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芝居

“莱纳·布朗，正好，军部有事要找你。”

不一会儿，汽车就把莱纳和马加特送到了马莱军部的门口。

莱纳还没下车，就闻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燃烧纸张的味道。

而下了车后，眼前的一幕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没错。

马莱军部的院子里，一堆堆的火正在剧烈燃烧着，旁边的警卫把一摞摞的资料扔进火堆里，火舌贪婪地舔着那些纸张，一会儿就把它们烧成了和碳一般乌黑的颜色。

焦黑色的纸屑被火堆上的气流卷起，仿佛是翻飞的黑色蝴蝶。

背着枪支的士兵把更多的文件从屋子里搬出来，扔进火堆里。

这下莱纳终于看清了最上面的那张纸。

那分明是某个艾尔迪亚小男孩的档案，上面还贴着他的照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家庭住址，身份等。

在表格的下面，赫然印着触目惊心的黑色印章，这表明这个小男孩是艾尔迪亚复权派的一份子，已经被送往了乐园成为了无脑巨人。

随着火舌的舔舐，关于这个小男孩的资料被燃烧殆尽。

“马加特队长，这是在，干什么？”

“为什么，会忽然开始烧文件？”

马加特给自己点上了一颗烟，

“啊，是马莱那边要求的，这些过时的文件应该处理掉。”

“毕竟这些东西可能会被有些人拿来做文章，影响我们和帕拉迪岛的关系。还是早点烧掉的好。”

“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的，这些档案的主人，现在早就不在人世了。而且，现在马莱的所有艾尔迪亚人都在进行档案的重建，老的已经不需要了。”

然而，刚才那张小男孩的照片似乎就在他的眼前。

他知道马莱政府有多么不负责任，虽说盖的是艾尔迪亚复权派的章，但这个小男孩真正犯的是什么错误，谁都不知道。

可能是没有戴袖章偷偷跑了出去，可能是父母是艾尔迪亚复权派所以被牵连了，也可能是发表了对马莱不利的一些言论，被马莱制裁了。

如果，那个小男孩在世界上唯一的东西，就是这份档案的话，那么马莱刚刚做的，岂不是连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证明都一起销毁了？

难道，真的能如此轻易地把一个人从世界上抹去吗？

莱纳只觉得自己身上阵阵发冷。

然而，这时，马加特的话幽幽地响起，

“莱纳，你现在，对祖国马莱还是忠诚的吧？”

莱纳定了定神，点了点头，

“当然。”

“那好，我们走吧。”

马莱军部，会议室里坐满了马莱的高级军官。

莱纳一进门就看见他们如此严阵以待的场景，仿佛梦回审判所，他愣了愣，没搞清楚马莱高层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莱纳，你坐吧。”

马加特指了指正面对着卡尔毕元帅的那张椅子。

莱纳在椅子上坐下，就听见卡尔毕元帅说，

“莱纳·布朗对吧？”

莱纳点了点头，

“是的。”

“今天找你来，我们是想知道，关于始祖夺还计划的一些事情。”

莱纳有点疑惑，

“可是，该说的我上次都说完了。”

“别的，我也想不起来了。”

他不太明白马莱高层重提旧事的原因在哪里。

卡尔毕元帅旁边的军官咳嗽了一声，

“你别多心，是上次你的医生说，也许你的某些记忆出现了偏差。”

“而且，几天后会有人来采访你，我们这边也已经答应了。”

“现在问你，是为了保证你到时候不说错话，没别的意思。”

莱纳愣了愣，隐约领会了他的弦外之意，

“你是，要我改变证词么？”

他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像是被陷阱捆住的猛虎一样焦躁，但现在他又不能忽然翻脸走掉。

那名军官有点尴尬地笑起来，

“因为，你知道，有时候记忆是会出错的，况且你们去了四个人，只有你活着回来。”

“至于阿尼·雷恩哈特，她既然早就投靠了帕拉迪岛，说话肯定没那么可信。”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手中的材料，

“那，第一个问题。”

“如果对方问你，执行始祖夺还计划原因，你该怎么回答？”

莱纳说，

“为了得到始祖巨人，拯救世界。”

军官满意地点了点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很好。”

“下一个问题，始祖夺还计划的具体过程。”

