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为一人入红尘

“将他送走！”

章挽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出这样的话，他几乎无法呼吸。

“离远了，你问清楚，最好给送回他那什么空定寺去。”

心口痛，是真的痛！

不深呼吸，根本缓不过劲儿来。

割舍让他难过，但他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他是武将、是战士，断然没有弃战而逃的。

死没什么可怕，也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可，倘若让小和尚陪着自己共赴黄泉……

一来，他舍不得；二来，也不应该！

小和尚不应该参与到他的宿命里来！

“是！”

雨姝眼圈都红了，道：“待把晴空师父送走，我会回来，与大小姐共存亡！与名剑山庄共存亡！”

章挽剑猛地转头看向她，眸光凌厉，却充满了戾气：“能走一个算一个，你嫌弃这天地之间的冤魂，不够多吗！你嫌弃小和尚一心想要超度的亡魂，不够多吗！”

虽说他不常见识，但晴空有那么点超度亡魂、净化怨气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晴空仿佛天生有这样的本事，可以感知一些正常人感知不到的东西。

他是真正的佛子！

只不过……

雨姝没再说话，一脸的倔强，却敌不过泪水滑落。

章挽剑将人交给她，道：“送他回去后，你便跟上其他人离开中原。保护好他，别让我失望。”

“是，大小姐！”

雨姝擦了擦泪水，接过了他塞过来的人，道：“属下必不辱命，拼死保护晴空师父！倘使做不到，属下死无全尸！”

章挽剑蹙眉：“你……何必发这样的毒誓？”

雨姝却没再吭声，转身就走。

看着她把小和尚抱走，章挽剑眼眸越发黑沉，眸中的风暴几乎能把他卷死。

“天上月、水中莲，终究不过，黄粱一梦！”

他闭上眼睛，道：“大梦一场、赠我空欢喜！”

可，若不将人送走，让晴空留下来陪自己做黄泉路上的苦命鸳鸯？

那还是算了！

来到前院，江澜眉目温和地问：“送走了？”

显然，他们先前都已经商量过，做了最妥善的安排。

章挽剑点点头，道：“娘，你也应该走的。”

他喊爹娘，喊得非常真心。

江澜却是淡笑着摇头，道：“名剑山庄是我的家，天地之大，哪儿还有比保家卫国更重要的事？”

她被江湖人尊敬、逢人见面不是称呼她为“郭夫人”，而是“江女侠”，不是没有理由的。

章挽剑也没再多说，看了一眼面容凝肃的郭啸，道：“爹，是我给名剑山庄带来灾祸了。”

郭啸冷哼一声：“休要胡言！你曾是卫国神将，难道我等江湖草莽，就有哪里输于你的地方！”

章挽剑默然。

这世间，有令他绝望的背刺，却也有让他热血沸腾的同生共死！

只见郭啸负剑在后，转头看向聚集在演武场的所有青衣人，扬声说道：“我名剑山庄，自从开宗立派以来，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存亡的危机！传承数十代以来，未曾有过怯战之徒！今日，朝廷的铁蹄可以从我身上踏过，却踏不碎我背后的剑！剑在，名剑山庄就在！”

平时看着非常温和的中年男人，此时锋利笔挺、宛如他背后的剑！

章挽剑不由勾唇微微一笑，道：“爹爹高义。剑在，名剑山庄就在！剑在，保家卫国、初心不改！”

朝廷腐朽，岌岌可危。

亲小人、远贤臣，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样的王朝，还能坚持多久？

上有北齐，下有南楚，还有西赵、东魏。皇帝不仁，将大夏朝忠骨尽数折断，王朝被颠覆，是迟早的事！

他们也许看不到大夏倾覆的那天了，但——

名剑山庄会看得到！

他们背后背负的剑，看得到！

藏剑阁里诸多先辈留下的剑，都能看得到！

还有——

他们送走的老一辈和小一辈，他们也会看到！

有他们在，名剑山庄不会倒，再过个十多年，他们一定还能回来，重建名剑山庄！

滚滚大江，能容纳数十人的偌大轮渡，看上去也像是一叶扁舟。

无风雨，也无晴。

这艘船行走缓慢，船上搭载着名剑山庄的老幼两代人。

幼子需要有人照料、教养，所以被迫背井离乡的老一辈剑客，即便心怀不甘，却依旧承担起这副担子——

五十岁以上的老者，带着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从后山峭壁落下，走深渊水路，离开名剑山庄！

