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雾隐云深处

屋子不大，只有一个人住的屋子当然不会大。

屋子是用从中片成两半的青竹搭成的，这种一尺粗、清翠如玉的青竹几乎长满了玉笋山。

玉笋山的青竹不是凡竹，凡竹越长越高，而玉笋山的竹子越长越矮。春之期，雨过，数十数百丈的竹笋拔地而起，一年脱一皮，大约百年，脱去大约一百层笋皮之后便初显竹形，往后一年一矮细，羽成颜用来搭屋子的一尺粗的竹子至少也活了三千年。

屋子里有一张竹床，床上有帐，帐白，帐轻薄，床前有张四脚矮竹桌，桌上只摆了一只银香炉，香炉飘散着琥珀色的烟，烟香，烟淡，除此之外，屋中再无一物。

这样的屋子，不像是有人住的屋子，可竹床上偏偏躺着一个人。玉笋山是羽成颜的玉笋山，这屋子当然是羽成颜的屋子，床上的这个人当然就是羽成颜。

羽成颜的修为突破飞仙境界已不知多少年，当然已经达到了完全辟谷的境界，所以屋子里不需要厨房。口腹之欲偶尔有作怪的时候，这时候羽成颜就会去打一只兔子或者捉一条鱼，真元生法火烤炙，她的手艺不是很好，所以烤出来的不是美味，不过解决口腹之欲却是绰绰有余了。

小小竹屋，一床一帐一桌一香炉，如此简单的屋子简直一点也不像是羽成颜这样的仙子住的屋子，她应该住在金砖玉瓦的宫殿，就算不是琼楼玉宇林立的宫殿，也应该是很阴毒、很严酷、很残忍，而且很庄严的火牙狱官邸。

羽成颜不住宫殿，也不住官邸，甚至连修行用的洞府都没有开凿，是她懈怠修行，还是她已无需修行

都不是。

羽成颜从不觉得自己已经强到无人能伤到自己的地步，既然没到这个地步，那么就有人能伤到她，能伤就能杀，所以她从不怠慢修行。

羽成颜认为，修士不修行，注定活不长。

羽成颜非但没有怠慢修行，反而还比任何人修行都努力、都刻苦，而且她非常不屑于那种闭入清净关的死修行，非常不屑。

阻绝天地，平心静气，感悟自然，古往今来所有修士无疑都是这样闭关的，可这种闭关最忌打扰，也最不安全。

比如你正要领悟世间最真切、最根本的真理时，忽然有人刺杀你，而且刺客的本领大到你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玄奥；比如你神游天外千百年，好不容易悟出天道至理，破关而出立刻就陷入了仇人早已准备好的、绝对能杀死你的犀利杀阵。

羽成颜觉得闭关这种方法实在太过危险，就算在修行道最大、最无人敢犯的门派的宗门最重要的重地闭关，就算布下最高明、最不可能有人闯得过去的阵法，世间也绝没有万无一失的守备，所以她不闭关。

修士闭关是为了将自己过往修行所得印证天地玄理，以破入更好层次的境界。羽成颜修行的天资并不算很好，她也不闭关，她的修为增长却绝不比任何人慢，境界之稳固也绝不比任何人差，为什么

羽成颜不屑于死修行，因为她做的是活修行。

任何一个秘境洞天里的灵气之多，都远非凡尘世界能比，就算是贫瘠之地，也不至于灵气稀薄不如凡尘世界，可玉笋山方圆五百万里内却偏偏不如凡尘世界。

不是玉笋山周边地域不争气，而是羽成颜的修行方法太灵活，也太霸道，她把玉笋山方圆五百万里的灵气都据为己有，五百万里已经是她灵觉能保证几乎万无一失的最远距离，再远一点，哪怕只是一毫一厘，她也里可能会出错，所以她只强占周边五百万里的灵气。

一人独占如此磅礴的灵气，羽成颜的修行如何可想而知，可她堪破境界的速度却并不是很出奇，这是不是说明修为相若的情况下，她的真元远比别人浑厚、灵台远比别人稳固、灵魂远比别人精炼

羽成颜的活修行比别人的死修行有效，而且更灵活，别人的修为只要不刻意修行便难以增长，而她的修行却从未停下，无论她去杀人也好，逃亡也好，被困住也好，玉笋山周边的灵气都通过阵法不断送进她体内，她修炼的法诀只要有灵气便会不停运转转化真元，从而提升修为。

