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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9章

他睁开了眼,自心肺间涌上的不适令他吐出一口血来,血液里有一只小小的蛊虫。

韫欢瞧着那个在地上蠕动的东西,心疼地擦去他嘴角的血迹,皱眉问他:“阿晖,你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景晖心中悲愤、懊悔,微微红了眼睛,嘴唇咬得出了血,紧紧搂住了守在身边的心上人。

“韫欢,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

沉默了片刻,素来坚强的他落了泪,滴在了她的肩头:“六年前,我居然带兵,灭了自己的母族。”

韫欢听后只觉仿佛一道惊雷打下来,伸手轻拍他的后背,安抚着他:“阿晖,这么说,你是……”

他哽咽道:“我是喀尔喀蒙古汗的儿子,我的本名叫博尔济吉特斯沃博达。这么多年来,他们居然给我下蛊,让我一直想不起从前的事,还将我当做一把利刃。”

他抵在她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我居然灭了自己的母族,我在喀尔喀战场上杀了那么多母族的同胞。”

他心如刀绞。

当年的喀尔喀之战,韫欢也听过一些,比一年前大清和乌兰布通的战况更惨烈,战场上绰罗斯和喀尔喀都死了不少人,也有不少援助喀尔喀的清军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他当初拼命厮杀,是想在绰罗斯部站稳脚跟,让别人能仰望他这个斗兽场出身的少年将军。

韫欢的心跟着他一起痛。

她略微松开他,吻住了他眼角处凝住的热泪:“阿晖,这不怪你。都怪噶尔丹,枉他佛子出身,竟一心只顾扩大领土,不顾各地百姓死活,还这般利用你。”

“韫欢,你不知道,在乌兰布通战场,其实我只伤过你的父亲,可在之前的战场,尤其是六年前的喀尔喀之战,死在我手下的人很多,多到我记不清……我的手里沾满了我母族的血液,我还不如当初斗兽场里的那些猛兽,至少他们不会伤害自己的亲人。”

韫欢心疼得堵住他干渴的唇,很快松开他:“阿晖,你别说了,我希望你能想起你小时候的事,可我不希望你陷入过去的痛苦中,你想想未来,至少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未来,他的湛蓝眸子清亮了些。

韫欢凝眸,郑重看他:“阿晖,你还有我!”

景晖紧紧拥住了她,力道很猛,似乎想将她嵌进来。

韫欢被他搂得喘不过气,知他心中难受,又不愿推开他。

过了一会儿,景晖才主动松开她:“韫欢,我想见见他。”

韫欢在这边日久,对这边的事也知晓一二。当年喀尔喀汗遭景晖生擒回了绰罗斯后,噶尔丹折磨了他一阵,却留着他一条命,将他赶到了特拉木冰川上去住。

这边一直未传来他的死讯,只能说明,他还活着。

可景晖主动去见他,难免会引人怀疑。

韫欢皱着眉头劝他:“阿晖,要不再等等看?等我们先打败噶尔丹。其实大清和绰罗斯之间的冲突,主要也是因他一人而起,如果能除掉他,绰罗斯部换一个新的主子,说不定我们两族就能和平共处了。而你也不必战战兢兢地去见他了。”

景晖内心焦灼:“韫欢,你不懂,那个冰原根本无法住人,噶尔丹每年着人送过去的物资很少,我怕再也……”

韫欢也想到这一点,见他主意已定,轻叹一声道:“你若要去,我便陪你一起。”

景晖藏住眼中酸楚,关心起她:“可是昨夜……”他刚拉着她行过房事,今日又带她骑马归营,如何还能再让她奔波,还去那般冷的地方?

他未说出口,韫欢的面色已经潮红:“昨夜还好。”

他并没有只顾自己享受,一直对她很温柔。她除了不适应突然亲密无间的亲呢外,其实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痛楚。

景晖难抑心中激动,颤抖着一只手挽住她胳膊,深情唤她:“韫欢!此生遇见你,实乃我幸。”

第二天一早,景晖和丹济拉说回杏花林取些东西,再去追赶大军。

晨曦初露时,他和韫欢各乘一骑,很快赶到了特拉木冰川。到了特拉木山底下,他们不得不抛下一白一红两匹马,互相搀扶着步行上去。

走到山腰处的时候,地面的绿色逐渐消退,变成了冷漠的冰雪色。

景晖将一件大红的斗篷披在了她的肩头,替她兜好了风帽,用力地握住她的小手,继续往上爬着。

每走一步,寒冷便加剧一分,快要登顶时,空中居然飘起了雪。多年的冻土层中,点缀着些雪莲花。

自己手里握着的小手不似在山下那般暖热,景晖心疼得举起韫欢的手,哈了哈热气:“你还好吧?”

