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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阴用阳朝

从钟绍京处离开后,薛至柔一直默默不语。唐之婉以为她查案遇到了瓶颈,连连开解:“一两日的光景,没有头绪也是正常的。薛将军虽被囚禁,好歹人在三品院,应当不至于太遭罪……”

“父亲年轻时曾与母亲一道卷入悬案,两人也都被冤入狱过。父亲的定性我不担心,只是若贼人的目的当真是安东都护府,母亲与兄长们不知能否应对得宜。我薛家一门荣辱算不得什么,但若兵祸连结,苦的便是百姓了。那孙道玄虽然惹人生厌,大半却与此事无关。我方才翻查了神都苑的全部记档,昨日是他第一次到神都苑来,试问一个完全不熟悉此地形貌之人,是如何在初来乍到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这样一个大案子的?那日他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神都苑,但比他稍早一些离开神都苑的人亦很多。说句僭越的话,临淄王与太平公主亦在其列。左不能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出身低微之人,就认定是他杀人作乱罢?”

“那我们要不要去大理寺,把这些告诉那起子糊涂判官?”

“是要去大理寺,只不过……”薛至柔欲言又止,眼底愁闷愈浓,她天生爱笑,嘴角总是微微翘着,此时却耷了下来,显得人很紧绷,“眼下还是救父亲要紧。”

说话间,两人已乘车入了承福门,薛至柔下了马车,欲见剑斫锋,被大理寺官员以外出办案未归为由拒绝。薛至柔也不知道剑斫锋究竟是真不在还是托辞,除了等在大门外别无他法。

从午后一直等到放衙时分,仍未见到剑斫锋的身影。就在唐之婉几乎要靠着白墙睡去之际,剑斫锋终于披星戴月走出了大理寺,甫一现身便被薛至柔拦住了去路。

剑斫锋才验过那女官的尸身,见大黑天里蹿出个丫头,着实吓了一大跳,待他回过神,发觉来人是薛至柔,忙放下那只抚在胸胁上的手,恢复了那般不可一世的模样:“瑶池奉啊,怎的没去给人算卦驱鬼,倒是大晚上跑到我们大理寺装神弄鬼了?”

薛至柔心道哪里是大晚上才来,等你这厮大半日了,嘴上却生生咽了下去,但关心则乱,她难以控制声调拔高:“听闻圣人还是钦点剑寺正调查北冥鱼疑案,故特意前来相问:既然大理寺已认定孙道玄为凶嫌,此事便与我父亲没有关系了罢?我父亲身为封疆大吏,军务繁重,若已洗清嫌疑,合该放人,若是耽误了辽东战局,试问谁付得起责任?”

“我说瑶池奉,下令羁押你父亲之人,可不是我剑斫峰。三品大员被羁押,该不该放什么时候放,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你寻我又有何用?一切自有圣人裁决。”

“你说了当然不算,可上奏承向圣人说明情由,总是你分内之事罢?圣人政务繁忙,若是一直想不起此事,难道我父亲便这样一直关着?若是等到前线战事吃紧,才发现我父亲还被你们关着,到时候就该换做你剑斫峰被关起来了!”

剑斫锋神情忽然变得极沉,满是寒意,像深秋凝着霜的清晨:“剑某曾听闻,瑶池奉自称喜好伸张正义。方才你说什么‘既然大理寺已认定孙道玄为凶嫌’。剑某便想问上一问:难道你真心实意认为孙道玄就是凶手?还是说,为了将薛将军救出,瑶池奉不惜将孙道玄冤做凶手?”

薛至柔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抿唇难掩愧色:“我并不认为此案的凶手是孙道玄,我也没有要把孙道玄冤做凶手之意,但我父亲的清白,总是可以证明的。方才你问我是否认定孙道玄是凶手,我倒想反问你,是否你现在依然认定我父亲有嫌疑?亦或是说,你明知道我父亲没有嫌疑,但是却知情不报?”

“孙道玄是否是凶手,尚需人证物证证明;薛将军有没有嫌疑,同样需要人证物证证明。我大理寺有规定,在所有人证物证闭环、案责分明以前,无论是薛将军还是孙道玄,亦或是其他出入过神都苑的人,尽皆是剑某怀疑的对象。瑶池奉若有微词,便拿出切实的证据来证明薛将军的清白罢。剑某尚且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说罢,剑斫锋起身欲走,还没迈出半步,方才已瞌睡不堪的唐之婉忽然从角落里闪了出来,劈头盖脸骂道:“我说你这人,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父母恩亲,挂心乃人之常情,她又何错之有?”

剑斫锋一愣,定睛一看,来人生得十足清秀,穿着一身昂贵的联珠纹唐锦圆领衫,不知是个英气的姑娘,还是个身量未长齐全的小子,蹙眉道:“阁下又是何人?”

