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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故人与过往

里屋内,一名白胡须老者正卧在榻上阖眸小憩。山间静谧,除却夏日的蝉鸣与蛙声,其他时间还是很清静的。

今夜倒是不同,这山里头居然来了不速之客。

因为习武,即便是人到暮年也依旧是身形壮硕。若不细细探寻,丝毫察觉不到一点呼吸声。

仿佛他与整个空间融为了一体。

屋外的动静在他耳中无异于有人在耳畔敲锣击鼓,老者静静等了一会儿,却察觉到来人就一直站在他院门口,一动不动。

若是贼人,他便等着偷窃的那一刻将人抓个现行。

若是迷路的人,他便什么也不管,只当做不知道。

若是来寻仇的,他便先下手为强,将人抹了埋在后山填草。

可今日来的,却让老者罕见到稀奇。

无动于衷,只是站在院子门口似是等着什么。可这荒山野岭的,来人还能等谁?

自然是他了。

但这世上最后知道他在这儿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老者睁开眼,锐利的眼神利剑似戳得人一惊。他合衣而起,打开门缓缓的走了出去。

……

“阿姐,我们就这么现在这儿干等吗?”

秦长青有些疑惑,分明就站在人家门口,这儿也正是她想要找的人的居住地,为何不敲门,反而像是尊泥人一样傻等在这。

夜晚山风渐起,秦昭昭也不由披上了外裳,她环着双臂靠在门的一侧,闻言道,“他若是不想开,我们便是把门敲烂了也踏不进这里一步。”

“可若是不敲门,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青莲也提出疑问。

秦昭昭轻轻一笑,“放心吧,他会知道的。”

话刚落,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靠近了门口。

门扉缓缓开启的一刻,秦昭昭笃定的声音同时响起,“你们看,要等的人这不就来了?”

秦长青与青莲立马从地上起来,两人掸了掸身后的杂草,在屋主人出来的那一刻,顺着那魁梧的身形慢慢往上瞧去,眼睛瞪得如铜铃那般大。

来人瞧着像是古稀花甲的年纪,却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那通身气度凌厉,若是触上一眼,只觉得他身上似乎带着腾腾的凌冽之意。

一眼,心中就能知道此人年轻时定是一方人杰。

聂峰垂眼一扫,那眸光像是沉沉的黑刃。他一开口,声音如形象般浑厚,语气却是带着疑问,“怎么是三个孩子?”

他蹙眉,“跑来山上玩迷路了?”

若是孩子,倒是有些麻烦。

秦昭昭看到面前站着的人,忽而有种恍若经年的感觉,见那目光闪来,她收回了神思,轻轻笑着,“不是迷路,是特地来寻你的。”

“寻我?”

聂峰奇了,他看着不到自己半身高的小丫头,陡然冒出一种奇怪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他问,“你认识老夫?”

秦昭昭点头,“认识,我们就是特地来寻你的,此次前来拜访,是有事相求。”

聂峰觉得人活得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发生。

比如说现在,一个乳臭未干的,他从未见过的小丫头,说认识她,知道他住哪儿,还有事相求。

他蹲下身,难得起了一点好奇心,“丫头,既然你说你认识老夫,你倒是说说看,我是谁?”

秦昭昭直视着他,秀而逸的眉下那澄澈的眼胜似星辰,她启唇:

“知道啊。”

脆生生的声音,吐露出来的却是一个还比一个震撼人心的头衔——

“你是曾经的镇北王,北燕最风光无限的威武大将军。”

她眉眼弯弯,莞尔一笑,补了一句,“还有如今的,山神。”

长风恰巧掠过,吹的她衣袂翩飞,那瘦弱而纤细的身形一览无遗。

聂峰蹲在她面前,久久未动。

那沉沉的眼在她揭开一个又一个他曾经想抛弃的过往时蕴着一团黑色飓风,掀起阵阵隐忍而又狂暴的汹涌。

一股磅礴到令人窒息的杀意在一刹那冲天而起,仿佛是踏过尸山血海拎着银亮长枪的主将正照着你人头割裂而下,带来扑面而来的恐惧。

只是这份杀意在眨眼间又消失殆尽,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错觉。

秦昭昭神色不变,仿佛没感受到那股冲天的压力,反观她身后的秦长青与青莲,一个被吓成了木雕,一个小脸煞白,腿脚颤颤巍巍的抖着。

聂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头进了屋。

“进来吧。”

秦长青与青莲踏进这院里的每一寸地时,都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这位老者的怒气。

唯独秦昭昭悠然自得,仿佛对这里轻车熟路的,几次竟是比老者还往前走了几步。

聂峰一路上狐疑的扫了她几眼,带着这种诡异的情绪将三人带到客房后,兀自拉了椅子坐下倒了杯茶水,目光沉沉的看着秦昭昭。

“说吧,是什么人让你来这里的?”

他才不相信一个小女娃能知道他的身份,那么剩下只有一个——

有幕后之人指使。

聂峰眼下一沉,如今还能惦记他的除了故人,那就只剩下敌人了。

秦昭昭没有坐下,只是拉着一头雾水的秦长青迎到他跟前,一字一句郑重的说到,“希望聂老前辈能收愚弟为徒。”

聂峰没有意外,仿佛她说出什么借口都在自己所预料的范围内。

意料之中的如此拙劣的借口。

“老夫凭什么收他为徒?”

