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士族

正月十六，立春。长安又下起了雪。

长安郡守衙门前不远处的街口，有人低低的哭着，有人沉默的烧着纸。

一辆牛车缓缓的从宫城方向走来，在郡守衙门处停下，一个胡子灰白，带着纶巾，穿着官服的男子从车上缓缓的走出，他站到衙门口，看着远处哀戚的人，默默的叹了口气。

“尚书令…”一个中年男子从后面牛车上走了过来，样子狼狈，满脸愧色。

“阿寅啊！你怎么会如此不小心啊！”王珣看着他，叹道。

谢寅低着头，支支吾吾道:“在下也不知为何就出了错，往年都是如此，谁知今年这烟火就落入了灯笼架上。”

“往年？往年你叔父在朝，而如今你谢氏一家已全部退回陈郡。独留下你，可如今你又犯了把柄在人手中，谢氏已无人可用啊！”

“不过是死了几个平民，陛下如何就发了难，还要免了我的官职。”谢寅愤恨道。

王珣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谢氏反对陛下南征，谢氏旁支又在南朝位列高官，你说陛下还能容你们在朝堂？”

谢寅身体微僵，道:“这…士族不都是如此吗？”

“无乱世士族与皇帝共天下，可乱世…就只有兵马了。”王珣的声音如雪一般清冷:“你谢氏退了，自会有寒族的人顶上。刚在朝堂上，李道之推举的门客权义，不就是寒族出身吗？陛下，这要砍士族的根啊！”

“那李道之也是个糊涂的，他一味儿的讨陛下的欢心，岂不知自己也是士族出身，再如此下去，他陇西李氏能讨的多少好？”谢寅咬着牙愤愤不平的道。

王珣冷笑了一声:“三代内无高官，一流士族就无容身之地。他是想让李氏效仿当年的司马氏，可是他也不想想当今的陛下是不是那曹氏！”

“这李道之该杀！”

“该杀的不是李道之啊！”王珣淡淡的说道。

谢寅身子一僵，默默的弯下了腰。

尚书令府。

蒹葭院内，王嫄站在廊下看着那细碎的雪花从树枝上飘落。

“这鬼天气，立春了还下雪。”小果站在她身后，冷得跺着脚。

“是啊，雪看多了也就不喜欢了。”王嫄伸出手心，看着那雪花落下，融化。

小果笑道:“女郎小的时候可喜欢下雪了。每当下雪了，您就找借口出去玩，您身子骨又弱，秦媪不让您出去。您就偷偷的带着奴婢溜出去，堆雪人，团雪球，还把那雪放到奴的脖子里！”

王嫄也想起了那时的事，噗嗤笑了出来。

“女郎，你笑起来真好看，奴觉得满京师也没有人有你好看。”小果看着她那如花般娇艳的容颜，痴痴的说道。

王嫄拿手指刮了下她的冻的有些红了的鼻头:“你这个没见识的！出去别乱说，小心别人笑你！京师别说女郎了，有郎君都比我好看！”

“奴才不信！哪有郎君有你好看！”小果揉着鼻子，嘟嘴说道。

王嫄想起了那人，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

院门打开，白苏从外走了进来:“女郎，您怎么又在外面看雪？这天寒地冻的，定是小果这个调皮的把您拉出来的。”

“哪有…”

小果还没说完，被白苏狠狠瞪了一眼，就抿了抿嘴把话又咽了下去。

“白苏姐姐，勿要训斥她，是我要出来的，屋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王嫄笑着撒娇道。

白苏快步走了过来，把小果捧着的手炉夺了过来，塞到王嫄的手里，又扶着她进了门。

王嫄坐下后，暖了暖身子问她:“前院可有事？”

白苏的夫君是大父的部曲，这个时辰大父应该是下了朝回了府。

“无事。老大人刚回府，不过脸色不好，免了几位郎君的请安，在书房里待了许久了。”

王嫄想起昨夜的火，知道今日朝堂上定有争论，只是不知这长安郡守是不是受了罚。

“可进了午食？”

白苏回道:“并未宣膳。”

“我去看看。”

她起身披上了一件红色的狐皮斗篷，快步的往前院走去。

书房门口，王嫄见是王管家在那里守着，便走了过去。

“阿翁…”

“女郎，您怎么来前院了？可是有事？”王管家自来对她甚是宠溺，看着她过来一脸笑意。

王嫄握住了他有些冰冷的手:“这天气，您让小子们守着就好，怎么还亲自来了？”

王管家拍了拍她的手:“奴不怕冷，女郎不用担心。老大人今日有心事，让别人守着奴不放心。”

留在琅琊的王柳不喜王管家，尚书令便让他跟着回了，还是在他身边侍奉。

“阿翁…大父没有进膳？”

“回女郎，老大人说不让人打扰，便进了书房一直未出。”

王嫄转头看了看关着的房门，轻声道:“阿翁，你去禀告一声，说阿嫄来了。”

王管家点点头，走到了房门前，敲了敲门:“大人，女郎来了。”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传来了王珣有些苍老的声音:“阿嫄进来吧！”

王嫄脸上一喜，轻声吩咐王管家:“阿翁，去传膳。”

说罢，推门进入了书房。

虽然还是午时，但是因着天气不好，书房内有些昏暗。

王嫄进去后没看到大父的身影，便轻声喊道:“大父？”

“在这儿。”

王嫄循声望去，见大父站在书柜旁，看着墙上的舆图。

她走了过去，把书案上的烛火点亮，“大父也不点灯，这视线昏暗对眼睛不好。”

“阿嫄可知，有时候眼睛太好也未必是好事啊！”王珣被突然亮的烛火闪了下，眯着眼睛淡声说道。

王嫄调皮的笑了笑:“难得糊涂呗？”

王珣愣了下，哈哈大笑了两声:“对，阿嫄说的好！难得糊涂！”

“大父，您在看什么？”王嫄也走到舆图前。

王珣拿手指点了点舆图上一处，“阿嫄可知这是哪里？”

王嫄仔细看了看，见此处用朱砂圈了起来，却无名称标记:“建康？”

“阿嫄竟然能认出建康？”王珣扶着胡须，惊讶道。

“您看这建康作甚？难不成想去南朝做尚书令？”王嫄故意说他。

王珣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

“那您看了半日也不用膳。”王嫄嘟着嘴拉住他的衣袖。

王珣叹了口气，“八王之乱后，九州分为南北二朝，你曾祖去世之时，仰天长叹这华夏大地被异族所侵。只是兵戈铁马，异族人强马壮，把这汉人朝廷赶到了东南一角自立为王。士族未免北方生灵涂炭，出仕教化异族，所幸遇到了当今陛下还算英明，这北朝统一，万民休养生息。只是这几年，他越发的好大喜功，为在史书留名，非要南征。可南朝现如今上下一心，岂是轻易可灭的？若一举不成，北朝定陷入混乱，到那时…哎！”

王嫄一征，心里感叹大父不愧是士族之首，他已经预料到了之后的事。“陛下那里劝不得了？”

“劝？你谢舅父因劝他，已被陛下以守孝之名，逐回了陈郡。他心腹之臣王蒙因劝他，被贬去了襄阳。其他士族规劝，都被他一一疏远。唯有李氏，因事事从他，才被他宠信。”王珣冷声道。

王嫄心想，远君子，亲小人，这不就是昏君开始的征兆吗？“那王氏呢？”

“阿嫄，士族…不是哪个皇帝的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