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蝶（哥哥篇下）

“你说苏妍？”一个叼着烟的男人转过头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黎晟:“虽然说，这里没有规定不能谈恋爱，但是苏妍可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这里大部分都是意外发生的人祸或者灾难来的，都没有什么怨气，苏妍是唯一一个被人杀的。”

“被杀？”

“是啊，一般涉及到刑事案件里的受害人，都是怨气很大的，会进行分区管理。苏妍是唯一一个进来一点怨气都没有，感觉像是是心安理得的被杀的。所以就说啊，很奇怪的一个女人，你就少靠近了——”

黎晟点了点头。

在这里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尚在人世的亲人为你掉了眼泪，你就能凭借着那一些眼泪暂时回到人间，眼泪就相当于两个世界的通行券。

这一年里面，他回去的次数也挺多的，只是每次眼泪都只能回到哭泣的人面前，眼泪蒸发掉了，他也必须回到这里了。

前半年里面，他见的人里面，大多数都是父母。正当他诧异的时候，他看见面前掉眼泪的父亲劝慰着母亲说:“这件事情，小玥的压力也很大，你下次，就少点在她面前提小晟吧。”

“可，可我不是故意的——”黎母红着眼圈，靠在了黎广书的肩膀上。

“我知道，我知道——”黎广书拍拍她的手，叹了一口气:“小玥这半年来，不出去玩，又不愿意上学的，我知道她一直都放不下，但是我也嘴笨，不知道怎么说。你要克制点自己，多陪陪小玥，做做她的心理工作。”

“我也倒是想，但是每次看见他们兄妹俩这么像的地方，我就忍不住先哭了——”

他回到魂界的时候，怅然若失的一个人坐了很久。

苏妍出现的时候，她看着也有点累，她喝了点水，看似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回去看过家里人了？”

“嗯，看我爸妈。”

“这不是挺好？”

“……我家里人，不只有我爸妈，我还有一个小我三岁的妹妹。”

“没看见你妹？”

黎晟低下头去:“我倒是希望她能忘了我，但是越这样，我就越担心。”

苏妍沉默了一阵，再次说出来的话，却让黎晟大为震惊:“这就知道为什么说我要站高位，一级一级的往上爬了吧？只有我特权越多，我才能不依靠眼泪就能回去探望想见的人，而不是永远在这里等待着，等着等着，等到最后，家里人真的把自己忘了的时候，那时候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了。”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这么卖力的打工的。”黎晟眉眼之间轻松了许多:“那你以后带我一起干，好不好？”

苏妍盯着他，叹笑道:“你以为特权这么好拿么，一级跟一级之间的差距，就像银河一样，有很多人还没等到升级，就等来了家人的全部遗忘，转而只能再去转世了。”

“再怎么样，我都还是想回去看看我妹妹的。”

于是，黎晟就跟着苏妍一起干了半年。

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滴眼泪，来自黎玥。

前半年的时间，只有刚出事的那一个月，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可以穿到她的身边。之后，她就消失了一年，再次为他落泪，说明这一年里面，她从来没有放下过。

他来到她身边，快速的阅览了她身上的轨迹，原来这后半年她都在休学，这一天是她第一天上学。

黎玥面色铁青，不知道是被这天寒地冻的雪冻的，还是因为身体不好。

她一个人站在陌生的街道里面，一直跟着她当司机的吴叔也不在周围，她应该是偷偷放学跑出来的。雪片纷飞的时刻里，她就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

他还是头一次觉得他这个妹妹，怎么如此傻气。

她掉的眼泪不多，掉入了雪堆里面，就和雪融在了一起。

“怎么没戴我送你的兔子帽子？你不会真的把我说你幼稚就生气不戴了吧？”他故作轻松，伸出虚空的手抚过她的发顶:“这么大人了，怎么分辨不出来我那句话只是开玩笑的。”

“我给你买兔子帽兔子玩偶，肯定是因为你戴上漂亮，才给你买的呀，怎么还真的当真了……不过啊，那个大兔子玩偶估计跟我一起消失了，你看网上有没有的卖，你不是拍了很多照片吗，就识图搜索一下，不过要记得，我给你买的是最亲肤的材质，最大的那个兔子喔——”

她什么都听不见，只一直沉浸在放空了的呆滞中。

他叹了一口气，捻走自己脸上的水痕，心疼道:“快回家吧，爸妈该担心了，回家吧、回家吧——”

他渐渐消失，眼睛失神，嘴里还依旧喃喃着:“回家吧……”

回到魂界，苏妍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屑一笑道:“见到你妹妹了？”

黎晟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放心吧，意外都是一场劫难，对死人来说是，对活人来说也成立。”苏妍的语气渐渐的低了下去:“会熬过去的，活人死人都会熬过去的。”

一晃十年，魂界的很多人都也转世了，也来了很多新人。

苏妍捶了一把黎晟的肩头，笑道:“还“活着”嘛！”

