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话：句号

泰伦斯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了下来：“……您终于念对了我的姓氏，乔治老爷。”

他手里的玩偶哈哈大笑着：“抱歉，抱歉，我之前真的不是故意的，老年人嘛，听力和理解力都不比年轻时候……不过现在，我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回到了二十岁时的身体里，上帝啊，这感觉太棒了！”

泰伦斯点点头：“也许是因为您不再受到衰老躯体的桎梏，所以精神了很多——您还记得自己的年纪吗？”

“当然，下个月就满一百岁了，比我的莉莎小一年零17天——莉莎！快看，我们成功了，我可以继续陪着你啦！”乔治“玩偶”兴高采烈地摇摆着圆墩墩的手，一个劲往自己妻子的方向探头。

下一秒，他就被莉莎莉莎恶狠狠地一把拽进了怀里：“……闭嘴！”

“呃，亲爱的，别掐这么紧……”

只见雷厉风行的女波纹战士一手捏着自己的丈夫，另一手毫不客气地从自己曾外孙身上摸走了烟盒，大步流星往病房外走：“承太郎，借我抽两根。”

压根没机会拒绝的高中生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自己偷偷新买的香烟落入了长辈手里，甚至猜不到对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在兜里藏了烟的：“……呀嘞呀嘞daze。”

病房的门“嘭”的一声关上，屋内众人却还能依稀听见走廊上那对夫妇拌嘴的声音。

“亲爱的，那什么，你烟抽反了……”

“呀卡马西！乔治·乔斯达！你管我想怎么抽！！”

真是够了……承太郎无语地压下了帽檐，啧，他可是跑了好几个街区才买到的，希望那婆娘能省着点，别一气之下全抽光了……

“泰伦斯……”乔纳森强装镇定的声音响起，将承太郎和其他人的思绪都拉回了屋内。

这位高大强壮的吸血鬼正如同等待家长接送的小学生般焦急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衣角，一双湛蓝的眼里满是希冀。

泰伦斯朝他庄重地欠了欠身，正要上前，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等一下。老祖宗，你忘了一件事。”

是承太郎，他平静地望向面前的先祖和更远处病床上苟延残喘的身躯，说道：“这是艾莉娜老祖宗和史比特瓦根先生的人生，你不能替他们作出决定。”

房间内的空气似乎一瞬间冷了下来。

“喂喂，承太郎，你在说什么？”乔瑟夫有些不悦地朝自己外孙嚷嚷，“艾莉娜奶奶和史比特瓦根先生当然会想继续陪着乔纳森爷爷……”

“万一他们累了呢？万一他们只想和老祖宗告别，然后安静地死去呢？”承太郎冷淡地说道，“你要在他们不清醒的时候强行替他们选择吗？那样跟迪奥把老祖宗变成吸血鬼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承太郎！”老头子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他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但这是事实，他不相信这一世自己脑子灵光的外公没想到。

但是老头子选择了隐瞒，他在害怕什么？害怕艾莉娜老祖宗和史比特瓦根真的会选择彻底长眠吗？还是害怕视家人亲友为一切的老祖宗走不出那样的阴霾，往后一直颓丧下去，甚至自寻短见？

其实，就算真的在那两位老祖宗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他们的灵魂通过“阿图姆神”的能力延续下来，他们清醒之后大概率也不会苛责，更不会埋怨。

但是那是不对的，强加自己的愿望于他人，哪怕是为了帮助对方，也是不对的。

没有人应该被别人决定人生的方向，就像迪奥百年前给予老祖宗的长生是诅咒而非祝福——哪怕老祖宗因此有机会陪伴他的后代成长，也不代表迪奥强迫他沉沦黑夜的行为是正确的。

——何况迪奥给出的本就是诅咒。

他绝不能让老祖宗因为渴望幸福而犯下违背本心的错误。

“……乔瑟夫，承太郎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还好，自家老祖宗虽然容易感性，但足够清醒，他满脸歉疚地看向屋内其他人，“如果大家都同意的话……乔瑟夫，西撒，就麻烦你们唤醒他们了。”

接着，他似乎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喃喃道：“就算是死亡……我也希望能同自己的爱人和挚友好好道别。”

