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话·中 金风玉露

出了宴厅，世民归心似箭，连步返回居处。

就着月光，轻步入室，婢女先察觉，“二郎？”世民连作嘘状，低声询问：“娘子眠否？”阿梨颔首示意，又为他端来洗具。世民洗漱一番，轻步入内室，悄声倒榻。

枕边人辗转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安静下来。观音婢侧身而卧，一动未动。其实自他入门，她便已醒来，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房内安静无声，只闻更漏声声，缓缓滴尽良夜。僵持半晌，观音婢手臂压得麻了，遂转动身子，恰好落到枕边人怀里，十指相缠。

他手心生了一层薄茧，大抵是常挽弓的缘故，观音婢心内怜惜，细细揉挲着那层茧子。

“回了？”“回也。”“几更了？”“三更天了。”一问一答间，二人紧紧相拥，贪婪地闻着对方的气息。

良久未再言语，室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愈发地沉重。外面时时传来人声，为掩饰尴尬，观音婢又问：“宴席仍未停乎？”

世民抚着她的秀发，漫不经心应道：“估摸天明乃罢。”“......”正欲相问，话音被吞没在绵软而悠长的亲吻里。

珠帘摇曳着夜风，缱绻旖旎。此中诸般美妙，恍然非平凡之境。

窗外，明月穿于彩云间，凤吹声作如急雨。两棵梧桐相依，枝枝相覆难分舍。佳期脩嫮，良夜如梦，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人间无数......

翌日清晨，庭院中响起扫叶的声音。阿梨招来浣洗婢，闻见动静，连步去提醒：“郎君娘子刚入睡，缓之。”小使女抱帚应道：“奴错了。”

这妮婢亦是新进，据说其父苦于征役，逃亡为盗，为鹰扬府补获即斩，樊将军怜其无依，遂将她带入府中差役。

阿梨见她惊惧不安，随即目光怜爱，“柔儿不必惊慌，汝按时做工，并无错也。”

柔儿感激点头，俄而问道：“阿姐与樊将军曾相识乎？”阿梨摇首笑道：“先不相识，缘何此问？”

柔儿疑惑说道：“樊将军性严苛，诸人但有差错，没个半点好脸色。伊却与阿姐和善，故我以为你等是旧相识......”

阿梨笑道：“盖因娘子故也，樊将军礼于二郎家眷，不足为奇。”柔儿听罢，恍然大悟。

阿梨见她面有喜色，打趣说道：“莫非......汝倾慕于樊将军？”“柔儿卑贱之人，岂敢有非分之想？”柔儿臊得面红耳赤，连连否认。

阿梨戏弄她道：“樊将军年轻有为，何言不敢想？”“阿姐胡说！”柔儿捂脸跑开。

人声俱寂，日上帘钩，室内明光锃亮，恍若安乐世界。观音婢蓦然惊起，却感浑身生疼，仿佛撕裂一般。枕边人听见动静，抱玉入怀。

观音婢轻轻推他，小声说道：“大人公或已觉寝，妾需去定省。”“无妨。”他在耳边低道，”阿耶宴饮达旦，此时必定未起......”

二人遂又在帐中消磨了半日。

临近正午，媵万氏扶李渊起身。仆人入来说道：“阿郎，长孙娘子已候于外。”

李渊着了常服坐榻，示意让入。稍顷，观音婢领人捧盥立在门边，躬身问安，“大人公寝息安否？”李渊笑答：“安也。”对答时，万氏上前，笑引她入来。

见世民并未同来，李渊意味深长而问，“二郎觉寝否？”观音婢面上飞红，羞答道：“未也。”

李渊自然心知肚明，捋须笑道：“这些日无紧要事，令伊好生歇息，不必来衙内。”观音婢欠身致谢:“新妇代二郎谢之。”

翁媳寒暄毕，观音婢示意奴婢上前，并亲自执巾，侍奉李渊盥洗。

俄而布好菜食，观音婢奉箸于前，李渊接过，谓之曰：“你夫妇久别重逢，不必侍候于此，回屋去罢。”观音婢欠身说道：“新妇告退，若是不合食性，请大人公转告之。”说罢敛衽而退。