莱纳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

“我，马尔塞，阿尼和贝尔托特登上帕拉迪岛之后，马尔塞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脑巨人吃掉了。阿尼和贝尔托特在犹豫的时候，我坚持让始祖夺还计划进行了下去。”

“然后，在我的指挥下，我们三人终于穿破了重重无脑巨人的阻拦，到达了城墙下面……”

“等等等等，”军官打断了他的话，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莱纳·布朗，你在暗示什么？”

“哎？”

莱纳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啊……”

他们三个当时几乎死在那里，这么重要的时刻，他怎么可能会记错？

那名军官点上了一颗烟，深吸一口，然后吐出，身体前倾，非常认真的样子，

“你是在暗示，我们马莱把很多无脑巨人送到了帕拉迪岛上么？我们马莱根本没做过那么凶残的事情。”

“我们马莱处决的，只是一些妄图颠覆我们的艾尔迪亚复权派的成员，我们可不是滥杀无辜的国家啊，对吧？莱纳·布朗？”

说到莱纳的名字的时候，他故意加重了语调。

莱纳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全部明白了。

其实在这场会议里，自己的话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马莱的话，重要的是，在别人采访他的时候，他应该说出马莱想让他说的话。

这才是这些人找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觊觎帕拉迪岛忽然涌现的那些魔法一般的新科技。

连他这个外行人，在看到报纸上宣传的那些图纸和初号机都觉得无比震撼，而对军事非常有研究，在战争中积累了大量经验的马莱，不可能看不到帕拉迪岛新技术的价值。

问题是，马莱跟帕拉迪岛的梁子已经结下了，至少害死他们几十万人的重罪是没跑了。

虽说他们跟廖沙已经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了，但是如果廖沙私下里给中东联合更多的军事装备，其实也是在变相削弱马莱。

帕拉迪岛对马莱的仇恨暂时无法和解，但无法和解，并不代表不能转移出去。

于是马莱高层把主意打到了莱纳·布朗身上。在马尔塞和贝尔托特胡佛相继死亡，阿尼·雷恩哈特身份不明的现在，莱纳是唯一的背锅侠。

军官的声音再次不耐烦地响了起来，

“莱纳·布朗，我们给你时间考虑，你再好好地回忆一下，认真地回答一遍刚才的问题。”

“当时，你们到底遇到了多少无脑巨人？”

莱纳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嵌入皮肉中，鲜血从指缝中涌出。

“几十，头吧……”

“几十头？有这么多么？”

“十，十几头……”

在此刻，莱纳对如此轻易就软弱地妥协了的自己，无比地厌恶。

那名军官像是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记忆是会出错的，根本不会有几十头那么多的，哈哈哈哈哈～”

“好，那最后的问题。”

军官收敛了神色，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为什么你们要打破城墙？”

莱纳说，

“我们第一次破墙，是因为怕被外面的无脑巨人吃掉，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以及试探墙内之王的反应。”

“但是，马莱只是让你们带回来始祖巨人，没让你们破墙吧？”

那名军官咬死了这一点，

“所以，一切都是你们的自作主张，对吧？”

莱纳低下了头，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自作主张。”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死后，室内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变得轻松了。

那名军官跟其他人对视一眼，仿佛是做成了什么大事一样地欣喜。莱纳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还在这里，这帮人早就开始载歌载舞起来了。

“这么说，事情就清楚多了。”

那名军官合上面前的记事本，

“虽然你们的行为有些过激，但我们马莱绝对不会放弃一名战士，我们会努力争取帕拉迪岛对你的宽大处理的。”

“如果不能的话，我们会帮你照顾好你的妈妈，放心吧。”

这句话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莱纳的命运。

卡尔毕元帅也点了点头。

虽然说失去铠之巨人对于马莱说是损失，但是如果能让帕拉迪岛消气的话，也是物超所值。

更绝妙的是，是莱纳自己承担所有责任的，没有牵连到在场的任何人。

保住他们的地位和财富，同时跟帕拉迪岛搞好关系做技术合作，这才是最重要的。

莱纳盯着这群人隐忍着的笑容，他只能说，自己毫不意外马莱的这种应对态度。

他心里忽然跳出了个奇怪的想法，马莱这台巨大的战争机器，在被彻底摧毁之前，大概是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情而停下的吧？

