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地安门胡同深深的四合院里，住着一位年近七十的孤独老人，老人拄着木杖，走路很慢，很少出门，大门通常是紧闭的，屋内死气沉沉，没有人气。这个老人就是伍成，一个人也懒得忙乎，吃饭、穿衣都秉着最简单最省事的原则，日子过得很凑合，再加上腿脚不好，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也懒得动。这日伍成突听有人敲门，侧了侧身子，以为是错觉，这些年从没有来过访客，肯定是自己听错了。睡了会儿，还是听到敲门声不止，又心想或许是小孩子闹着玩儿，再说门没上锁，真有访客自会自行进来。

过了片刻，伍成听到有脚步声走近，转过身看到，推门而入几个人，几个居委会的人领着一位老者走进来，老者和自己的年纪相仿，居委会的人把人送到，退了出去。伍成就定定地看着他，老者很激动，先开口：

“您是伍成吗”

伍成反而淡定：“我是，您是谁我认识您吗”

老者一下子跪到床前，拉着伍成的手：“老兄弟，我是秦粤啊”

伍成：“秦粤您说您是秦粤”

秦粤：“是我，正是我。”

伍成：“你没死”

秦粤：“我还活着”

伍成：“你不是被特务抓走了吗”

秦粤：“我被特务抓走后，本来要上军事法庭，可当时乾坤扭转，国民党大势已去，他们有一批古董文物急需运往台湾，人手不够，情况危急，就临时决定让我先将功赎罪，命我押运、护送文物到台湾。”

伍成：“那你不在台湾过你的安生日子，还回来做什么”

秦粤：“我当年未能赴码头之约，我对不起你你受苦了”

伍成激动得一下子坐起来，指着秦粤的鼻子责骂：

“你还知道对不起我你知不知道你没来码头赴约，我以为你被特务杀害了，一直活在自责里。你知不知道，后来的我和家人两岸相隔，独自留在内地受的苦受的罪，我家被抄家了，我叔公被枪决了，我小叔被逮捕了，我没饭吃没地方住，我乞讨，像个叫花子一样要饭，后后来我妻子死了，我小叔也死了，坐牢”

说着说着，情绪难控，差一点晕过去，秦粤连忙扶着他躺下。实在说不下去了，伍成躺在那里，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秦粤：“对不起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

伍成躺一会儿，好像缓过来气了，又激动地抓起木杖，把秦粤往外赶：

“我死了太多次了，晚了，太晚了，一句对不起能换回我四十年来受的罪吗，你给我滚，滚”

秦粤：“我欠你太多了，我不能走”

第二天清晨，伍成在睡梦中惊醒，大喊：

“秦粤秦粤你回来了是吗”

秦粤：“我回来了，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伍成紧张地哭起来：“秦粤，我的好兄弟，你不要走，我昨天都是说气话的，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朋友了，我妻子死了，小叔也死了，我没有家人，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来看过我，我一直一个人，哪天死了，都没有人知道，我好害怕，你不要走”

秦粤：“我不会走的，你放心”

伍成：“昨天我是说气话的，你没有被特务杀害，你去了台湾，还好好的活着，我替你高兴，我很开心，在晚年还能遇见你这个老朋友。”

秦粤：“我知道。我不会回台湾了，你几十年来受了很多苦，身体坏了，我身子骨还硬朗，我留下来照顾你。”

伍成：“你保证你不会走”

秦粤：“我保证。”

第三天，二人坐在厅里下围棋，伍成一直占下风，就耍赖悔棋，又教秦粤让棋，秦粤都让了好几步了，伍成还是不依不饶，规定不许秦粤走哪几个位置。秦粤笑了笑说：

“这也太不公平了。”

伍成：“公平同样生为人，你在台湾享福，我在这边受罪，怎么用公平解释”

秦粤：“昨天你不是原谅我了吗怎么又提起了”

伍成：“原谅你以为我是圣人吗我又不是菩萨，我是肉胎凡骨，我几十年来吃不饱穿不暖，戴高帽关牛棚，游街示众，批斗改造写检讨，成天战战兢兢，恐惧不安，怕做错事，怕说错话，你却高枕无忧”

