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年轻人你就要记住，别管记住什么你就记住

在无垠海待了许久的三娘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日子没见过真正的海了。

咸湿的海水包围住三娘，她仿若不察，只顾着看眼前游走的鱼。

那时候海里只有深崖里潜伏着海兽，至于其他地方的海域都是极其和谐的。

不过那会的三娘还是个小姑娘，一个自命不凡、认为自己以后会跃龙门化龙的小姑娘。

并没有心情去感觉海今日是否涨潮、海底水草有没有多开。

她只喜欢去海面放空所有思绪，晒晒太阳。

事情其实很俗套。

三娘破开海面甩动着自己的尾巴。

她的尾巴因为是微蓝色的，在喜欢金色并且都有些金色尾巴的族人面前，她虽然总是扬言自己是族里最特别的那个。

但其实内心里是极其自卑的。

怎么自己就不是金色的尾巴呢。

微蓝色的鱼鳞在海里显得平平无奇，但是在阳光下，会反射出很好看的光芒。

这也是三娘为什么总喜欢跑到海面上的原因，只有在海面，自己的尾巴才和族人那金色的尾巴看上去差不多。

这日和平常一样，天气不错的日子里三娘上岸，在阳光下晒着自己的鱼尾。

“好漂亮的尾巴。”

这是三娘第一次听到别人夸自己尾巴好看。

她惊愕回头，嘴里还叼着捕上来的鱼，就这么和身后的人对上了视线。

是个男人，没有尾巴却身量高挑，正擎着一把白色的伞，随意的像是路过时瞥见了礁石上坐着的鲛族而发出一句感叹。

看清三娘的面容后，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笑意：“还是个有着漂亮尾巴的好看小姑娘。”

旭日的温暖的光仿佛将男人身上长袍的胭脂色映到了三娘的脸上。

她期期艾艾只来得及把嘴里吃了大半的鱼拿掉，却忘了擦脸上沾着的血。

只是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到三娘的窘迫，轻笑一声后，将伞放在肩上蹲下身，抬袖细细的替三娘擦拭因吃鱼而弄脏的血。

凑近的眉目满是认真，不带着任何意味的帮忙。

好烫，从来没觉得阳光这么灼热过。

在男人抬起眸子重新看向自己的时候，三娘慌乱地错开了眼。

在那时，三娘只顾着想：

......不该吃鱼的。

仙人之姿，不该被沾上鱼腥味。

三娘看向男人沾着血的袖子，那里的红愈发的重。

和她的脸一样的红。

似乎是因为这场意外让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靠近了些。

他们开始攀谈起来。

言语间男人谈吐文雅，比起族内只会比谁尾巴好看的少年们多了一丝成熟。

也是这多的一分，让三娘愈发觉得男人顺眼。

一旦觉得男人顺眼后，哪哪都是优点。

好看，会夸自己尾巴好看，更重要的是，身上还带着好闻的香味。

三娘闻着空中因男人抬袖靠近而遗留的香味，心脏好像被这陌生而好闻的气味鼓动着跳的激烈。满腔热血冲破了某种枷锁，让那颗心多开了一窍。

名为情窦的那一窍。

少年最容易被情爱蛊惑，一见钟情更是难忘。

彼时三娘还不知心为何跳的那么快，她只觉得自己应该是待在岸上太久，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紧张之余三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人因这个问题有些讶异，却还是很好的掩盖住了。

鲛族虽然在人间很常见，但三娘还小，没有去过人间，不知道自己这个问题突兀，更不知道男人刚一见面就帮自己擦嘴是多么冒昧的事。

她只是迫切的想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自己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

男人笑了一下：“我还有要紧事要去做，名字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三娘因这句话期待了一天又一天。

在等待的日子里，三娘不再像族人那样生吃鱼肉沾满嘴的血。

要是下次再见面自己还在吃鱼可就不好了。

她开始下意识打扮自己，簪好看的珊瑚贝壳，还将自己不被族人待见的蓝色尾巴挂了一圈圆润的珍珠串子。

学着神仙那样只食花露，试图驱散自己身上的腥味。

甚至还偷偷的去过海边的城镇，去瞧那些女孩子是怎么打扮的。

情窦初开的少年用所有自己觉得好看的东西装扮自己。

她满怀欣喜。

只为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次路过的男人，哪怕那人并没有约定好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少年因喜欢一夜成长，开始懂得什么叫做魂牵梦绕。