羽成颜敢独占这方圆五百万里的灵气，玉笋山的布置当然已经几乎万无一失，可世间根本没有万无一失的守备，所以羽成颜忽然闻到了香味，扑鼻的肉香味。

羽成颜闻到香味的一瞬就立刻闭了气，这几乎已经变成了她本能的反应。闭气是为了不中毒，虽然天下能放倒她的毒已经几乎没有了，可几乎没有的意思就是还有，何况就算天下没有，那么天上呢

闭气还不算完，闭气的一瞬羽成颜用了两千三百二十一种方法清除体内毒气，无论中毒与否，解毒总是不会错的。

闭完气，羽成颜已下了床，竹屋的小竹门无风自开，月光洒进屋，洒在羽成颜身上，她身上的红色衣裳仿佛被映成了白色。

门开，所以羽成颜望见一个人，一个在她的灵觉中根本不存在的人，这个人用一柄成色不低的飞剑串着一大块肉，羽成颜闻到的香味显然就是肉香。

这个人当然是月无辉。门一开，他冲羽成颜一笑，羽成颜回之以火，焚尸火，火牙狱鼎鼎有名无物不化的焚尸火。

羽成颜在玉笋山的布置几乎万无一失，方圆五百万里，就算是钟离判亲至，也得规规矩矩一步一步走过来，可这人竟然是忽然出现的，羽成颜又怎能不挥手一道焚尸火

火红如血，缠绕黑烟，烟有毒，就算是羽成颜自己吸进一口也会被放倒的毒，只可惜火忽然没了，毒也忽然没了，还没冲到月无辉面前就没了。

这时候，月无辉才开口说第一句话：“有人说你很像他。”

羽成颜心里戒意盈满，见这人轻描淡写地化解她的法术，她立刻便明白不是对手，所以她又立刻动了布置在玉笋山的一个阵法破界遁阵，准备立刻打破火牙狱秘境洞天的壁障，遁往别处，此阵勾连许多火牙狱与其他秘境洞天相连的传送阵，阵一动连羽成颜都不知道自己会遁往何方，是凡尘世界还是其他秘境洞天

破界遁阵从发动到遁走用的时间比羽成颜心动法随的时间还要短，可月无辉的第一句话说完了，她还在原处，羽成颜本就阴沉的脸色彻底冷了。

月无辉还未说第二句话，羽成颜就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因为她她忽然又闻到了肉的香气，她已闭气，她又闻到了肉香味，所以她惊叫。

羽成颜的惊叫只有半声，另外半声被她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因为月无辉笑着对她说：“这可是麒麟肉，多香啊，不闻可惜了。”

他笑着说话，可羽成颜却觉得自己要死了，他说话时她只有一个感觉：轻举妄动会死

轻举妄动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究竟怎样算是轻举究竟怎样算是妄动

羽成颜不知道怎样算是轻举妄动，所以她不动，不动便不会轻举妄动，识时务者为俊杰，识时务者亦长命，羽成颜很长命，所以她很识时务。

似乎知道羽成颜已经不会轻举妄动了，月无辉轻轻笑道：“这样才对，我又不会吃了你，又是打又是跑的做什么”

羽成颜已经明白自己打不过、跑不掉，可她心中戒意未消半分，不放弃也是长命必不可缺的秘诀。

她戒备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

月无辉道：“我是月无辉，为了请你吃肉而来。”

羽成颜当然已经听说过月无辉，在天下修士结成修盟讨伐尘世劫时，独自穿梭于各个门派，无数奇珍异兽受其残害，许多名宿高人的坐骑神兽都成了他的腹中餐，而且他害一兽留一言，现在修行道许多门派都在悬赏他，而且赏格都不低，赏格中的一些东西，甚至连羽成颜这样的凡间巅峰顶尖人物都心动不已。

羽成颜已经不是一心想着战或逃了，她竟然已经开始想问题了，她不认识月无辉，月无辉为何请她吃肉

她很快想到了凤毛鳞，月无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有人说你很像他。”

羽成颜像谁月无辉是听谁说的这些本是绝想不出的问题，羽成颜却想到了凤毛鳞。

月无辉忽然道：“没错，就是凤毛鳞。”

羽成颜吓了一跳，她未说话，月无辉怎知她在想什么，能看穿像羽成颜这样的修士的心，月无辉的修为又有多么高深。

若是以前，羽成颜一定以为月无辉是飞仙降世，因为凡间已经没有人有能耐看出她在想什么，若是没有遇到凤毛鳞的话，她一定会这么想，可惜同样的事凤毛鳞已经做到过，所以她虽然吃惊，却也在想月无辉为什么会凤毛鳞的本事。

月无辉道：“不是我会凤毛鳞的本事，是凤毛鳞会我的本事。凤毛鳞是我教出来的。”

