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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错了。”张惟昭俯首答道。

居然这么容易就认错这倒让陈见浚有点始料不及。他继续问:“错在哪里”

“对于皇帝陛下的健康状况,望闻问切,我只做到了望一样,其实我应该多加辩证,再做论断。不然我先给您把把脉”张惟昭抬起头,表情很认真。

陈见浚简直要气笑了。

“朕这是在审问你不是要让你来给朕看病”就和刘太后不喜欢自称哀家一样,陈见浚平时在后宫并不喜欢朕这样的代称,但是一旦要强调自己的权威时,就会自称朕。

“不知我犯了何罪陛下您要接二连三审问我”

“你涉嫌巫蛊。”

“我并不会巫术,这个陛下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若您不确认这一点,还会容我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站在这里和您讲话吗”

陈见浚一时竟无言以答。他并不是不擅长言辞的人,只是多少年没有人这样胆大妄为地跟他说过话了。谁没事干要噎这位敏感的皇帝陛下玩呢所以听到这样的话他突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顿了一顿,他才表情严厉地说道:“你上次胡言诽谤陈氏先祖,还没有治你的罪”

“小道并非诽谤,而是据实相告。”

“你如何知道成祖这一脉,有相似的病症历代帝王的脉案根本不是你这野道医能见到的。”

“是我据实推断而来。”

“你且说来,你是凭什么推断出来的若信口雌黄,数罪并罚”

“那可否先请陛下回答我几个问题。当年,先帝重登大宝之后,将您从太子府又接回紫禁城。当时您才九岁,那段时间,您是否很不喜欢讲话、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喜欢嬉笑,时常会独自发呆是否时常感到四肢僵硬,手脚冰冷”张惟昭没有回答陈见浚,反而抛出一连串问题。

陈见浚又生起气来,厉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童年的那些遭遇,他根本不想再触及。这个道医,如此不知分寸,又一脚踏入他的禁区。

“如果是的话,您那时候就已经生病了。”

“笑话你完全是在故弄玄虚、耸人听闻。我那会儿有没有病,我会不知道”陈见浚那段时间虽然体气虚弱,经常用各种方式进补,却自觉并非染了什么病症。

“身体虽然没有病,心却生病了。或者说中毒了。”张惟昭低头稳声答道。

“心如何会中毒”陈见浚皱眉道。

“因为那时,您的叔皇,不是在用一颗温暖慈爱的心在饲育还是一个小小孩的你,而是算计你、嫉妒你,甚至想要杀了你。如果爱是滋养的话,这些愤恨、埋怨和杀意就是毒。”

听到这些话,陈见浚有一刻甚至根本无法呼吸,他的身体也僵住了一动不能动。多年以来,对于他的叔皇帝陈怀钰对他所做的一切,不管是他的父皇陈怀慎、他的母亲刘氏,以及他的祖母孙氏,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

他们会安慰他,这一切都过去了,从此不会再有人亏待他。会含糊地说陈怀钰此人心思阴狠,居心不良,让他小小年纪受苦了。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抚慰,让他忘记从四岁到九岁所经历的那些惊恐、自卑和绝望,忘记那些责骂、嘲讽、苛求,以及精神上的凌虐。

他们根本不想听他讲,当年自己一个人被抛出紫禁城,与父母和祖母隔绝,他是多么孤单惧怕。也不想听他讲,叔皇虐杀他身边的宦官和宫女的时候,他是怎么恐惧到了极点。

他们对他优容慈爱,不吝惜满足他的各种要求。可是,每当他想要开始讲一点点他当年的遭遇,他们就顾左右而言他,或者直接告诉他,不要再说了,这没有意义。仿佛那些年他是怎么活的,他们根本不想知道,也不想看见。

他们觉得只要他父皇重新坐上了那把龙椅,一切都好了。父皇还是父皇,母亲还是贵妃,孙太后还是太后,他仍然是太子,帝国的继承人。至于以前的阴霾,忘掉就是,何必沉溺其中

可他觉得他根本没好。叔皇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却仍然活在他的梦中,在梦中斥责他懦弱无能,不堪大任;指摘他身姿不正,握笔的姿势不对,挑食,羸弱,总之一无是处;会在梦里责打他,持着滴血的刑具面目狰狞地走近他。

