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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所谓心魔

陈见浚上面的两代帝王都是三十八岁薨逝的,也就是说,他问的问题是,自己能不能活过三十八岁。

张惟昭通过解读卦象,给了他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他会比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活得更长久。

他应该高兴才对。方才刚一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他确实有多时以来的心结一下子被打开,浑身轻松的感觉。

但同时,他也有内心的阴私被窥探净尽的恼怒。

他在年过三十之后,就经常活在恐惧和担忧之中。而在今年,他的恐惧更加强烈,忧虑也更加深重。

他为这些恐惧和忧虑羞愧,但却又摆脱不了它们。

他是一个怕死的皇帝。他没有做出过出色的政绩,论韬略,他不如他的皇祖父;论勤政,他不如他的父皇。但他却妄想比他们活得更长久,享受比他们更高的寿数。

他尽量表现得像个合格的帝王,但总感觉内心住着一个惊慌不定的小孩,穿着远远超出自己体型的龙袍,走得跌跌撞撞,努力不想让别人发现这一点。

他安置不好后宫的妃子,也总是逃避向自己索取父爱的孩子们。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去给别人当丈夫、当父亲。

有多少次,他都忍不住去想,也许他的叔皇是对的,他又懦弱、又笨拙,根本承担不了这天下的大任。

原来在他年轻的时候,他还可以寄希望于未来,认为他现在不过是缺乏经验,等将来他变得有城府了自然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但一晃他已经三十七岁了,却必须要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帝王。

他怀疑,他所有的这些不堪,张惟昭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见浚不能容忍自己被人看得这样通透,所以他动了杀机。甚至在一瞬之前,他就设想了用几种用不同的方法杀死她的场景,就好像突然着了魔一样。若不是突如其来的闪电和雷声,可能他还会在这些幻想里越陷越深。

就是在现在,张惟昭已经离去了,他自己站在窗边,迎着扑面而来的夹着雨丝的凉风,他心中的杀意也仍然没有完全消失,仿若回声一般在胸腔里不断回旋撞击。

感受到了这股久久不去的杀意,他突然发现一件事,为什么这样的一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小丫头,数次挑起了自己的杀意,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手呢按道理,她这样触怒帝王,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推出去斩首一百次都没有问题。可是那么多次她出言不逊,自己甚至有时候恨不得将她凌迟,却并没有一次真正付诸行动。

不仅没有付诸行动,就在刚刚转过怎么恨不得杀了她的念头之后,接下来冒出来的念头却是:下一次要什么时候招她过来她又会提出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帮自己“修行”

难道修行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难道自己那么多次的杀念,就是修行当中不断要面对的心魔

陈见浚想不明白。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易经,翻到屯卦和需卦反复细读,想要从中窥见更多关于自己生命的奥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门外怀恩的声音说:“启禀陛下,亥时三刻了,陛下该安置了。汪直还等在耳房,是否叫他先回去”

陈见浚恍然回过神来,想了一想说:“让他回去。明日早朝之后过来。”他现在实在不想挺汪直叨叨,他只想继续沉浸在玄妙的卦辞中。

“遵命。”

怀恩去了一会儿又过来,站在门外说道:“老奴告进。”

“进来吧。”陈见浚说道。

怀恩走进来,请陈见浚示下道:“请问陛下今夜在哪里安置”

陈见浚道:“就在东暖阁吧。你把这本书,还有案上的那本周易正义一起拿到东暖阁去。”他要在睡前再研究一下易经。

“遵命”怀恩答道。

陈见浚出了懋勤殿,由几个小宦官伺候着沐浴去了。

怀恩拿着陈见浚刚刚递过来的易经,又从御案上拿起周易正义,想了一想,又从书架上抽出了周易注疏和周易郑注,一起拿到东暖阁待阅了。

安喜宫的角门悄悄打开,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

灯火荧荧的室内,金贵妃坐在华贵的紫檀木椅上,汪直垂首弯腰站立一旁。

“你是说,今晚陛下召那个丫头进懋勤殿大概有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她走了之后,你又在耳房等了有半个时辰,陛下还是没有见你”虽然很晚了,但仍然是一身华服的金贵妃坐在椅子上,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紧紧攥住椅子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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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陛下让我明日早朝后再去向他奏报。”汪直头恭敬回答。