羽成颜问道：“你是凤毛鳞的师父。”

月无辉点点头。

凤毛鳞很久以前就认识月无辉。凤毛鳞是月无辉的徒弟。

羽成颜又问道：“你手上的是麒麟肉”麒麟是有名的神兽，羽成颜当然能认出它的气息。

月无辉道：“而且是最好吃的前腿肉。”

别人若是杀得一头浑身是宝的麒麟，一定是看哪个部位价值高，而月无辉却好像是看哪个部位好吃。

羽成颜道：“我们无亲无故，麒麟是可遇不可求的灵物，就算到了我这种境界，麒麟的任何部位也仍是不凡的宝物，你为何要给我”

月无辉淡淡道：“不过是头三千年的小麒麟，肉还太嫩，你以为人人把它当块宝”

尽管知道月无辉尝遍天下神兽，也许真的不在乎一只小麒麟，羽成颜还是不相信真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道：“阁下的的好意我受不起。”

月无辉好像没多少耐心，把飞剑往羽成颜一投，咄的一声，斜插到羽成颜脚前的青竹上。月无辉道：“东西已经给你了，要与不要随你的便，不过我劝你吃了好，吃饱了有力气。”

羽成颜冷冷道：“不看阁下操心，我辈修为对于阁下而言或许不值一提，可有的是力气。”

月无辉戏谑道：“是么你不是很快就要带着凤毛鳞逃亡么”

羽成颜忽然笑了，她觉得月无辉有点疯魔，问道：“我为何要逃亡就算逃，又为何要带上凤毛鳞何况”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忽然想到如果是月无辉追杀她，她会不会逃亡

羽成颜本应该立刻就想到月无辉很可能会追杀她，可她却没有立刻想到，是她放松了戒备，还是月无辉施了什么手段

她心里想什么绝瞒不过月无辉，所以她还没问出来月无辉就道：“我没做手脚，是来杀你的人做的手脚。”

现在由不得羽成颜不问是什么人想杀她了，她问了，月无辉的回答却令她啼笑皆非。

月无辉的回答是：“我在修行道到处散布你私藏尘世劫余孽的消息，最近几天有应该来了很多不速之客，对不对”

羽成颜终于明白为何终年不见鬼影玉笋山为何短短几天就有五十一拨人“造访”了。

月无辉又道：“琥珀色的烟，又香又漂亮，是游神香，对不对。”

羽成颜道：“对。”

月无辉道：“这种香非但能凝神静气，而且还绝毒千里，使人不能对你下毒，对不对”

羽成颜只有道：“对。”

月无辉道：“可是你不知道游神香中有一味灵草唤作紫风环，对不对”

羽成颜只能道：“对。”

月无辉道：“这种灵草对修士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是遇到以阴阳引为主药炼成的阴阳绝气丹就会生毒，琥珀色的烟不变，又香又漂亮，可是却带了毒。”

羽成颜问道：“什么样的毒”

月无辉笑道：“你应该很清楚。”

羽成颜道：“我立刻能想明白的事不能立刻想明白；立刻能动的法术不能立刻施展。”

羽成颜明白得不算太迟，月无辉像看到聪明的孩子似的笑了，道：“对，就是这种毒。你中毒了啊。”

月无辉又道：“不过你说漏了一点。”跟着他抬起右手冲她一指，她藏于灵台中的一面银镜就飞了出来。

直接从修士灵台只中取出东西，是飞仙也不一定有的能耐，可羽成颜居然没有惊讶的神情，看来她中的毒已经深入五脏了。

银镜直立悬空，玉笋山方圆周边五百万里内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在镜中一清二楚地看到，这本就是羽成颜用来监视的法镜。

月无辉问道：“你从镜中看到了什么”

羽成颜道：“什么也没有。”

月无辉道：“对，什么也没有。可若是没中毒的你，应该能发现有人已经正在隐匿身形接近玉笋山。”

羽成颜忽然叫道：“不可能，这周遭五百万里是不能用隐匿一类的法术的。”

月无辉道：“宝物呢宝物能不能用”

羽成颜：“也不可能有在这周遭五百万里内完全不泄露气息的宝物。”

月无辉道：“如果是乾坤一色镜呢”

羽成颜就算毒入骨髓也知道乾坤一色镜是修行道赫赫有名的成色不下去坎元剑的十件防身至宝之一，阴沉的杏儿眼里忽然有一蓬怒火迸发开来。

今天发生的太多事都在意料之外，她早已怒了，此刻只是中毒已深，就算是她的修为也压不住怒火了，所以怒火才迸发出来，可她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问月无辉道：“你为什么没事”

