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芷看了眼几步外散落一地，碎成渣渣的茶壶和杯盏，按住青雨拿刀的手，把她从自己身前轻轻拉开。
“青雨，刀收起来，再去让人沏壶热茶来。”
青雨睁着充满疑惑的眸子，听话地出去了。
鹿芷重新把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木朝，无奈开口：“木掌印，我低头和你说话也很累。坐到我对面来，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
“殿下，这不合规矩……”
木朝拒绝的话没说完，便被鹿芷打断：“公主府的规矩由我定，在这儿，我的规矩才是规矩。你若不满，自己去向陛下申诉。”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陛下都抬出来了，木朝无法再拒绝。
他低垂的黑眸里有暗光划过。
传闻中心思莫测的长公主殿下，就是用这种方式笼络群臣的吗？
让他这样的卑贱之身和她平起平坐，让他产生在她面前拥有一席之地的错觉，借此拉近和他的距离，便宜她行事？
权贵的把戏罢了。
他起身，目不斜视地坐到鹿芷对面，与她隔着一张四方矮桌。
离得近了，若有若无的淡淡花香从她周身流窜过来，不容拒绝地钻进他的鼻子，让他有一瞬间的难以适从。
他只好先开口打破沉寂。
“殿下，刚刚那位姑娘说错了。奴才此行，并非为找茬。林西远林大人在罪状中诋毁殿下，奴才是为证殿下清誉而来。”
这当然不是他此行的本意。
但在刚刚的电光火石间，他改了主意。
既然长公主殿下有意向他抛出橄榄枝，他有什么理由不接住？
毕竟为了从泥泞里向上爬，他什么都做过了。
“喔？”
鹿芷一只胳膊支到方桌上，单手托着下颌，好整以暇看着他：“木掌印，你真的认为，在这个案子里，本宫一点错都没有吗？”
明明他一开始说的那席话，话里话外都是她有罪的意思。
——林西远贪墨的银两，有八成都送到了长公主府上。
这说得，就好像是她授意林西远贪污受贿，和林西远二八分成似的，谁听了不迷糊？
“没眼色的小人凭空构陷，殿下怎会有错？”木朝淡声说。
鹿芷轻笑出声。
他是怎么做到冒着满身寒气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说出献媚之词的？
青雾恰巧在此时进了门，听见长公主的笑声，不由顿住脚步。
鹿芷抬眸时看见她，示意她进来，好奇地问：“核实得如何？林西远真的给我送过一座价值两千四百两白银的金麒麟吗？”
“殿下，林大人确实在前年生辰宴上给您送过金麒麟。”
青雾朝门外的侍从招招手，两个侍从抬着一座金光闪闪的麒麟进来，妥善放置到地上后，躬身退出去。
“奴婢已经让府中懂行的人估算过，按照如今的市价，这座金麒麟目前价值两千三百二十两白银。”
“哦，还贬值了！”
鹿芷的语气听起来十分遗憾。
她转头看着木朝：“物证在此，木掌印依然认为我没有错吗？”
不待他开口，鹿芷又认真补了一句：“木朝，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木朝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收紧。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轻声叫他的名字，郑重其事地说想听真心话的时候，他突然一阵难受。
就像精心伪装的面具被人无情撕破。
又像是有人朝他伸出一只手，说要再给他一次从黑暗里走出来坦露真心的机会。
屏息静默片刻。
木朝做出了决定。
他从榻上站起来，转身面对鹿芷十分正式地行了一个揖礼，然后缓缓直起身体，第一次正面迎上鹿芷的目光。
那双被寒冰覆盖的黑眸里，压抑着想要破冰而出的星火。
“殿下，林西远借生辰礼向殿下行贿，谋求前程是事实。殿下不知他的意图，没有为他输送利益，却收下了好处。从情理来说，确实不该完全由您来承担责任。但若每一个收礼的人都声称自己不知情，每一个收礼以后没有为行贿之人办事的人都声称自己无辜，一国之法何以落地积威？”
“法治的践行在于一视同仁，只有遵循统一的准则，才能最大化地实现公平公正。您处在这个位置上，是否更应该以身作则，审慎行事？”
可恶，被他说服了。
鹿芷望着木朝黑沉的双眸，嘴角缓缓弯起一个笑。
“你说得对，是本宫错了。希望你记住今日对我说得这番话，前路再难，别忘记初心！”
木朝有一刹那的怔愣。
他没想到，长公主认错认得如此痛快。
让上位者低头，本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普通人都不愿意轻易承认自己的错误，何况是她这样位高权重的人？
他说出这番话，只是想赌一把。
听闻长公主殿下一向铁面无私，对事不对人。对于这样的上位者，一味谄媚回避问题，是无法得到赏识的。
他需要适度露出锋芒，让她知道自己是个可用之人。
至于他的初心……
木朝垂眸，掌心再一次攒紧。
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了，今日有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殿下，奴才还有公务在身，请容奴才先行告退。”
“嗯，去吧。”
鹿芷看着他恭谨作揖的谦卑姿态，就好像刚刚直视她的眼睛慷慨陈词的人不是他一样。
“此案本宫心中已有计较，今日之内，定给你个交代。”
木朝再次深揖一礼，转身踏步离开。
看起来，比来时的步履更匆忙了些。鹿芷盯着他颀长瘦削的背影，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她在榻上翻个身，靠近贵妃榻上方的窗棂，拉开一扇木窗。
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窗外庭院被冰雪覆盖，白茫茫一片。鹅毛大雪轻飘飘落下来，落在木朝身上。
他行走的背影孤冷萧索。
仿佛白茫茫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鹿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在她视线里完全消失。
“青雾，把前几日给我看过的那件黑色狐裘披风找出来，给木掌印送去。”
那件披风不是殿下亲手猎获雪狐后，请人专门为陛下缝制的生辰礼吗？青雾满腹不解，但殿下的心思从不需要向人解释，她恭敬地领命而去。
没一会儿，青雾抱着黑色绣金纹的披风重新来到鹿芷面前，面有不忿。
“殿下，他不要！”
鹿芷从她手中接过披风，摸着雪白的狐狸毛问：“木掌印可有说理由？”
“他说，脏脏卑贱之身，不配殿下赠衣。”
一阵细密的痛意涌上胸口，鹿芷手指无意识地用力，一撮狐狸毛被她揪了下来。
“本宫不是故意的。”
她举起手中漂亮的狐狸毛，和青雾面面相觑，无辜地开口。
“是披风质量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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