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迎新舞会（七）

母亲拉着她奔跑在高高的塔楼上。

母亲带着她来到了一间外观老旧、内里却被打扫得干净整洁的藏书室。

她取出一本书，叫《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把它读完。”

母亲严厉地要求道。

公主没有从母亲的口中听到过那样严厉的语气，一时感到有些畏缩。

但她听话地拿起了书。

“我站在谷仓边红色火车的车……”

公主抬起头，问道:“妈妈，什么是谷仓？‘车’字后面的字要怎么念？”

没有人教过公主读书，但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谎称公主的睡眠质量很差，需要她给公主讲睡前故事公主才能够睡着。

于是每一天的夜晚，母亲会指着故事书上的字教她怎么念。

“这个字是‘花’，这个字是‘泉’，这个字是‘蝶’……”

童话故事里出现的文字大多都是这一类。

可是今天晚上，母亲在给她讲故事时，却说:“你不能只认识童话里的文字，你还应该懂得‘现实’这本书上的文字。”

于是，在藏书室里，母亲告诉了她谷仓到底是什么。

“谷仓是人们用来贮存并保护食物的建筑。”

母亲说。

“食物……就是我们每天吃的鹅肝和牛排？它们都叫‘谷子’吗？”

母亲定定看着她，良久，摇了摇头:

“不是的，‘谷子’不是这些东西。”

……

昏暗的室内、老旧的木质书架下，一个小小的女孩在母亲的鼓励下盘腿坐在地上，靠着母亲的肩膀读着手中的书。

“这个词读作‘车厢’……我们逛花园的时候坐的马车，上面就有‘车厢’？”

……

“‘呼啸’……呼啸的风是什么样的呢？风会笑吗？”

……

一开始还会解答她的许多疑问的母亲到后来没再同她做更多的解释，只是让她继续往下看，哪怕她提出问题，也都选择沉默以对。

“我要让将来的你亲自回答这些问题……”

她偶尔听见母亲喃喃。

她记得那一晚，她在藏书室里看了好久好久的书，最后迷迷糊糊地趴在母亲的腿上睡着了。

意识模糊之中，她听到母亲低低说着话:

“风不会笑，风会在稻草被雨水打湿之前呼啸着赶走乌云……

“假如稻草被雨水打湿，风不会笑……

“风会自责没有保护好成千上万的稻草。

“我的稻草，我的小鸟，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飞翔？”

……

“反抗不是从我开始的，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抗争之前，必已积淀了前人无数的心血和精力。”

母亲的藏书室是怎么来的？那些童话故事之外的书籍她从哪里搜集得到？那些书都是谁写的、又是由谁传递到她们的手上？

她不必知道所有的真相，但她能看到这些问题背后无数笑容真切、眼神诚挚的女性背影。

“很快，母亲就离开了我。我记得我只在那里读了十三夜的书，母亲就病死了。从那之后，我就一个人在晚上偷偷去那间藏书室。

“在我成年之前，我就读完了那里所有的书。那里的书什么样的内容都会写，有的书会告诉我怎么酿造葡萄酒，我就在白天一颗颗地藏起没吃完的葡萄，晚上放到藏书室里……等我把材料都搜集齐了之后，我就在藏书室里酿了一桶葡萄酒……不过很酸，不好喝。

“还有的书告诉我怎么制造武器，我就拿树枝还有橡皮筋这些东西试手，实在没办法自己试的，只能先记在脑子里。

“还有的书教我格斗，我很喜欢这类书，因为它们不需要我再自己准备额外的东西，我完全可以自己练。

“还有的书告诉我龙和精灵会在哪些地方出没。在父亲告知我要让我去联姻之后……我就开始去寻找龙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在回忆自己当时的想法:

“我是从书上知道‘联姻’这个词的意思的，大家都想让我去联姻，但没有人告诉我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只告诉我‘你要嫁给一个王子’。

“可是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很多书都告诉我婚姻缔结在爱情之上，不可以为了生活而去轻易妥协、然后葬送自己的余生。

“而我的父亲很强大，他掌管着一个国家，只有龙才能战胜他。书上说，龙都喜欢闪闪发光的宝藏……”

