯狂。

她一边吐血一边说道：“他真的、爱、你吗？哈哈哈哈……”

不过，她终于可以放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