“你既然知道老夫的来历,应当能看出来我为何独居在这座山头。”聂峰重重放下杯盏,掷地有声,多少宣泄出他一丝不友好的情绪,“老夫不喜有人来打扰。”

“老夫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盛京,亦或是宫中?”提到后两个字时,他微微加重了语气,“你回去之后告诉那些人,老夫已无心卷入世俗纷争,若他们下次还敢再派人来试探……”

聂峰拖长了语气,若有所思的扫了秦昭昭三人一眼,“哪怕来的是你们这帮娃娃,我也照样杀了扔后山,给山里的那些畜生当口粮吃。”

秦长青站在他跟前听得头皮发麻,闻言却是下意识拦在秦昭昭身前,神情紧绷着如临大敌,这个细微的举动反倒稍稍引起了聂峰的注意。

秦昭昭若有所思的点头,“受教了。”

“所以聂老前辈,可愿收阿青为徒?”

聂峰拧眉倒竖,活生生一副怒狮的模样,“你是听不懂老夫说的话不成?”

分明是能把人吓跑的气势,可偏生秦昭昭像是看不懂他此刻的怒意,像是为了安抚他暴躁的情绪,慢慢开着口,“聂老前辈莫急,我们并非你所想的那种身份。”

“没有什么幕后主使,也不是盛京派来的人。”

秦昭昭一顿,似是犹豫,似是衡量,不知是否该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最终她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慢吞吞道,“……而是故人”

“故人?”聂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这女娃娃说谎也不打草稿,老夫搬进这座山时,只怕你都还没出生。”

“我们见过的。”秦昭昭斩钉截铁,望着他的目光有怀念,有坚定,“聂伯伯。”

“你曾经说过,凌峰居是为了让漂泊在天地间的亡故人有个可归的家。”

“后山没有什么食人的野兽,因为那里住着长眠的凌峰军将士,立着那些曾为守护北燕疆土的功臣碑。”

罢了,她似乎想起什么,突然轻轻一笑。

“还有,你曾经说过最喜欢我们这些尚在萌芽的孩子,因为能从我们身上看到如山间树木般迎着日头茂盛生长的生命力,亦能看到我们身上承载着兴盛北燕无限的未来。”

所以在聂峰出言恐吓的时候她无动于衷,只因为她知道,那些话是假的。

聂峰“哗”的站起了身子,那椅子顿时被踹飞几尺,他恍若未闻,只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双曾经硬抗下数十人斩落的大刀的双臂也巍然不动的手臂颤抖着,他试图朝秦昭昭伸出手,却被秦长青拦住了。

聂峰缩回手,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安放,又是挠头又是胡乱摆着,比起方才那气势凛然的样子,这一刻更像是寻常的老人家。

“你……”他欲言又止。

秦昭昭知道她想问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扭头对秦长青说到,“阿青,这间客屋旁边有两间里屋,你和青莲先去歇息,我与这位聂老前辈再说说话。”

秦长青有些不放心,可是当他看到秦昭昭不容置喙的眼神后,又把那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

他闷闷道,“阿姐若是有事,可随时唤我。”

说完,他警告似的朝聂峰瞪了一眼,哼哼一声,拉着腿脚早已经被吓软动弹不得的青莲朝里屋走去。

听到房门紧闭的声音,秦昭昭从善如流的坐在椅子上,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已经凉透了。

聂峰看出她有意将那两人支开,起先隐忍着没开口,见人都进屋了,连忙开口问道,“你认识秦家人?你是他们的谁?秦家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炮弹似的出来。

秦昭昭方才所说的一字一句,他分明只对秦渊明和他那三个孩子说过。

聂峰还记得那时候,长女秦曼怡温婉笑着认同他话的模样,二子秦律仿佛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兴奋与他论辩的模样,更是记得那个最小的孩子古灵精怪,总是能在严肃的话题中插诨打科,最终被秦律气得拎出房门的模样。

聂峰曾在这三个孩子身上感受到常人所言的天伦之乐,当他问秦渊明能否做着三个孩子的义伯,秦渊明只是笑着,那三个孩子便像鸟儿叽叽喳喳的争先恐后唤起了聂伯伯。

如此鲜活的一群人,却在一夕之间消失在这世界上,像是随风飘来的蒲公英一般短暂的停留在他的生命中,随后又消散而去了。

他曾想查清秦家覆灭真相,想替老友与三个可爱的孩子收尸,可他自己本就是这世界上不该存在的人,别提出镇子,连这座山他都无法出去。

只要一踏出这座山,那些满世界寻找着他踪迹的人必定纷至沓来。

他是无用之人。

是个连见老友最后一面,悼念都无法做到的无用之人。

回想起这件事,聂峰眼眶通红,他紧紧握拳,希望从秦昭昭口中听到他想知道的消息,却又害怕她说出来的真相。

秦昭昭目光错开聂峰想探寻真相执着的眼神,凝视着桌上那摇摇欲坠的烛火。

她开口道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让这个曾历经无数尸山血海,性命游走在鬼门关的老将浑身颤栗,头皮发麻。

“聂伯伯,我是阿昭。”

秦昭昭轻声开口,秦家血淋淋的,被深藏在她心底的秘密与过往,随着她承认自己身份的一瞬间被揭开。

“不是顾家被流放到乡下的嫡女,而是秦渊明的女儿,秦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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