他可以承认一切都是他的责任，他也早就做好了自己死去的准备，可是……廖沙，那个家伙会这么简单地接受马莱的说辞么？

之前还是在调查兵团卧底当训练兵的时候，廖沙就有意避开他们，要么就是对他们阴阳怪气。可以说，廖沙最讨厌的就是他们这些骗子和叛徒了。

就像是之前廖沙家里来了城墙教的神父的时候，廖沙就毫不客气地当面拆穿了他们的谎言。

莱纳说，

“可是，这样廖沙·阿克曼会接受么？他可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我不是为了推脱责任，可是只把事情推到我身上的话，可能会产生反效果……”

“而且，廖沙他们所在的调查兵团经常出墙砍杀巨人，他们对墙外巨人的真相不是一无所知的，我们的说辞，他们真的会接受么？”

“我来的时候还看到了军部里有人在烧档案，那样做真的有必要么？既然已经做过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大方承认呢？”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变，那名军官也是，然而他立刻用笑脸代替了，

“没有什么推卸责任，马莱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只要给他们岛上的人一点补偿不就行了么？好说。”

“帕拉迪岛的那群无脑巨人不是都被他们杀光了么？可能人数确实多了点，但不是也没给他们造成太大损伤么？差不多就行了。”

“什么做过的事？那只是在烧掉没用的文件，莱纳你多心了。”

“再说，雷贝里欧收容区也是马莱的领土，上面住着的艾尔迪亚人也当然是马莱人。档案上有的人，生是马莱的人，死是马莱的鬼。马莱处决自己的罪犯，帕拉迪国是无权过问的吧？毕竟国家之间互不干涉内政是写进了国际法里的。”

“不管在哪个国家，想要颠覆自己国家的人，都会受到国家的制裁吧？如果帕拉迪岛以后出现叛逆，我们当然也无权插手。”

莱纳咬着牙，

“可是，他们难道都是罪犯么？连孩子也是？”

“那就没人知道了，但是呢，莱纳·布朗，我们马莱并没有限制艾尔迪亚人对外国的出行，也就是说，其实你们想去其他国家，随时可以去。”

“既然留在马莱，就要遵守马莱的规矩。你们呆在这里，无非是别的国家对艾尔迪亚人更加苛刻。”

“你凭什么有意见？马莱养大了你，你该心怀感激，怎么能随便怀疑马莱呢？你还是战士么？”

一番大道理下来，反倒压得莱纳说不上话。

跟廖沙见了面，又参加了马莱主持的审判法庭，莱纳的注意力一直在廖沙的背影上。

他心里十分忐忑，他觉得廖沙一定快发飙了。

对廖沙来说，当着他的面说谎，是对他本人人格和智商的严重侮辱。

而马莱的谎言拙劣到就连普通人都能一眼看破，甩锅的意思简直不要太明显。

莱纳甚至觉得，廖沙随时可能起身愤然离席。

可是让他意外的是，廖沙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旁听席上听完了一切。

只是在最后，他举起了反对的小牌子，宣布帕拉迪岛不接受这个结果，会在之后继续讨论，并且发表了一份声明。

会后，莱纳在休息室中找到了廖沙。

少年黑衫黑裤，端着红茶坐在窗边，明明是沐浴在阳光里，整个人却又像是笼罩在阴影之中。

当时的他开口了，然而，除了为自己的懦弱和欺骗道歉，他什么都做不到。

“莱纳，你当然有错。”

廖沙当时只是淡淡地说，

“我得到了你的道歉，算是，可以先原谅你。”

“但是，犯人不止你一个，他们甚至不承认罪行，这就是说，这人世间的正义，还没得到声张。”

“终有一天，他们会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的。”

莱纳想说什么，却被廖沙打断了，少年望着窗外，

“莱纳，有客人来找你，是你意想不到的客人啊。”

“想不到马莱居然这么贴心啊。”

莱纳清楚地记得，当时廖沙的眼睛里的情绪很复杂，有同情，有悲悯，有厌恶和嘲讽，

“不过，莱纳，你现在的包庇纵容，对马莱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你真的，爱马莱这个祖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