这是历代名剑山庄为了保存薪火传承的通道，一旦遇上生死存亡的危机，便立即做出决断：将山庄的未来送走！

而这一次，一起被送走的，还有晴空。

晴空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江面上飘了。

知道自己被送走的最初，他彷徨过、无助过、抓狂过，甚至还痛骂章挽剑王八蛋。

雨姝跟着大小姐，也算认识晴空几个月了，从未见过温和没脾气的小和尚，竟然也会这样发狂骂人。

他还会哭。

所谓梨花一枝带春雨，明明是个男人，却哭得叫人心碎！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哭喊着要下船。

因为，他很清楚——船上搭载的，是名剑山庄的未来。

不能因为他一时任性，将他们断送！

这艘船上的资源，能让他们一路到出海口，前往一处岛屿暂居，中间只需要补给一次口粮即可。

但那也已经在几百里之外了，不怕追兵。

待少年、孩童们长大，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再卷土重来回到中原，重建名剑山庄！

晴空一眼看去，甲板上，即便是在落难出逃的路上，孩童们依然每日都在练剑。

一个个着青衣的少年，脸上全都是不屈！

年迈的剑客身姿如松，一招一式地领着他们挥舞手中的剑：“握好你们手中的剑！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只要你们的剑还在，名剑山庄就会一直存在！每天挥剑三千次，风雨不改、矢志不渝，一次都不能少！”

这些少年孩童们，他们的父母也许都留在了名剑山庄。

之所以会将他们送走，意味着他们已经做好了以身赴死的准备！

这是一船的孤儿啊！

晴空坐在桅杆旁边，默默看着。

雨姝则是静静站在一旁守着他，她答应过大小姐的事一定会做到！

经过这么几天过去，晴空的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看上去悄然沉静。

良久，他忽然问：“雨姝，我们出来多久了？”

雨姝答道：“今天是第六日过三个时辰了。”

她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数着过的！

晴空叹了一口气，道：“我想回去。”

雨姝猛地低头看向他，道：“不可以！”

“哪怕回去后，看到的只有尸山血海，我想……”晴空看着潺潺流水，吐出后面的话：“为他们收尸、超度他们的亡魂，是我唯一能做、且必须做的事。”

他说的，不仅仅是章挽剑，还有其他人！

所有为了保家卫国，以血肉之躯抵挡烽火的人！

雨姝很激动：“可是庄主和大小姐都说过，不需要人收尸！名剑山庄历代不知道埋了多少忠骨，他们能够死在名剑山庄，便是最好的葬身之处！”

但她说服不了晴空，他没有情绪波动，道：“你们都是自愿走的，肩负着名剑山庄的未来。只有我不是。”

他抬起头来，阳光落在他的清秀眉目上，为他的脸镀上了一层金光。

愤怒过、伤心过，吼过、哭过。

现在的他十分平静，眉眼淡漠，却异于寻常地坚毅。

“雨姝，我不是名剑山庄的人。大小姐让我走，那是他没经过我的同意、私自做的决定，不能代表我。”

他认真说道：“当初师尊让我下山历练的时候，我尚且不知为何，心里还想什么普渡众生。但，如今我想，我入红尘应该是只为一人！”

为一人，入红尘。

这万丈红尘，是繁华也好、腐朽也罢。

他为那个人而来！

不管大小姐到底是夕照、还是章挽剑，在他眼里，没有差别。

明明他说得轻描淡写，听着温和，似乎没有力道，落在雨姝的耳中，却犹如振聋发聩的声响！

她眼圈又红了，控制不住泪水掉落。

但她还是保持了大小姐灌输的想法：“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晴空师父你看看他们……”