毕竟只要活在人世的人全都遗忘了你，才是彻底的消失不见。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的“活着”也相当于存在着。

黎晟也升了官，但不高，就二级。

苏妍升到了三级。

从二级到三级，苏妍用了十年的时间。看来的确像她所说，一级更比一级高。

黎晟只能够看到别人的生前死后，苏妍已经能够自由穿梭回人间，并且自己可以选择见到的人。

但是特权的限制也特别大，你不能每时每刻的穿回去，必须有次数限定，你不能回去干扰秩序，被世界发现了的话就会对你诛灭。

“哟，你妹妹可是把你记了十年呢。”苏妍笑着指着突然出现的泪珠说道。

黎晟毫不犹豫的就点击了泪珠，却同时拉住了苏妍的手，苏妍被迫的和黎晟一起来到了黎玥的跟前。

她抱怨了一通黎晟后，打量了一眼面前表情严肃的黎玥，再说道:“你妹长得比你帅多了。”

他还专心看着黎玥的轨迹图，上一次来这里应该是一年前了，这一年里面，跟之前公司获得了什么大生意大投资的可大有不同。

“你妹谈恋爱了。”

他关上轨迹图，警惕的看着苏妍:“三级还能查看所有人的轨迹？！”

苏妍不屑的哼了一声，飘高了起来坐在黎晟的墓碑上:“能看啊，但是也用不着啊，那边不是有个男的站在那里目光炯炯的等着么。”

说话之中，黎晟就看着那个男人实在按捺不住担心往黎玥的身边跑了过来，他想要知道男人的身份，但是等级不够。

“你求我，我就大发慈悲的帮你看，帮你查他家底——”

他别过头:“不用。”

他还是相信他妹妹的眼光，或许吧。

“哥，这是我的男朋友，沈归俞。”黎玥目光看着碑文上的照片，认真的说道。

苏妍幸灾乐祸的在一边添油加火:“这么认真，见家长还带上见你这个死人，看样子是要结婚咯。不过你这个样子，真的奇怪，你妹妹都快有三十岁了吧，你不应该高兴吗？”

他叹了口气:“你不会懂的。”

“得了吧，你们做生意的，能不成还能亏了。”

他紧闭上眼睛:“你不懂。”

苏妍不知道什么时候叼着了一根狗尾巴草:“喔，那我不懂。”

不就是一手养大的白菜感觉被人拱了吗，她心里嘟囔着。

“起码他们很相爱吧，你不是也不希望你妹妹会进行商业联姻吗，这样不是挺好？”

他像是没听见，突然转过头来问:“你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

苏妍诧异的张大了嘴巴:“啊？”

...

等他们回到魂界，苏妍活动着一身的筋骨，抱怨道:“得了你，废我这么多功夫，我回去睡几天，这几天你给我上班去。”

他抿紧了嘴唇，微微笑道:“谢谢。”

有苏妍的帮忙下，他们引诱着一只蝴蝶飞到了黎玥的面前，即使黎玥根本不可能想到这跟她已经过世十年的哥哥有关系，但这种可以借助媒介去触碰已经相隔阴阳的人的机会，对于死人来说本就是难能可贵。

就像是，他隔着蝴蝶轻轻的触碰到了她的肩头，就像是他又活了回来，就像是他在说:“你已经做的很棒了，哥哥为你骄傲。”

毕竟死人的一切都是无质的。

他是如此希望她能够知道他的心中所想，明白即使心跳停止了跳动，他仍然牵挂着她这个妹妹。

“对了，你妹说，你死的时候，最后的目光是看着她的，这才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责任。”苏妍转过身来:“我想知道的是，那一刻，你真的是希望她这么想的吗？”

他愣住了，他其实也记不清楚当初是出于什么心理，早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呵，怪不得是做生意的。”苏妍不再多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还怪不得，这兄妹还真像喔。”

“苏妍。”他喊住了她，大步迈上去拥住了她:“谢谢你。”

苏妍心头一震，却把他推开:“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说谢谢。”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吗？”她靠在一栋门上:“多管闲事，救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然后被那个流浪汉捅死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那小孩当时也跟我说谢谢，下一秒，刀就刺破了我的身体。”

“死人是没有不知道的秘密的。我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小男孩是故意的踢翻了流浪汉的碗，朝他扔石头的。而且那个流浪汉也有精神疾病。所以说，为什么我没有怨气来到这里，你该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该怪谁好，怪那个调皮的小孩？他不过五岁，而且他还笑着跟我说了一声谢谢姐姐。怪那个流浪汉？他是有精神疾病的人。”

“我妈后来面对采访，她说，要是能重来一次，一定会把我拦下来。”

“可是如今，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让她再看见我了。”

她阖上眼睛，周遭都只剩寂寥。黎晟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说，死是一场劫难，渡劫的会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