乔瑟夫盯着那双湛蓝的眸子许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头给了西撒一个眼神。

两人默契地将手同时覆上史比特瓦根的身体，璀璨夺目的金光如泉水般源源不断涌入病床上枯槁的躯壳，很快，那张干瘪衰老得辨不清模样的脸动了动。

时隔近二十年，罗伯特·E·O·史比特瓦根再次睁开了眼。

“乔斯达先生……乔纳森……你回来了……太好了……我以为我等不到了……”

他想抬起干枯的手触碰挽救了自己灵魂的绅士，却已经没有半点力气。

他甚至有点分不清这是不是濒死的幻象，因为眼前的乔纳森哭得厉害，他甚至从那双湛蓝的眼里看到了些微恐惧——那位勇敢的绅士明明无所畏惧，这世界上能有什么让他这么害怕呢？

“乔斯达先生……别、别哭……”真可恶啊，我现在连为你擦拭眼泪都做不到了。

好希望能继续与你同行，乔斯达先生，我年轻时总是自称“爱管闲事的史比特瓦根”，可是现在却连自己都管不了了……生老病死的规律没有人能违抗，不过没关系，乔斯达先生，乔纳森，JOJO，我史比特瓦根这辈子有幸与你相识，已经足矣。

“……史比特瓦根，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种方法能让你继续和我一起前行，你，愿意吗？”

是错觉吗？乔斯达先生竟然问我这种问题？他说的方法难道是石鬼面吗……

变成只能存活在黑夜里的生物会很痛苦吧，乔斯达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我本来就出生于黑暗？哈哈，我可没有你那样的定力，说不定会慢慢忘记人类的底线，变成像迪奥那家伙一样恶心的怪物……到时候，你一定会杀掉我吧？

答应我，如果我变成了那种东西，一定要杀掉我，我已经见过了世界上最灿烂的太阳，我绝对不想再回到暗无天日的臭水沟……但是，乔斯达先生，乔纳森，JOJO，如果能继续帮到你和你的家人，就算变成怪物，我又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毕竟，我史比特瓦根这条命，都是你救下的。

“如果能那样……就太好了……我愿意为了你活下去……乔斯达先生……JOJO……”可惜，我已经连告诉你所有心里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冰冷刺骨的手抚上脸颊，病床上的老人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仿佛那不是来自恐怖的吸血鬼的触碰，而是温暖的阳光。

“……[Atum]。”

又一团金色的云笼罩在所有人上方，恍惚间，房间里仿佛充满了和煦的微风。

片刻后，一个仿照十九世纪英伦绅士风格制作的人形玩偶睁开了眼：“……乔斯达先生！我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乔纳森泪如雨下，嘴角却不断上扬：“史比特瓦根，我的挚友，过会儿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谢谢你，愿意继续陪着我。”

“玩偶”一脸懵地歪了歪脑袋，头上的礼帽都差点掉下来：“好……我当然会陪着你了，乔斯达先生！我可是‘爱管闲事的史比特瓦根’啊！！”

乔纳森笑着擦去了泪水，用力点着头。

一旁，乔瑟夫和西撒调整了呼吸，交叠双手覆上另一具呼吸微弱的躯体。

但还没等他们注入源于波纹的生命能量，那双眼睛就睁开了：“JOJO……你回来了，是不是？”

奄奄一息却温柔依旧的声音让房间里所有人心口都为之一震。

“对，我回来了，艾莉娜，我回来了……对不起……”乔纳森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似乎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天哭尽了。

“好，回来了就好……JOJO，你没事就好……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艾莉娜像是终于松下了心里提着的最后一口气，喃喃着就要彻底合上眼。

她的心愿达成了，看到她年轻莽撞的丈夫没有因为自己的濒死而失控，她终于能放心了。

过去的几十年，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衰老和病痛会让他慢慢发狂，甚至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还好，她的JOJO永远那么善良，哪怕早在百年前就失去了人类之躯，也绝不会放纵黑暗的贪欲支配自己的心。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JOJO，我是个平凡、甚至平庸的女人，虽然乔斯达家族总是被卷入危机四伏的麻烦，但是我从来不后悔嫁入乔斯达家——这是我一生中最正确、最幸福的决定。