韫欢忍住彻骨寒冷,静静一笑:“我没事。”

坡顶风大,四周的雪花胡乱飞舞,砸在景晖的脸上。

韫欢迭起脚尖,伸手去拢了拢他的风帽,含笑眨眼:“阿晖,我们接着走吧。”

如今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他心里反而胆怯起来。

他怕一过去就……

他愣怔间,韫欢主动挽住了他的胳膊,牵着他往上走。

冰川的最高处,建着几间小木屋,当然已经看不出是木头搭建的了,屋顶和四周墙壁嵌上了层层的积雪,垂下长长的冰棱子。

四周是死一般的静寂,在此长年积雪的峰顶,很少有生命的迹象。

景晖凝望着被积雪压得不成型的小木屋,鼻尖一酸,心里又胆怯起来。

韫欢拍了拍他冻得发红的手背,小心地问里面:“请问里面有人吗?”

木屋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只备着些生活中常需的物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打坐在一块沾了多年陈灰的地毯上。

他一身纯白色的喀尔喀蒙古长袍,许是穿了太多年,白的也并没有那么纯粹了。

听见外面的叫唤,陷入静寂中已久的他缓缓睁开眼角边满是皱纹的眼,声音低沉道:“进来吧。”

两人在门外等了许久,里面终于传出人声。韫欢登时欣喜得拽住景晖一只胳膊:“阿晖,我们进去吧。”

景晖在她的推搡下推开了满是积雪的木头,推开门的瞬间,积雪混着无尽的尘土,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却顾不上自己,他赶紧伸出胳膊替韫欢挡去了纷纷而落的积雪和灰尘。

将韫欢送进去后,他才合上了木门。

老者这会儿又闭上了眼,平静道:“不知道二位怎么到了老朽这里,老朽这里并无像样的点心茶水招待。”

景晖瞧着他,湛蓝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六年前,他活捉回喀尔喀王的时候,他须发皆黑,微微蜷曲。只是过了六年,他的须发皆和这山岭中终年的积雪一样了。

整个人瘦弱的不成样,眼睛凹陷下去,眉眼之间,很难找到他们之间相似的地方。

景晖松开了搀着自己的韫欢,重重地跪了下去,吼道:“阿布!”

老者闻言,着急睁开了眼,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景晖和他身后的姑娘。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长叹一声,悲喜不明地道:“看来,你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景晖跪在地上挪动着,挪动到喀尔喀王身侧,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含泪道:“阿布,孩儿不孝。”

喀尔喀王并没有叫他起来,反而用尽了力气厉声斥责他:“博尔济吉特斯沃博达,你不仅不孝,你还不仁不义。你生父在此地囚居多年,你不来相见,是为不孝;你本是喀尔喀的台吉,却跟随噶尔丹身边多年,是为不义;你带领绰罗斯人攻打喀尔喀,屠我族人,是为不仁;你简直罪大恶极!”

一字一句,像是刀子剜进了景晖心中。

韫欢听后跪下替景晖辩解道:“喀尔喀汗,他并非有意这般。噶尔丹在他体内种了蛊,让他失去了从前的记忆,还将他丢到了斗兽场。他这些年来,步步艰辛,才活到了现在。”

女子声音清丽而坚韧。

喀尔喀王忍不住仔细看了看韫欢,红色的风帽下,她的一张小脸白中透红,一双眼睛清澈似水,眉眼间似乎又有些熟悉。

他沉声问韫欢:“你又是何人?”

韫欢并不想隐瞒他,恭敬地朝他拱手行礼后道:“不瞒汗王,我是清廷的纯禧公主。”

听她这么介绍,喀尔喀王瞬间想起来自己在紫禁城的时候见过还是奶娃娃的纯禧公主,她只是康熙帝的养女,但是康熙和太子都对她很好。

他紧接着问:“公主殿下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韫欢含笑看了一眼在一旁落寞跪着的景晖才恭敬答道:“汗王,您的孩儿是我此生的良人,我自然和他在一处。”

他们两个齐刷刷跪在自己面前,一蓝一红的斗篷,一健壮一瘦弱的身躯,看起来并不显得违和,真像是佳偶天成。

喀尔喀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道:“想不到你小子居然能寻到这么好的姑娘。”

景晖面色低沉,又唤了声“阿布”。

喀尔喀王陡然伸出双臂,拥住他们两人,深凹的眼中也滑出了泪水:“你们起来吧。”

