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别离

“妈妈，为什么有这么多红灯笼啊”小不点一手拿着棒棒糖，一手拉着身边母亲的手指，奶声奶气地问道。

他看上去只有四五岁，有些宽大的衣裤穿在他身上，能看出明显的剪裁痕迹，从高领毛衣的衣领上伸出的脑袋左右晃动着四处张望，对张灯结彩的街道充满好奇。

“因为要过年了呀。”身边的女子温柔地回答，左手上的大拇指轻轻搓了搓孩子的手背。

小男孩的母亲穿戴着老式的衣裙，它们有些紧窄，将她苗条的腰身勾勒出来。在她的脸上，一层白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稍有些干裂的嘴唇和两只清澈的眼睛。

“哦，过年了就要挂红灯笼嘛”小男孩迷惑地看向母亲，见她点头。

“是啊，春节是最喜庆的节日了。”

“可是为什么我们家不挂呢”他接着追问。

“会挂的，等妈妈办好事带你一起回去，我们家就挂灯笼。”她回道，扭过了头，在孩子看不到的角度使劲眨了眨眼。

孩子的心情总是跳跃、多变的，小男孩没有看见母亲的举动，他的的注意力被一件东西吸引住了。

“妈妈，我要玩那个。”他摇着母亲的手臂，兴奋地看向一个方向。

那里摆着一个摊位，一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正握着一把玩具枪趴在一个台子上打着不远处的气球，他的父母就站在他的身边，手里提着一堆玩具包装盒子，他们的脸被更浓厚的雾气覆盖，只有嘴巴露出。

“嗯等我们回来再玩好不好”

“不要啦，我要玩。”孩子嘟着嘴，停下脚步不愿再前进了。

女子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孩子看见母亲同意了高兴地蹦了起来，接着拉着母亲走到了摊位上。

两人等了许久，也没见那个大孩子结束，他的父母在他快结束时便会递给摊主钱，显然打算让自己的孩子玩得高兴。

小男孩的兴奋在等待中逐渐消失，盯着大孩子的后背看了一会，低下了头。

“那个，能让我家孩子玩一会么”女子看着自己的孩子失落的样子，上前，温柔地对大孩子的父母请求道。

“好啊，等这次结束”大孩子的父亲下意识想答应。

“好什么好”他的妻子打断了他，“儿子好不容易这么高兴，让他多玩会怎么了。”

“可是这摊位又不是我们家开的，再说，他已经玩了很久了。”男人有些怕他的老婆，声音都低了下来。

“再久又怎么了”他妻子的声音更加尖了，“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哎，你怎么不讲道理”

“我跟你讲什么道理”

“爸妈别吵了。”大孩子转过头来，对着父母埋怨。

“嗯嗯，爸爸妈妈不吵了，不吵了。”对自己的孩子，她又是另一副语气了，“儿子，还想玩么，还想玩妈妈再花钱。”

“当然还想啊。”大孩子转过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那些还没破掉的气球上。

从头至尾，她除了在女子走过来时瞟了她简朴老旧的衣服看了一眼，再没有对女子说过任何一句话，仿佛将她当成了空气，而男人迫于妻子，对着走过来的女子摇了摇头。

女子走回小男孩身边，拉起自己孩子的手，往外头街道走去。

“妈妈你干嘛啊，我要玩这个。”小男孩显然不想离开，双腿停着，被母亲拖在地上走。

“听话。”母亲的声音带着怒气，还有些许的哽咽，“下次再玩吧。”

身后，那个大孩子的母亲的声音传来，尽管轻微，还是被女子听到了。

“可怜。”只有两个字，却锋利得像一把刀子。

“为什么啊，再等等就行了”小男孩不依不饶地抗拒着母亲的拉扯。

“听话”她提高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

小男孩低下了头，有几滴泪珠落下，掉到地上。他还是屈服了，被母亲拉着，再不说话。

两人一直朝前走着，穿过挂着彩灯的一个个摊位，掠过摊位上零嘴小吃的香气，走到了僻静处，再走了很长一段路，直至热闹的声音完全消亡，才在一所小区对面停下。

“你在这里等妈妈，妈妈去办点事。”她松开了拉着孩子的手，把孩子轻轻推到小区对面这所店铺紧闭的卷帘门前。

接着她手伸进衣服内衬，从里面拿出一把小刀，递到孩子手上，“要是有坏人来，你就拿这把小刀对付他，坏人就会害怕了。”

孩子有些懵懂，又或者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沉默着接过小刀，一直等母亲走了很远后才反应过来，高声呼唤：“妈妈，要是我想你了该怎么办啊”

“数星星，等你把天上的星星都数完了，妈妈就会回来了”

天上，繁星密布，男孩抬起头，眼神捕捉着璀璨的星点，童稚的声音高声念着数：“一颗，两颗，三颗”