她指着那群还在挥剑三千次中的少年，道：“等十年，他们就都长大了。今日名剑山庄遭受的折损，来日会成为他们铭记先辈的勋章！这是名剑山庄的魂，是名剑山庄创派以来的初心！”

“可我，不是名剑山庄的人。”晴空还是坚定这一句。

他站起来，看向雨姝。

宽大僧袍下的身躯，清瘦却挺直如松。

风吹动他的宽大袍袖，脖子上挂着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手中十八子念珠。

他抬起右掌，又道：“阿弥陀佛！小僧晴空，乃空定寺净宁师尊足下之徒，奉师命入红尘，有我必行之路、有我必修之道！大小姐的决定，不能代表我的道，还请施主成全一二！”

说着，他欠身行了个佛礼！

雨姝：“……”

晴空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

名剑山庄有名剑山庄的道，但晴空有晴空的道。

名剑山庄的人背井离乡，纵然内心苦楚，却知道往前看，寄望于未来。

可晴空他是佛家子弟，他看现在。

不问过去、不求未来，只看现在！

现在，他想去做的事，便一定要去。

以前如何，不计较；以后如何，不寄望。

他只问自己：问心无愧否？

雨姝就这么被他说动了：“下一次停船补给的时候，我们肯定已经脱离所有追兵了，届时我送你回去！”

数日后，两人在停船的时候下了船，晴空换了普通衣物，雨姝也不再穿着青衣。

行船走了近十天的路，快马加鞭只需要两天多点。

一路上，他们没少听说名剑山庄的事。

据说，朝廷的一万五千兵马，被命名为剿匪军，将名剑山庄当成了匪患，当成乱党围剿处理。

名剑山庄的人骁勇善战、负隅抵抗，战斗维持了三天三夜，三百多人杀了剿匪军不下五千人。

但——

即便如此，剿匪军还是胜了！

清点人数后，发现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但名剑山庄覆灭！

朝廷下了告示，从今往后再自称名剑山庄在江湖走动之人，通通视为朝廷钦犯！

雨姝几次出离愤怒：“他们怎么能这般污蔑！”

倒是晴空很平静，劝告她：“朝廷无耻，从圣旨下了的那一刻起，落到这样的结局，已然是注定的事了。你愤怒也无用，倒不如化悲愤为力量，想想现在脚底下的路怎么走。”

听起来很无情，对吧？

但，他是清醒的、理智的！

雨姝觉得他说的的确有道理，难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要活在世上多一天，便要看好脚底下的路！

终于，他们回到了名剑山庄。

战局已经结束将近十日了，战场上一片狼藉。

名剑山庄已然变成了尸山血海。

围剿军已经走了，秃鹫在天空中盘旋，受战乱波及的林木上，有乌鸦在发出哀鸣。

听着，分外凄凉。

晴空仰头看着天际，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了诸多亡魂叫嚣的声音。

他找了块大石头，把包袱里的念珠拿出来，就这身寻常布衣盘腿坐下。

闭目，开始念《大光明经》、《金刚经》、《太上救苦经》。

来回反复地念，一遍又一遍。

雨姝则是在这一片尸山中，寻找自己认识的人的尸首，一点一点地将他们集中在山庄内的演武场上。

五千多尸首，根据衣物颜色款式，一个个寻找。

不少尸身已经慢慢腐烂，还有很多被秃鹫啃食过了的。那些身首异处、或者是缺胳膊少腿儿的，更是不计其数！

直到天黑。

雨姝累得气喘吁吁，一身脏污地回到晴空身边，询问：“晴空师父，喝口水、吃点干粮吧。”

“你吃，我不能断。”晴空刚好念完一段，没有睁眼，回了她一句话，便继续了。

雨姝叹了一口气，坐在一旁把干粮吃了。

第二日，雨姝小睡醒来，发现晴空依旧坐在那里，嘴里还在念经。

她都要觉得，他的嘴都要念秃噜皮了。

但她也说不动他，只得递了水和干粮过去，放在他身旁，说了句：“我劝不住你，你自己看着办吧，总不能把自己饿死。”

而她自己，则是继续收尸。

第三日，晴空终于合上了嘴巴，睁开双目。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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