“那个丫头走后的这半个时辰里陛下在懋勤殿做什么”

“我探了探怀恩的口风,听他说陛下在读书。”

“在读书读什么书”关于陈见浚的一切,金贵妃事无巨细都想知道。

“赎奴才愚钝,没能打听出来。”

“陛下今天宿在东暖阁,哪里也没去”

“是。”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金贵妃挥挥手。

“奴才告退。”汪直安静而快速地退了出去。

金贵妃坐在椅子上,手脚发冷。

前些日,当金贵妃得知张惟昭被陈见浚从内刑堂提走亲自审问,之后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将她封为昭明真人,她就在安喜宫大发雷霆,摔了好几样东西,发作了好几个宫人,才勉强把怒火压制住。

而今天,她听说陈见浚又把张惟昭召去懋勤殿,一谈就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也不回安喜宫,也没有去别的妃子那里,而是独自宿在东暖阁,她先是怒火满腔,但很快,这怒火却变成了满怀冰凉。

陈见浚很少独宿,除非政务特别繁忙的时候。比如年节之前,或者是地方大员来京述职的关口,他总会在乾清宫忙到半夜,累极了就到东暖阁胡乱睡两个时辰,早上如常去上朝。

除了这样的时候,他总是需要找个人陪在他身边的。大多数的时候是金贵妃,有时候他也会宿在其他妃子那里,但却总是呆不久。

他怕黑,怕孤单,怕做噩梦。他总是需要女人的怀抱来温暖他。他嫌那些年轻妃子太过生涩娇弱,所以偶尔尝鲜之后,还是要回到金贵妃怀中安歇。

但是封张惟昭为昭明真人那一天的晚上,陈见浚哪里都没有去,独自宿在东暖阁。

五天前,陈见浚留宿安喜宫。在安置之前,陈见浚一边喝着金贵妃为他准备的汤羹一边和她闲聊。金贵妃状似无意地提起了陈见浚前几日封了一个昭明真人的事情,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封一个那么年轻的丫头当真人陈见浚嗯了一声,根本不愿意多说。

这种态度让金贵妃非常恼火,想尽办法想要从陈见浚嘴里问出更多情由。陈见浚几次扯开话题,金贵妃又把话题拉回来,反复问他:不是一向不亲近道家,如今怎么又封真人那个道医到底有什么本事

最后陈见浚恼了,掷了碗抬腿就走,当晚回乾清宫独宿在东暖阁。

后几晚去了两个不同的妃子那里。昨夜和今晚,又都是独宿在东暖阁。

陈见浚频频独宿,让金贵妃深感不安。金贵妃觉得这不是自己关心则乱,而是有什么东西不对

难道皇帝迷上了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医

难道那个丫头迷惑了太子还不知足,又痴心妄想攀上皇帝

不,应该不会皇帝应该不会看上她。金贵妃知道皇帝的脾性,这么多年来,他宠爱过的那些年轻的妃子,清一色都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模样,而那个道医又粗糙,又自以为是,并不是皇帝会悦纳的类型。

而且皇帝在后宫,看上什么人,立马就会召幸,召幸完开心的话就给个封号,不开心了就丢在一边,并没有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的兴致。他对那个道医,不像是有要施以恩宠的意思。

但是,如果不是迷上了她,为什么又是封真人,又是晚上单独召见呢也许,这次皇帝并不是看上了她的姿色,而是真正动了心所以并不急于召幸,而是酬以高位,深夜谈心

金贵妃左思右想,痛苦万端。

她想把陈见浚牢牢攥在手里。她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他。有了他,就有了一切。没有了他,一切都没有了。

陈见浚每次去别的妃子那里,她都苦得如饮黄莲。这么多年了,她仍然不能习惯。只是她知道他是皇帝,她必须要忍着。她只要告诉自己说,不管他的身子如何在别的女人那里翻腾,他的心总是在这里的,她就会感觉好很多。

但是现在她却有一种感觉,陈见浚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想要脱离她,去到她无法跟随的地方。他想去哪里他究竟想怎么样

她多么希望他还是那个幼嫩的孩童,对她无比依恋、无比渴求。每天晚上,就只想窝进她的怀里,吮吸着她没有乳汁的房。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如果他不听,她晚上就会故意不理会他,他得不到她的怀抱,就会伤心哭泣,无比惊慌,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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