月无辉道：“因为麒麟刚好不怕阴阳引，所以他的肉能解阴阳绝气丹的毒，没有阴阳绝气丹的气息混入，琥珀色的烟就没有毒。”

羽成颜总算明白了，月无辉送来的麒麟肉是救命的解药，可她会相信月无辉么

羽成颜不是容易骗的人，所以她还要犹豫一会儿，月无辉却忽然不见了，她未眨眼，也未转头，月无辉就忽然不见了，仿佛根本不曾来过。

也许是没吃麒麟肉，游神香和阴阳绝气丹混合的毒未解，羽成颜竟没有发现皎白的月光也不见了，门开着，月在天，地上却没有月光。

羽成颜拔起斜插在地的飞剑，咬下一口麒麟肉，她从不是举棋不定的人，若是，她就活不到现在了。

吃了月无辉的烤麒麟肉，羽成颜忽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手艺简直是烂得像块泥。

麒麟肉很有效，才吃了一口，羽成颜立刻就从银镜上发现正接近的人在哪里，而且她还发现凤毛鳞竟然刚好进了青竹屋。

她还以为自己的法术很有效，问凤毛鳞道：“是月无辉救你的”

凤毛鳞用力点头道：“不是他是谁”

羽成颜又道：“你知道了”

凤毛鳞什么都不知道，可他道：“嗯。”

羽成颜道：“过来。”

凤毛鳞过去，羽成颜忽然抱住凤毛鳞，道：“破界遁阵不认识你，所以你得和我一起，你可别捣乱。”

凤毛鳞不知道破界遁阵是什么，却看得出羽成颜是很认真地要走，所以他说道：“听你的。”

羽成颜心念一动，破界遁阵立刻运转，羽成颜和凤毛鳞立刻不见，消失之前，羽成颜还杨手打了个法诀在那面银镜上。

银镜发光了，银光，镜中细如蚊脚的银色符文勾连成链，密密麻麻地遍布整个银镜，若把银镜放大，放到和玉笋山周边方圆五百万里那么大，镜中的一草一木、一符一文一定会和玉笋山周边方圆五百万里的一草一木、一符一文完全重合。

玉笋山是羽成颜的修行地，羽成颜的修行是活的，所以玉笋山被她炼成了宝物，一件滴了她三滴精血的法宝。

羽成颜最后打出的法诀就是要爆了法宝玉笋山，同时也爆了这周遭方圆五百万里，把玉笋山炼成法宝本就是为了把这方圆五百万里变成一个“大爆竹”。

这“爆竹”太大，而且爆的是方圆五百万里的所有灵气，就算是乾坤一色镜，也应该会被爆上九天苍穹，羽成颜心里得意地想。

火牙狱唯一的一品判官钟离判高坐火牙狱公堂，可他却没有再审犯人，因为堂下的不是犯人，非但不是犯人，而且还是名人，苦霓山山主韩侥、惊九天教主雷公望、风尘堂堂主风却山、梦尘皎海月神教大执事金道元、鬼神道大祭酒拜察、罗刹修圣女姬雪容、血骷门门主西门矢、沉冤鬼冢大鬼王鬼尘，加上钟离判，如今修行道十八个顶尖门派的掌门竟然有九个在这里。

外人在火牙狱的秘境洞天对羽成颜下手钟离判怎会不知所以其余的八个大派的掌门是来绊住钟离判的。

钟离判表面上神情焦急、不甘，可心里却在冷笑：“小觑羽成颜，就算有乾坤一色镜，也要吃大亏”

果然如他所想，所有人灵觉里都忽然看到玉笋山方向忽然升起一道冲天银光，跟着就是轰的一声巨响，这响声竟然震得在场诸多化羽修为的高手耳朵生疼

除钟离判，其余人的脸色都变了。

月无辉在剥皮，剥一只七千年的金色蟠螭的皮。

蟠螭是海中霸主，真龙见了也得礼让三分，这只蟠螭是金道元从梦尘岛骑来的，是梦尘皎海月神教开山祖师的座下灵兽，只是现在它就要成为月无辉的腹中餐了。

蟠螭已经没了头与尾，一百丈的身子被切成三段，月无辉正在挑选肉最韧、最好的那一段，所以他剥皮试肉。

月无辉剥皮剥得正起劲，忽然听见一声轰天巨响，抬头就望见玉笋山那边冲天而起还未消散的银光。

月无辉道：“果然是好厉害的女人，不愧是凤毛鳞，不愧是宿魔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