爱情二字拥有足够大的力量，让蔚蓝的深海开出美丽的花，只属于一个人的花。

于是和那个男人再见面时，三娘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比起来，温雅了许多。

身上挂着香囊，不再是带着难闻的鱼腥味。

鲛族善歌。

在海边等待的三娘情不自禁的哼唱出声，也是在这个时候，身后再度响起那思念许久的声音。

“这是首什么曲子？”男人在三娘身边席地而坐，依旧是胭脂色的长袍，坐下时腰间的配饰还会发出叮当脆响。

声音和摊开的袖袍碰到三娘后，好似三娘的心也被传染的在胸膛处狂跳。

随兴创作的曲子和三娘一样，没有名字。

但三娘终于知道了男人的名字。

“我叫观苍。”观苍笑的干脆，连带着他那双看起来冷漠的凤眼都弯了起来。

他抬起手，金色的法光在两人面前升起，化作他的名字后又变成一条金光灿灿的龙朝着天际飞去。

腾飞的龙消失在云雾之间，却印在了少年心中。

鲛族喜欢龙，连带着龙爱好金石这方面上也跟着喜欢了。

所以在看到金色的法光后三娘很开心。

开心知道了观苍的名字，也开心他幻化出来的龙。

“我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龙！”红色鲛纱下微蓝色的尾巴在海水里轻摆，“以后也要变成金色的龙！”

观苍看着兴奋的三娘，眼里笑意依旧。

三娘开始期待每一次见面，每日在岸边等观苍，即使观苍并没有和她约定好时间。

但要是呢，三娘想，自己就在海边，要是观苍路过时就会看到。

她只要能看到一眼就好。

观苍好像每天都很忙，有时肩挑星河而来，有时则是等了一轮日升日落也不见得他。

但是每次没等到观苍的第二天，三娘重新从海底上来时就会看到观苍带着礼物等在礁石上。

这让还是小姑娘的三娘越发觉得，等待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也是在每天看着海面起起伏伏的时间里，三娘知晓了自己对观苍有着是什么样的感情。

喜欢。

期待每一次和观苍的下一次见面，喜欢和观苍一起度过的时光。

这份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下疯狂滋长。

“你的道号取的好有意思。”某一次见面时，三娘垂着头看着扑在礁石上的浪，“观苍，眼观苍生。”

她回忆着自己去城镇时学到的含义，目光却落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落寞。

“你要看那么多生灵，其中，会有我吗？”

沉于情爱的少年终于有了惶恐。

天底下那么多人等着观苍去看，那么这么不起眼的自己会被注意到吗？

良久，身旁传来一声叹息。

观苍伸出手将被海风吹乱的金色卷发别在三娘耳后，之后并没有收手，只是犹豫片刻就着这个动作轻抚过三娘的侧脸，将她惊地回头。

灰蓝色的眼瞳带着慌乱看向观苍。

那双凤眼极其认真，这么近的距离让三娘在那双黑沉沉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红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轻笑：“三娘，你已经在我眼里了。”

浪花被男人的话惊起一层又一层，少年一见钟情的心意终于得到了回应。

也是在那时，三娘知晓了观苍身上的香气叫做什么。

涟漪。

和名字一样，香味在她心中引出阵阵波澜。

观苍和三娘在海里举办了一场极其盛大的婚宴。

她是族长的女儿，那一天整个宫殿都被夜明珠照亮，所有族人都跑来祝贺。

而她戴着红色珊瑚做成的头冠，穿上仿照人族婚衣织成的长裙，在族人的祝福声中和观苍同饮合卺酒、一起对着神明起誓。

红毹拥出态娇妍，璧合珠联看并肩。福慧人间君占尽，鸳鸯修到傲神仙。

三娘原以为眼里的爱意是做不得假的。

每日都要出去的观苍总会带回来稀奇的小玩意，和她讲自己见到的趣事，分享自己进阶的喜悦。

甚至给三娘找来了能够跃龙门的追日莲。

他们恩爱了很久。

族里人也渐渐接受了这个外族的女婿。

也是在后来知晓肚子里多了一个小家伙时，观苍一脸凝重的问自己，能不能帮他一个忙。

一个很小的忙。

想要告诉从前无依无靠的观苍他如今世上又多了一个亲人的三娘被堵住了话。

那双黑沉沉的眼里，依旧满是她，但又像是......少了什么。

“百年，只需要百年，我一定会找到解决的方法。”