李渊环顾食案，夹菜尝罢，朝万氏等人笑道：“二郎妇素来有心，有伊共尔操持饮食，我亦有口福也。”

万氏附和笑道:“内务确需细心人，二郎娘子此来恰好。”李渊颔首而笑。

河南安阳，去洛阳约五百里、毗荥阳郡的滑县一带，一座城池如卧虎酣睡汴水之侧——瓦岗寨。

一人衣衫褴褛走来，箭楼之上，守卒隔窗盘问：“我见尔面生，何许人也？”来者拱手乞道：“朝廷征辽，我为避兵役，流亡至此......”

守卒见他瘦骨嶙峋，眼底泛起同情之色：“有亲戚乎？”对曰：“已无亲。”守卒愈见怜惜，说道：“也罢，我寨皆贫苦人避此，多你一个也无妨。”来人作揖道谢，遂得入城。

“观音婢，观音婢！”

门外，人尚未至，声已先闻。观音婢隔窗望去，世民阔步进来，说道：“走，训马去。”观音婢微微动容，俄而又道：“妾未骑马已久，只怕......”世民将她手中书卷放下，说道：“有我在，不必怕。”

盛情难却，观音婢遂换了窄袖胡服，遂他去至马场。阿武正引一匹白喙微黑黄马绕地行走，其身形圆润，骨骼强健，俊美非常。

观音婢颇爱之，世民谓之曰：“此马获之战场，名曰特勤骠，乃我为取名。”见她目光钦佩，神色更加骄傲，于是径直上马，绕场奔走。

驯了片刻，世民定马而下。观音婢上前，试探摸马肌理，特勤骠抬蹄摆首，吓得观音婢缩回手。世民大声呵斥，特勤骠不敢造次，神情服从。

观音婢怜之说道：“此马初来乍到，郎勿惊之。”世民知她心善，因笑：“此马性烈，已驯多日，不至受惊。”见她跃跃欲试，世民掌好辔头，扬鞭一笑：“卿愿试驾乎？”

观音婢欣然上马，御之慢行，世民不时提点几句。至特勤骠顺服，观音婢方是加速，绕走马场，好不痛快。

驰骋几圈，小腹忽绞痛，观音婢眼前发黑，摇摇欲坠，特勤骠开始躁动，不受控制。世民眼疾身快，飞冲而去。

“观音婢！”制住特勤骠，世民抱她下马，这才发觉她脸色惨白，双手发凉，襦裙间隐有血红。世民惊慌失色，连忙抱她回房。

回了房，婢女阿梨先检查一番，松了半口气，说道:“索性非是外伤。”

世民闻言闻道:“为何出血？”观音婢眉头紧蹙，低声说道:“不必担忧，是月信至……”世民稍稍安心。

“然……”阿梨欲言又止，世民询问:“然何？”阿梨凝眉说道:“娘子经水不利，月信紊乱，常伴腹痛，奴虽调理，效果甚微……”世民疑惑：“为何会如此？”

阿梨叹道：“从脉象看，娘子或受风冷之气，大损冲任之脉，以致胞宫气机不畅，月水不调，若不加以治疗，恐孕育不顺……”

观音婢闻言，脸色愈发苍白。世民握她手抚慰，问道:“有何良药可医？”

阿梨列下所需药材，诸如白堊附子等，脸色颇为难：“府内女眷少，妇人方药匮乏，现有之材虽可缓腰腹之痛，然非长久之计也......”