我陪伴你走过了一百多年，这也许只是你漫长生命中微不足道的片段，但却是我人生的全部……希望你不会忘记我，JOJO，请不要忘记我。

“……艾莉娜，不要走，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留下吗？留在我身边……”

丈夫百年未变的嗓音在耳边哽咽着祈求，可她早已没有力气回应——她怎么会不想留下呢？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陪他一起永远留在漫长的黑夜里。

可她只是个平凡到堪称平庸的普通人，乔斯达血脉中纠缠的危险袭来时，她既不能为他抵挡，也不能与他一起战斗，她只能在他胜利后为他欢呼，或是在他失败后毅然与他共赴黄泉。

她是他的爱人，是离开了阳光雨露就不能独活的柔软青草，是除了爱和些许勇气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我爱你，JOJO，我一直在，如果可以，我想陪你一起走到永远……”她最后的话音淹没在丈夫难以自抑的啜泣里。

她的生命到了终章，但她并不害怕。

此刻，就算是面对天父的审判，她也能毫不畏惧地、自豪地宣称，自己与被阳光摒弃的“魔鬼”共度了美好的一生，并且她绝不为此忏悔。

恍惚中，仿佛有一双虚无的手捧起了她的灵魂，温暖的金色的光环绕着她，是天国吗？

“……[Atum]。”

不，不是天国，艾莉娜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猛然下坠，再回过神时，眼前并不是耶和华庄严的使者，而是自己丈夫涕泪横流的脸。

不过，她并不会为自己与天国失之交臂而遗憾，因为她的“天国”根本不在那片虚无的高天之上。

——她的家人、她的爱人在哪里，她的“天国”就在哪里。

·

1987年9月初，星尘远征军自日本出发，历时30天到达埃及开罗，破坏迪奥隐匿多年的宅邸，成功解救出乔纳森·乔斯达。

两日后，星尘远征军除乔瑟夫·乔斯达外全员赶回美国佛罗里达洲，在距离肯尼迪航天中心两公里外的郊区森林深处，与乔纳森、莉莎莉莎一道，和乔斯达家族的血脉宿敌迪奥展开最终的决战。

1987年10月中旬，佛罗里达州决战十天后，空条承太郎、伊丽莎白·乔斯达痊愈出院。

次日，默罕默德·阿布德尔接受了义肢改造手术，并于五天后与完成了眼部复明手术的花京院典明一同出院。

1987年10月末，简·皮耶尔·波鲁那雷夫、伊奇平安出院，同日下午，乔治·乔斯达二世、罗伯特·E·O·史比特瓦根、艾莉娜·潘德鲁顿于纽约病危，数小时后先后逝世，分别享年99岁、121岁及124岁。

——至此，距离星尘远征军自日本出发，正好过去了整整五十天。

而1988年的夏天，这场史诗般的征途结束十个月后，乔斯达不动产集团创始人兼总裁、美国着名不动产巨亨、spw慈善财团董事长乔瑟夫·乔斯达在回祖籍英国扫墓时，意外遇见了一对自称姓乔斯达的孤儿兄弟，经过严谨的DNA比对及追溯族谱后，确认了这两名二十岁的年轻人均为乔斯达家族支系后裔。

随后，以重视亲情血缘闻名的美国不动产巨头将这两位可怜的年轻人接回了纽约，并亲自为他们办理了美利坚国籍——令人惊奇的是，这对兄弟的名字竟与乔瑟夫本人逝世多年的祖父和叔祖父同名：乔纳森·乔斯达和迪奥·B·乔斯达。

1989年，年轻的乔纳森·乔斯达经过养父乔瑟夫的允许，接手了spw慈善财团的董事职务。

自此，在外人眼中，乔斯达家族似乎摆脱了短命和代代单传的血脉诅咒——而事实也确真如此。

因为乔斯达家族的宿命，在空条承太郎十七岁这年，终于圆满地画上了句号。

——往后迎接他们的，将是更广阔的世界。

——第三卷：星尘远征军·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