“你便是那什么剑斫锋罢?所谓行走的‘《唐律》’、大理寺神童?当年便是我祖父向狄公举荐的你,你可还记得?怎的好端端十年时间过去,变得六亲不认,狼心狗肺的。”

剑斫锋如今官居大理寺正,虽然还是很年轻,但也过了及冠之年,平素里最厌旁人动辄称他“神童”,语调不觉带了厌恶:“你祖父?是何人?”

知晓唐之婉是为自己鸣不平,但这话着实不中听,薛至柔尴尬接道:“这位是兵部唐尚书的嫡孙女,丹华轩掌柜唐二娘子。”

“唐二娘子?排行倒对的上性情。对于唐尚书的提携,剑某铭感于心,但纵便唐尚书不举荐,剑某去考明法科,或许也能做个仵作判官,唐二娘子又能做什么?听闻唐尚书近来抱病,正在洛阳休养,你身为嫡孙女,不侍奉在前,反倒来我大理寺门口骂人?”

唐休璟如今已八十三岁高龄,这大半年来身体不大安康。剑斫锋亦听同僚们说起过唐休璟抱病的消息,他性子刚直,从不屑于朋党,一次也没有登过门,但心里对于那位和蔼正直的,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人却是一直怀揣感激,故而说出这一席话来。只是他有所不知,唐之婉与祖父最为亲近,时常跑回家侍奉,每月初一十五皆去上香拜佛,甚至学习药理,为祖父补养身体。

被剑斫锋申斥不孝,唐之婉并未恼怒,而是上前一步,低低闻了他的袖口,惹得剑斫锋又吓了一跳:“你这是何意?”

“你的官服,应是每当休沐送到南市把头第二间的浆衣房清洗罢?家中没有女眷,你也从不开火造饭,可是如此?”

看着目瞪口呆的剑斫锋,薛至柔愁容上终于透出两丝浅浅笑意:这唐之婉嗅觉能力极其出众,远在于她之上,平时查案时,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她也会请唐之婉帮忙辨别。这浆衣房洗衣,应当是通过他身上淡淡的皂粉气推断,后面半句,估摸便是随口胡诌了。

还不等剑斫锋回答,唐之婉又道:“我开丹华轩,是因为嗅觉出众,自诩能做出全天下最好的胭脂膏,祖父也希望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并非不孝。谁不知道待在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舒服?无论是我还是瑶池奉,并非是你所想的,没有祖父、父母庇荫便一无是处的傻货,我们皆有自己的事忙。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你一个神童,瑶池奉自小也被几位天师看重,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李淳风道长转世呢。”

剑斫锋已无心管唐之婉嘴里那些有的没的,望着她的表情如获至宝,忙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三下五除二打开,只见里面是一片衣料,像是个袖口,上面沾着一片淡淡的嫣红色:“唐掌柜,方才是我唐突了。你既然嗅觉如此出众,有一件证物你可否帮忙看看?前些时日剑某查案,现场落下一片衣料,沾的红色应是胭脂或者口脂膏。”

唐之婉接过那手绢,放在鼻翼之下轻轻一嗅,复还给剑斫锋:“好说,已然分明了。不过,作为交换,你就算没法做主放了薛将军,他在三品院中情况如何,你总能与我们说一说罢?这无关案情,也无关放不放人,总不至于让你为难。”

剑斫锋一脸无奈,回道:“薛将军旁的一切都好,只是与瑶池奉一样,称自己会断案,年轻时破获过许多大案要案,要求看记档文书,好帮我们缉拿真凶。现已被劝服,给他找了些旁的偏门书籍,薛将军很爱看,喝喝茶打发光景,虽不比外面自由,总也不至于太遭罪。”

“等下,我父亲看似性情温和,其实刚直强倔,有时候连我母亲都奈何他不得,你又是如何将他劝服的?”

“这……薛将军刚开始无论如何劝阻皆不听,后来是剑某的属下情急之下,说出如今瑶池奉亦在追查此案。本以为不一定会有效果,谁料薛将军当时便冷静了下来,随后则不再为难剑某等人。”

薛至柔闻听此语,头脑懵然,全然猜不透父亲的心思。

唐之婉未觉察薛至柔的情绪变化,满意地点头道:“这上面沾的胭脂应当是汝州货,制作粗糙,但香气浓郁。达官显贵看不上,普通良家嫌它气味刺鼻,一般只有花街柳巷的姑娘才会用。”

剑斫锋面露难色,但也不过一瞬便消失了,转而对唐之婉道谢:“剑某在此谢过。”

“好说好说。如是薛将军便拜托你多加关照,我与瑶池奉先回了。”

“稍等,”剑斫锋微一抬手,拦住了两人,“已经宵禁了,你们往来怕是会受阻拦,我给你们一份过所文书,这样有武侯盘问也不会纠缠为难。”