两人稍稍起身,坐在了陈旧的毯子上。

喀尔喀王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抚上景晖的脸颊,移到他的蓝色眼睛边:“斯沃博达,阿布没有怪你。阿布在这地方苟延残喘,无非就是等待你我父子相认的这一日。

你七岁上,我和你额吉带你去紫禁城朝见大清皇帝,不成想,你在路上失踪了,我和你额吉抵达紫禁城后,还请大清的皇帝派人同我蒙古族人一起寻你,可找了几年也没见着你。自打失去你后,你额吉也病了,过了两年便去了。”

六年前,我在战场上看到你的眼睛,我一眼便认出你是我的孩儿,所以副将打算偷袭你的时候,我阻止了他。我迟疑的瞬间,竟被你抓了回来。”

景晖说话的声音有些急促:“阿布,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喀尔喀王声音略微颤抖:“因为那个时候,你的长刀挥舞下来,竟像是要砍了我似的。我一时之间迟疑了,不知道你是不是我孩儿,又或者,只是长得像而已。因为我的孩儿再调皮捣蛋,也心存良善,不会伤害他的族人和父母。”

景晖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布,我……”

喀尔喀王垂下头,小心吸着气接着说道:“阿布知道,这不怪你。但你现在既然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就该为我族人、甚至为天下万民考虑。噶尔丹此人野心勃勃,他只怕会和大清永无休止地征战下去,我喀尔喀旧部夹在大清和绰罗斯之间,必然生灵涂炭。”

韫欢面色一沉,喀尔喀汗王被封控在此,与外界隔绝多年,对局势的判断居然这般准。

她低声道:“汗王,大清和绰罗斯马上又要开战了。”

一句话,惊得喀尔喀王浑身颤抖,他的手搭上景晖的肩膀,砸出一连串话来:“斯沃博达,你应该知道,清和绰罗斯开战,受到战火荼毒的将不仅仅是这两族。所以我命你,想法子除去噶尔丹,等绰罗斯部换了个新主子,估计还能争取一下和谈。”

景晖点头应下。

喀尔喀王瞧向韫欢,恳求道:“公主殿下,日后还请你替我照顾好他。”

韫欢知他是景晖的长辈,这么恭敬地叫自己,倒令她十分不安。听着他这话又觉得不祥,便道:“汗王,您叫我韫欢就好。至于阿晖,我日后会以妻子的身份好好照顾他,但他同样需要您的照顾。”

喀尔喀咳嗽了几声道:“我的身子早就废了,能熬到你们前来见我已经不易,不知道还能苟延残喘几年。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得见太平盛世。”

景晖心下轰然一声,仰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视野已是悄然模糊:“阿布,都怪孩儿。”

韫欢抬眸瞧了瞧并看不出多少相似的父子二人,深吸一口气道:“阿晖,我们将汗王带回去吧。”

喀尔喀汗摇头道:“不可。斯沃博达,你这时不可让噶尔丹知晓你已恢复记忆,你须在大清和绰罗斯开战之前除了他。将我带下山,容易暴露。”

韫欢侧身,朝他行了满清人的礼仪劝他:“汗王,我和阿晖已有计策阻止战争,还请汗王随我们下山,让阿晖好好照顾您。”

喀尔喀汗努力撑在地上,想站起身,却站不起来,他苦笑道:“我这双腿冻了六年,已形同瘫痪,你们两人如何带我下山。我在此等着你们便是,我等着噶尔丹身亡之日,你们来接我。”

景晖小心吸口气道:“阿布!”

韫欢按了按他的手背,温婉地朝喀尔喀汗笑了笑:“还请汗王一定要等着我们。等到大清、绰罗斯和喀尔喀族皆恢复太平之时,我们便来接你。”

喀尔喀汗跪坐在了原地,轻声道:“你们赶紧下山吧。”

景晖仍有几分不舍,韫欢却拉着他朝喀尔喀汗行了个礼,之后拽他出了木屋。

站在冰天雪地里,景晖略有不解道:“韫欢,你为何要阻止我?这地方,哪里能住人?”

韫欢小心翼翼地搂过他的腰身,抬头安抚着他:“阿晖,这里条件恶劣了些,待你回营后悄悄命人送些物资过来即可。但无论如何,你阿布留在这里,比留在你身边要安全。万一噶尔丹拿他当人质威胁你,你又该如何?”

景晖的眸子瞬间清明,心中隐隐放下,也隐隐担心。

他们会拿他的阿布当做人质,自然也会想到拿她威胁他。

无论如何,他会护她周全。

他们二人互相搀扶着下了雪山。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看下作者的预收吧,《娇宠小金枝》肯定会是枚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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