族人因为三娘的缘故信任她的丈夫。

而她则看着观苍划破虚空将整个海域分成了一个小世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她想，百年罢了，就当给他一个惊喜吧。

等下一次见面，再告诉他孩子的事。

比起初见之后兴奋的等待，无垠海当真如它的名字那样，无数岁月中的等待在逐渐消散的修为面前，变作了笑话。

这让已为人母的三娘越发觉得，等待是一件很磋磨人的事。

破开冰层坐在海边的三娘看着海水中畅游的鱼群，突然笑了一声。

......不该吃鱼的。

吃个鱼把脑子都给吃坏了，才会相信自己可以将无情道的心捧热乎。

她擦掉脸上的海水，收拢因看到海而发散的思维，抬头打量着这陌生的地界。

海岸是由一面黑色的高崖围住的弧形，山顶上堆有白色的雪。

目光所及之处，上岸的地方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懒，不想动。

三娘恹恹地垂着眼盯着海里游动的鱼，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话：

“三娘这是想吃鱼了？”

她回头，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观苍。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修无情道的人修。

三娘回神：“你怎么也到了这个鬼地方？你的道心这么容易被击溃？”

她原以为云辞应该在天梯上一往无前的。

云辞唇角依旧带着笑意，走至三娘身边坐下。

一道湛蓝色的冰凌随即从云辞手中激射而出，从海中挑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落在她的怀里。

不过捕到了鱼，接下来却让云辞犯难了。

她接触的鲛族不多，好不巧的是都没见过鲛族进食。

鲛族......吃生鱼还是吃熟的？

细长的鱼摆动着尾巴扇了云辞下巴好几下，将她的脖颈拍的红了一块。

想了半晌后犹犹豫豫地问道：“三娘喜欢吃自己打理出来的还是想尝尝我的手艺？”

三娘心中烦躁被云辞和那条鱼的热闹动静驱散，脸上带着笑回道：“我在无垠海多年，出去之前，你要是能请我吃一条鱼倒也不错。”

这就是要吃熟的了。

云辞点点头，冰凌在手中化作尖利的小刀，熟练的开膛破肚刮鳞片，像是从前做过许多回。

一旁的三娘撑着下巴偏头看着云辞动作。

原来这样满是烟火气的琐事，神仙般的人物也能做得。

也不在意污渍会不会粘在身上。

在等待鱼做好的时候，三娘问道：“这么有闲心请我吃鱼，你就不担心你那群同伴现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危险？”

“担心。”云辞笑笑，专心控制着火候，“实不相瞒，找到三娘之前，我已经将这里寻了一圈。”

见三娘并不在意自己最后才找她，云辞这才继续道：“这里似乎有什么阵法，我暂时还参不透，所以我想，以他们的能力，应该现在还是安全的。”

当然可以不用在这冰天雪地里费时费力的生火烤鱼，云辞操控着灵火将鱼里外都烤熟，涂上调料的鱼很快就飘出香味。

云辞道：“这里灵气已经没有限制，以他们的修为，不需要过多担心。他们有自保的能力。”她将烤好的鱼递给三娘，“成长的路上，总要适当的锻炼锻炼，才能走的更长久。”

三娘接过烤的香香的鱼，在烟火气中闻到了一股从云辞袖中带出来的冷冽寒风，那是在风雪中待了很久才会有的寒气。

想来云辞并不是说的那样只是在这块地方转了一圈。

她有些愣住，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现在是在天柱里。”云辞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我不知你们是如何来的这，但我是自己跳进来的。”

“你自己跳进来的？”手中的鱼滚烫，被云辞细心的用冰化作一根长棱插住，“你都不知道里面......”有多危险就敢跳进来？

剩下的半句话被三娘吞下。

是了，云辞来无垠海也是这样。

都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样的险境就敢闯。

三娘看了一眼云辞仍旧被蒙住的眼：“你就不怕自己眼睛真被自己虎瞎了。”

旁边的云辞抿唇笑了一下。

在等三娘吃完一条鱼的时间里，云辞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默：“其实有很多人说过我的道义和其他人不一样。”

正在吃鱼的三娘缓缓抬起眼去看她。

云辞却只是伸手在海水中洗去手上的鱼血：“我入道时想的是救人，悟道时也是想要救人。这也许就是道义不一样的地方。”