世民神情切峻，看罢药方，乍然记起旧闻。“听闻汾阳宫所出名药数十种，其附子天雄并精好。”

阿梨喜出望外，说道：“恰《别录》有云，‘龙骨生晋地川谷’，奴明日去寻之。”世民颔首：“如今世道不太平，使阿武同去之。”阿梨颔首。

饮了汤药，并以热敷，至夜才得缓解，观音婢半卧于榻，稍感强了些。

世民洗漱完进房来，见她伴灯而读，无奈叹道：“身子才强些，何苦费此精神？”因看书签曰《汉书》，道：“汝曾读此书，岂又览之耶？”

观音婢释卷，歪在榻几上，说道：“来时匆忙，未及携书同行，恰府内藏书数卷，故借来消遣。“世民无奈叹笑。

侍婢见二人躺下，降下帐子，往睡鸭炉中添了一枚如钱大的香饼，而后熄灭灯盏，掩门退出。

瓦岗寨一处鱼肆，小厮役来买鱼。店家客气相迎，亲自挑了鱼，令杂役宰杀后，笑脸奉之小厮，并说：“此鱼最肥美，献之王郎君，不必付钱。”小厮说道：“阿郎有言，寨中皆贫苦人，不得索要一针一线。”说罢付钱辞去。

杂役敏锐听出线索，空闲之际，因问：“王郎君何许人也？”店主只当他是好奇，说道：“汝新来瓦岗，不识之。王郎君者，字伯当，初于济阳率众起义，后投翟公，其英勇善战，人送号曰勇三郎。”杂役恍然而笑：“我曾有听闻，瓦岗皆豪杰也。”心内当即有了一番计算。

过几日，小厮又来买鱼，临走之时，杂役说道：“早闻瓦岗之义举，故某慕名而来，欲献良计于主公，切盼仁兄引荐。”说时奉上手书。

小厮疑惑望店主，店主说道：“此人坐事，流亡至此，我见伊能写会算，故收留之。”“昏君无道，刑法严苛，料汝亦为衔冤者。”小厮同情道，望一眼渐高的日头，“阿郎将回宅，我会择机转告。”杂役连连拱手。

连片的田野上，半弯的稻穗闪着太阳的金光，远处，农人或垄间割刈，或场上打稻，一片丰收的喜人景象。世民夫妇牵马徐行，在连片的金黄稻浪中，如神仙眷侣。

郡人远远看见，纷纷驻足观看。有人认出世民，“李二郎！”周围人闻见，停住劳作，热情打招呼，及见其旁佳人，笑问：“此是令夫人乎？”世民笑答，“正是拙荆也。”

人们益是好奇白纱后的面容，因笑：“李二郎一表人才，想必夫人容貌旷代。”观音婢莞尔一笑，微微敛身，以表谢意。

寒暄几句，夫妇辞别众人。一路走过，百姓皆鹑衣鹄面，形瘦如柴，夫妇二人心内颇感震撼。

世民过去蹲在田埂上，关切相问：“请问老伯，今岁收成如何？”老汉喜形于色，说道：“今年郡内太平，年谷丰收，皆唐公恩德也。”

世民谦和而笑，又见其家仅有妇孺，疑惑问他：“汝儿安在？”老汉拭泪说道：“朝廷徭役不止，三儿皆死之。昔在周朝，也不曾这般乱象……”

邻家男丁倚杖说道：“朝廷每征役，死者大半，百姓苦役久矣。我自残一足，乃得避征役，否则这一家老小，将靠谁活？”

世民听他不过年长几岁，却已满脸沧桑，不解问道：“为避征戍而自残乎？”环顾一圈，这才发现，鲜有的几个男丁均有残疾。

男子长叹一声：“手足残者可免征役，故百姓自残手足，以避征役也。”见他神情不可置信，苦涩笑道，“李二郎生于贵胄之家，自然难知民间疾苦。若非朝廷征役繁多，我等安会自相加害耶？汝知此举谓何？福手福足耳！但能避征役，辄是福气也......”

老汉想到亡子，心内愤恨难平:“狗獠杨广，与其父杨坚，不拿百姓当人，一个胜一个毒！听说狗皇帝已经南逃，可怜我儿实诚，无辜枉死！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自残避祸……”

余人想到毕生为朝廷役使，今又如弃子般抛弃，亦纷纷谩骂起来，世民夫妇一旁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