公主在每一个夜晚探寻离开王宫、寻找恶龙的路线，然后在白日降临之前赶回寝殿。时间有限，她常常只走到半路就要往回赶，而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笨拙地不断加快自己赶路的速度，渴盼着某一天能够在往回走的时间到达之前就能见到恶龙。

寻找恶龙的路上她并不轻松，她往往要穿过许多沼泽、森林，避开毒蛇和野兽的袭击，还要想办法在荆棘横生的道路上保护好自己的皮肤不被划伤以免在白日被人发现异样。

而且，这些艰险的道路，她每一夜都要走一遍。

……

等她见到恶龙的那一天，她发现自己已经强大了不少，并且恶龙在听说她的经历之后，认为她已经不是一个公主了。

“你看起来像一个国王。”

恶龙说。

“那正好，我读过的书里有一些教过我……如何治国安邦。”

公主扬起了不符合“仪态”的张扬笑容。

公主要推翻国王的统治，恶龙想要国库里亮晶晶的宝石，一人一龙一拍即合，决定合谋杀死国王，让公主成为新的国王，再顺便改变一下国库里宝石的拥有者。

……

已经成为了国王的少女语气平淡地道出了自己的过往，埃西莉亚却知道她没说完的还有很多。

比如，一个连自己的宫殿都没有离开过、在短时间内就要直面身躯庞大、实力强大的恶龙的女孩，她在见到恶龙之前，需要怎样努力才能让自己鼓起足够的勇气？

每一个野兽蛰伏、危险暗藏的黑夜，她又是怎样说服自己继续向前？

一个被保护得手被划伤都要引起整座宫殿一阵惊慌的公主，需要让自己的体力、耐力、战斗力被磨砺到怎样的程度才能独自一人安全通过黑夜里的山林与荆棘丛？

在一个社会思想保守顽固、封闭窒息的环境里，她要将自己的思想磨锐到怎样的地步，才能冲出封建主义编织而成的大网？

……

副本提示她完成主线任务之时，她还感到有些恍惚。

眼前的世界渐渐生出裂痕，她看向不知何时落在了她身侧的厄尼斯特。

“该走了。”

恶龙说。

她爬上龙的后背，在风中享受地闭上眼，抓着恶龙的角感慨：

“我还没有体验过乘龙飞天的感觉，你能不能再多飞几圈。”

恶龙没有回应她。

埃西莉亚向下看去，在剧情被推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副本的时间线被迅速往后推进。

……

她看到邻国的军队踏上了边境，然后被一道炽热的龙息逼退。

……

她看到地面上立起了许许多多的女子学堂，女孩们在干净明亮的教室里大声朗读。

……

她听到医院里女婴的哭声嘹亮、看到洁白教堂上礼花齐放。

……

她看到，青翠的草地上，小小的木屋前，三座并立的墓碑旁，鲜花悄悄绽放。

……

眼前的一切如同镜子被打破般，轰然碎裂，回去的过程如同来时一样。

*

睁开眼的同时，熟悉的悠扬乐曲在耳畔响起。

与之相伴随的，是喧哗的人声与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数不尽的层叠人影中，埃西莉亚抬起头，与站立于二楼看台的厄尼斯特对上了视线。

他今夜穿着一身黑色礼服，长发用一根黑色丝带绑起系在脑后，仍然睁着那一对露不出半丝感情的双眼。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着她的方向。

埃西莉亚举起身侧长桌上的果汁，与他隔着热闹的人群碰杯。

舞曲渐渐激昂，很快一曲终了，人声在宽阔的大厅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过了一会儿，全新的乐章奏响，厄尼斯特放下酒杯，转身投进了簇拥上前的人群。

埃西莉亚捧着装满食物的盘子，悄悄隐入宁静之处。

她一个人凝望着窗外高高悬挂起来的月亮，想象着它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们眼中的模样。

……

刚刚结束的副本世界里，一位女孩儿坐在三座墓碑旁，她蜿蜒在地上的银色长发与地上鲜翠欲滴的青草交织，冰冷漠然的眼眸停留在手中的台词本上。她轻轻念道:

“我和白雪在一场舞会上相识，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所以我带着她去到了那间藏书室。她带着我推荐的几本书离开了……然后，她告诉我，她把那几本书都借给了一位救了差点被苹果噎死的她一命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叫作辛德瑞拉。”

她合上手中的书，将其放在草地上，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