“我一直秉持着救人的道义，但救的有时是陌生的人，有时又单是我身边的人。有些是我身为宗门弟子该尽的责任，有些则单是我身而为人的一点私心。

“好好一条道被我走的歪歪扭扭，时而寡情时而多情。

“婴儿在不知事的时候会呱呱啼哭，青年也会渴望一丝半点友情，作为人的我当然会有些感情。”

“比如救我的同伴。”云辞笑道，“要是只我一人去对抗漫漫求仙路中的重重危险，想来，也太寂寞了些。”

所以才会孤身闯过结界，只为满足自己想救人的那一点私心。

三娘吃完鱼肚上的肉后将剩下的一把火烧成了灰。

雪花重新开始落下。

“别人都想尽办法去断情绝爱，你倒好，想着法给自己的证道增加难度。”三娘低声道，“不过要真薄情寡义，大概那时起，你就不算是个人了。不只是人会有私心......我们都有的。”

云辞已经甩干了手站起身：“是啊，我们都会有的。所以在证道之前保留一点个人的感情，作为一个人去活着，想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三娘抬起头看向立在风雪中的云辞，过了大半晌，才笑道：“你说的对。”

“芸芸众生，都会有情。”

风吹起两人的衣袍，水光在鲛纱上泛起。

云辞还没说话，三娘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鲛族其实有个习俗。”

她抬起眼皮看了云辞一眼：“鲛族从前名字都会让龙来取，那是我们信奉的神明，有饱含祝福的名字那一刻才算是鲛族真正的完美。”

世间万物总有残缺，鲛族生来没有姓名就是一种。

他们等待天上龙垂眼来瞧到，并赐予一个姓名。

“名字，是鲛族和龙之间的契约。”三娘笑道，“不过无垠海没有龙，所以那群族人没有名字。”

云辞安静的听着。

“你既然给辰安取了个名字，或许他和你有缘。”三娘没有说以后，但话中的含义已经明显。

她想给自己的孩子谋一个前程。

将希望落在了一个初见的人修身上。

“那么你的名字呢？”云辞微垂下头，“你说无垠海的鲛族没有名字，那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三娘嘴角的笑淡了下去，“我的名字引出的契约早在进入无垠海后就已经被斩断。”

三娘确实曾有个名字。

是成婚后央着观苍取的。

那时观苍托着三娘的脸仔细去看她的眼睛：“矫若游龙，行云之间。你的眼睛很清澈，当得起一个滢字。”

“游滢二字，可以吗？”

温热的指尖轻碰三娘微眨的眼睑，灰蓝色的瞳孔果然和他说的那样，如同清澈的水面荡开层层波澜，露出里面赤诚的爱意。

想来在取名时，观苍就已经决定好了三娘的归处。

不，或许更久之前。

游滢，听起来跟活不久的流萤一样。

许是那时，无情道的影子就已经藏不住了。

可笑的是那会的三娘只满脑子是那句矫若游龙的祝福。

“那个名字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是三娘，我更喜欢这样的名字。”

云辞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只是将三娘拉起：“走吧，我们去把这个阵法破了，再想法子登上天柱。”云辞想到识海中放不出来的一条小龙，笑道，“等出去了，我给你看看你许久没见过的龙。”

“我确实许久没出去过了。”三娘问道，“龙还和以前一样吗？我记得曾经见过一条很威风的龙。”

云辞想到识海那盘踞的小龙，忍着笑意道：“龙已经消失很久了，这次给你看小的。威不威还不知道，确实有些疯。”

三娘想，自己确实是在无垠海等待了太久，以至于和一个小姑娘说了半晌的话，就重拾了一丝半点童心。

她也掩唇笑道：“那我可要见识见识龙小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其实我在外面见过一个鲛族，是个小姑娘。”云辞想到了宵羽，“想来这个时候正在努力跃龙门。”

话转到了三娘身上，云辞问道：“等你出去后，你也要准备化龙吗？”

“化不了。”三娘点了点云辞，“我被无垠海侵蚀了太久，根基早就破了，现在再如何修炼也只能到元婴境。”

进入天柱后的云辞因灵气限制消失而重回到化神境，但在雪地待了好半天的三娘依旧是元婴境的修为。

再难晋级。

无垠海的影响太大，连带着其他族人都失去了化龙的机会。

所以三娘才会着急想要送辰安出去。

身为人族和鲛族结合生下的辰安，要是不出去，没有鲛族长久的寿命的他只会在百年之后陨落。

“我化不了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