他还经常会梦到被不知名的怪物追杀,有时候这个怪物面目狰狞,有时候

是看不见面孔的一团黑影。他在梦里拼命奔跑,追逐他的东西却如影随形,他时常会在被怪物抓住的那一瞬间醒来,之后就是长时间因恐惧带来的眩晕、心悸,会怕得不敢再入睡,睡眠不足的结果就是头痛。

当时只有金铃儿,愿意和他一起谈起旧事,听他一遍一遍讲述在梦里遇到的场景。而他对这个宫女的依赖,却又成了他任性、软弱的证明。

张惟昭问他那时候是否不喜欢讲话,是否时常会独自发呆,是否手足冰冷,都刚好切中了他的问题。

他那会儿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经常感到精神倦怠,走起路来有气无力、肢体僵硬。他常常想要挖个洞把自己缩进去,然后把洞口紧紧关上,不和外界有任何接触,就那么睡过去,一直睡到自己愿意醒来的时候再说。

幸而那会儿父皇重新登基之后,要忙于国事,忙着重新安置后宫。他的母亲刘贵妃,忙着保养自己因常年劳作受损的身体,忙着照顾更年幼的弟弟。祖母孙太后,干脆闭门不出,百事不问。而他们所有人,都对他怀有一份愧疚,所以就任由他三天两头地不去文华殿读书,而是躲在自己殿中沉溺于绘画。

在画里,他惊慌不定的灵魂可以得到放松和栖息。这样过了两年,他才慢慢喘息过来,才有力量,勉力学习去做一个合乎父亲期望的继承人。

现在张惟昭告诉他,他少年时的孤僻、僵硬和麻木,不是因为他天生阴郁、怪异,而是因为他生病了,中毒了,这让他有种百感交集的感觉。但是,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一直承受着懦弱、性情不定,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的评判。就是在现在,他仍然怀疑,有些朝臣背地里议论他多疑多思,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只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而已。他似乎一生都在与这种严厉的批评抗衡,现在,却有人告诉他,这种批评根本不是真的,他难以相信。

“只有懦弱的心才会生病,如果足够强大,如何会生病中毒”陈见浚反问。

“不所有的人都会生病,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这是生命进程中必然存在的一部分。”

“哪怕是圣人也是如此”

“哪怕是圣人也是如此”

“你这样说,难道不怕给自己增加一条诽谤圣人的罪名”

“圣人之所以能成为圣人,就是因为他们不会无视自己的脆弱、痛苦和绝望。对,哪怕是圣人也会感到脆弱无助、痛苦绝望。但和常人不同的是,他们不逃避,正视它们,并从中觉悟。要不然的话,就不会有老子和道德经,不会有释迦牟尼的证悟。”

这一套,和儒家从小的教诲:“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三军可以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志也”,非常不同。

儒家的这套教诲,是让人成为一个超拔于人性的道德楷模。而老子和释迦牟尼,是让人接纳自己,洞见人性,然后解脱。

讨论到这里,陈见浚觉得自己僵住的肢体开始松动了,呼吸也开始顺畅了起来。

他暗自长舒了一口气道:“好吧,你对朕少年时期症状的描述是对的。”陈见浚在这里用了朕自称,好像这个字是一面盾牌,可以抵御自己承认这些症状时可能遭遇的指责。

“但是,这是朕幼年特殊的际遇造成的。你说朕之前的历代先帝,都有类似的症状,又有什么依据”

“因为从成祖之后,这一系的帝王,都从幼年时期被迫和自己的母亲分离,而且,都遭受过来自自己骨肉至亲的严重伤害。”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张惟昭抬起头,毫不遮掩地直视着陈见浚的眼睛。

陈见浚也看着她。张惟昭的眼睛似乎有一种奇异地吸附力,陈见浚有种投身入水,瞬间被打湿浸润的感觉。可是这水并不冰冷,而且有种强大的承载力,不会让他淹没窒息。

在听着张惟昭说这些话的那一瞬间,陈见浚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这个女孩子,不知是用何种方法洞悉了陈氏的许多秘密,是不是应该当机立断除掉她才对

可是,在和张惟昭眼神交接的时候,这个念头却不知怎么瞬间退潮了。他想知道她是如何获悉这一切的。她的头,暂时先放在她肩膀上,他什么时候想拿来都可以。

“你好像知道不少宫闱秘辛。”他冷冷地说。

陈见浚自己,从幼年就被迫和母亲分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但他的父皇陈怀慎,从小就没有和生母在一起生活过,这却是宫廷里秘而不宣的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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