在地上，母亲走进了那个小区，身影消失在余光里。

“一百二十一颗，一百二十二颗”

如果有人路过这里，可以看到一个男孩手托着下巴，坐在低矮的台阶上，很久都不动下身体，生怕打乱数星星的节奏。当他数到一百多颗时，一个黑影渐渐朝他走来，在月色下露出暗色调的脸庞。

他正是吴陷，来到这个记忆场景后，他便一直跟随着这对母子，等待着眼下这样的机会。

吴陷的一只手捏紧了怀中的短刀刀柄，短刀上阴影已经消失，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一件餐具，也会是之后的凶器。

他走到小男孩旁边，蹲坐下来与男孩并排。

“在干嘛呢”他明知故问，语气熟稔，像跟一个老朋友在说话。

小男孩没有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抬着头，眼神追逐着星星，口中不停，轻声报着数量。

吴陷怀中的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一颗心忽快忽慢，始终下不了决心。

尽管他很清楚，眼前的小男孩只是一段记忆中的人物，并不真实，可看着那张懵懂天真的圆脸，他心肠还是硬不起来，那把刀在怀中如同在一片沼泽里，无论怎样使劲，都只能移动分毫。

“两百三十三颗，两百三十四颗。”

在他反复的心理斗争中，小男孩已经把星星数完了，正抬头盯着吴陷的脸。

“哥哥，你是坏人嘛”男孩问道。

吴陷的动作停住了，低头问道：“为什么这么问我”

“妈妈说了，见到坏人拿出这个，坏人就会害怕了。”

吴陷这才注意到小男孩的手中一直捏着一把小刀，在星光下，锋利的光华跃动在合金的刀身上。

“我不是坏人呢。”吴陷笑了笑，把手从衣服里拿出来，并没握着任何东西，“你看，我一点也不害怕。”

“你是我也不怕。”小男孩站了起来，一只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脸上挂上的高兴的神色，“我数完星星了，妈妈马上就会回来了。”

“真的呀那哥哥陪你等吧。”吴陷鼻子有些发酸，伸手揉了揉，挤出笑脸对男孩说道，“可以嘛”

“嗯好吧。”犹豫了片刻，男孩才点了点头答应了，即将回来的母亲给了他勇气。

他坐回了台阶上，与吴陷并排，一同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空上形成了一片雾，盖住了繁星点点的夜空。很快，雨点从天空落下，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随后越来越大，在地上，一对对情侣、家庭低着头匆匆跑进对面的小区，

他们有着相同的特点：全都与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而小男孩的母亲，依然不见踪影。

“去躲躲雨吧。”吴陷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他知道结局，所以更加心疼这个年幼的孩童。

男孩转过头来，惨白着一张脸，坚定地摇了摇头，起身朝着那个小区走去。

远方天空，一抹烟火升上，在大雨中炸裂成五彩缤纷的烟花。

吴陷跑上前，拉住了小男孩的手。

“再等会吧。你的妈妈马上就会回来了，等下她找不到你怎么办“吴陷毫无底气地说道，内心因为欺骗男孩有些歉疚。

“哥哥”

“嗯”

“你果然是坏人呢。”男孩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声音僵硬，同时抬手挥动，握着的小刀飞快地刺进了吴陷的肚子。

天真与懵懂已经消失不见，小男孩的这一刀，将吴陷惊醒在冷漠的现实里。

“妈妈说过，说谎的都是坏孩子。”他一边用力拧着小刀的刀柄，一边说道，“妈妈去了那儿就再没回来过，已经很多次了，我数了很多次星星了，可她从没回来”

“每次重新开始后我就会想，这次应该会不一样了吧，可是每次都一样”

“到了后来，连母亲的脸我都看不清了。”

“可是我又能怎样呢，我只能不停跟着重复，指望再听到母亲的话，希望她能待得久一点。”

“我就这么点愿望了，你为什么连这么点愿望都要打扰我”

男孩的脸扭曲了，变成了吴陷熟悉的狰狞模样，委屈和愤怒如决堤的洪水般爆发。

每一个故事都在循环上演么

吴陷忍着皮肉的痛苦，再次伸手进衣服里，握紧了刀柄，慢慢拔出，望着面前已变成怪物的孩子，心里猜想他经历了几次离别，两次十次还是一百次

“对不起。”

吴陷弯腰抱紧了小男孩，还是把那把刀子递进了他的身体。

雨水停下了，跟随着整个世界静谧，紧接着场景冲刷而下，露出漆黑单调的本来面目。

“哥哥。”男孩恢复了本来的模样，抬头看向上方，“没有星星了呢。”

他的身体一寸寸破碎，化作雾气，在完全消失前，动了下嘴唇，无声地念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