说罢,剑斫锋从衣兜里拿出两份过所,递给唐之婉。

“如此便多谢啦,这位神童。”唐之婉接过道了谢,即刻拉着薛至柔乘上车往回赶。才走出承福门,唐之婉忽道:“听了那厮的话,我也很惦念祖父,想回去看看。你先回灵龟阁罢,我很快也赶回去。”

“你路途远,乘马车罢,到劝善坊把我放到路边,我走路回去便好。”

马车载着二人辚辚驶过天津桥,及至劝善坊,薛至柔下了车,嘱咐唐之婉不要太晚归后,独自向南市走去。

夏日的夜晚,小风舒舒凉凉,本应十分惬意,她却感觉莫名的湿寒不适。为了尽快赶回灵龟阁,她改抄近道,沿洛水南岸惠训坊道德坊一带的东西向的小街向东而去。这一路看起来不远,却颇为耐走,走到福善坊时已近戌时了。

早已过了宵禁时分,街面上除了巡逻的武侯外,再没旁人,薛至柔手持过所,可谓畅通无阻,她边走边在心中绘图,思量着凶手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避开众人的视线,从那小女官手里拿到闸门钥匙的。

忽然间,她脚步一顿,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可她回头一望,四下里又没有可疑之人。

薛至柔自哂疑心过重,继续向前赶路,转过了两个巷口,那种感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她开始边走边频频回头,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跟踪自己,可她每次都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间或有三两行人,皆是各顾各赶路,丝毫没有盯着她看的意思,也不曾有哪张面孔重复出现过。

难道当真是自己多心了?薛至柔想起叶法善曾说过,此番她卷入的不是寻常案子,经不住有些心惊,只想早些赶回去,以免夜长梦多。

薛至柔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小跑起来,逐渐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占风杖不住与地面摩擦,发出狼狈的声响。可背后的眼睛始终如同潜伏在丛中的虎狼一般,从未被甩掉。

说来也奇,这一路跑过来,居然一个武侯都没碰见,难道连武侯们都吓得不敢来了?抑或说,对方连武侯都能调动得了?

有了这个猜想,薛至柔心中大叫不好,拐过十字街,转而往南而去时,她下意识一回头,只见街口的角楼上突然飞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千钧一发之际,薛至柔赶忙闪身躲开,人却未能把持住平衡,重重摔倒在地,她还来得及挣扎起身,便有一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自飞檐之后矫健跃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一把裁衣刀,以万钧之力劈向她。

薛至柔来不及躲闪,双手抬起手中的占风杖招架,只听尖利的金鸣声一响,那裁衣刀堪堪砍在了铜杖上,竟幸运地将刀刃卡在其上,动弹不得。

欲取自己性命之人就在眼前,薛至柔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哪怕幼时随父亲远征西北,敌军侵入营地,近在毫厘之间亦没有这般怕过。可探求真相的本能使薛至柔战胜了内心的恐惧,睁大双眼望着眼前的刺客,只见这人个头与自己相当,即使穿着厚厚的夜行衣,也能看出身材偏瘦,方才的一招一式干净利索,武艺超群,若非自己幸运,焉能躲过这一击?

薛至柔虽怕极,却还是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瞋目与那人相视。虽然蒙着半张脸,那人的眉眼却生得很好,眼底情思复杂,有愤怒、有幽怨、有不甘、甚至还有些许彷徨。

薛至柔听到自己的嗓音含混而打颤:“你是何人?与我有何愁怨要置人于死地?我薛至柔明人不做暗事,若有误会皆可开解,若有冤屈,我亦可以帮你洗白……”

那人明显一怔,但也不过一瞬,便一脚将占风杖、裁衣刀一道踢飞,继而一记凌空鸳鸯腿,眼见就要踢中薛至柔的腹部。

薛至柔虽一点也不通武艺,却随其母樊夫人学过保命一招,后下腰一闪,继而连滚带爬向通利坊南跑去。

眼看就要到南市,那人再度杀至薛至柔身后,伸出一只手,犹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抓住了薛至柔的衣领。薛至柔回身挣脱,被那人一掌击中心门,咳个不住,而那人又从怀兜中摸出一把短匕首,在月夜下闪出慑人光晕。

薛至柔口中含血,万念俱灰,张口也再难讲出道理,几乎要认命闭眼之际,已失了光彩的眼底忽然映上点点微光,好似是有人提着灯笼赶来,她看不清来人模样,只能感受嗡鸣作响的耳中传来唐之婉的声音,声声唤着:“薛至柔!”

见这节骨眼上忽然来了救兵,黑衣人二话不说便遁入了一旁的街巷,霎时便没了影。薛至柔见危险解除,吊着的气一松,整个人瞬间昏死,再也无知无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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