他越说越激动，一抬胳膊把棋子全扫到地上，棋桌也打翻在地，又跑去床底下，翻出民国三十八年秦粤在码头让他保管的勋章和船票，甩在秦粤身上：

“说好两个人一块去，你却自己先溜了，丢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不是我兄弟，你是个不守信用的大混蛋”

第四天，伍成拉着秦粤可怜兮兮地说：

“我是不是又对你发脾气了，这不是我的本意，你不要生气，我不想这样的，你不要丢下我，不要走，你走了就再也没有人理我了”

第五天，秦粤做好了饭菜，摆在桌上叫伍成来吃，伍成走过来，看一眼桌上的饭菜，随即大怒，指着秦粤破口大骂：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做白菜炒豆腐，和炸酱面，兰夕最喜欢做白菜炒豆腐给我吃，只有她做的最好吃，可她为了我不到四十岁就死了，我有罪，还有这个炸酱面，小叔为了我能在元宵节里吃上一口，被活活打死了，我有罪，我愧疚，我良心难受”

第六天，伍成对秦粤说：

“老哥哥，我真的不想这样的，我心里都明白，也理解你当年的苦衷，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管不住自己，我找不到心理平衡的点你走吧，我已经疯了，没有人能受得了一个疯老头子的胡搅蛮缠和无理取闹，你也老了，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秦粤：“我答应你了，就不会走。走了也没地方去，你就收留我吧。你没疯，你只是生病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秦粤为了让伍成散心，在四合院的空地上种了各种各样的花卉，走廊上阳台上放着盆景，鸟市里买了一只八哥，好让伍成闲暇时逗逗，又抱养了一只小奶猫，让它围着伍成转，分散他的郁结之情。

这天伍成抱着小猫咪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晒太阳，秦粤提议趁着天气好，去医院看看，伍成不太愿意看医生，经不住秦粤再三的劝说，两个老头搀扶着出门了。

走出深深的胡同，外面的变化太大了，一幢幢高楼平地而起，街道宽敞而洁净，马路上跑着大车小车公交车，伍成坐在公交车上，透过玻璃往外看，像欣赏着一幅幅画，明朗的天气明朗的心情。

来到医院，秦粤陪着他做了全身检查，医生说：“除了长年累积的老毛病外，无大碍，精神方面的问题要去精神科找心理医生看看。”俩老头又跑到精神科做了检查，心理医生说：

“老人家患的是一种叫双重性格的心理疾病，简单来说，是抑郁症的一种，应该是长期的郁结苦闷不得宣泄造成的，这种情况跟周围的环境有关系，不要总呆在一个地方，多到外面走走看看，散散心，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起来的，要慢慢调理，慢慢治愈。”

回来之后，秦粤听取医生的建议，经常陪他看看画展，听听京剧，观看演出，提着鸟笼遛鸟，到公园练练太极，锻炼身体。伍成的精神有了点改善，但还是反复，好的时候就拿着奶瓶给小奶猫喂奶，对小奶猫像小宝贝一样，又是亲又是抱，很是疼爱，有时也会称赞秦粤棋艺高，做的台湾卤肉香，感谢他做的努力；坏的时候就骂秦粤是混蛋，糟老头臭老头，民国三十八年，不守信用，只顾自己享福，不管兄弟死活，把他害苦了。就这几句，家里的八哥全学会了，每次伍成骂完一遍，八哥就跟着再骂一遍，那些夸赞秦粤的话，它好像跟没听见似的，一句也不学，一句也不说，专门跟秦粤作对。

一次在伍成精神好的时候，俩老头一起去老年人活动中心看一场书法比赛。看完比赛有点累，伍成看到活动中心隔壁是图书馆，就提议进去看看报刊，歇歇脚。他在书架上随手拿一份旧报纸，坐下来看，无意间看到了一则了不得的大新闻。

回去之后，日子依旧如常，遛遛鸟，练练剑，抱着小猫咪晒晒太阳，一派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祥和。五六天过去了，秦粤突然发觉不对，就来到桌前询问伍成：

“我感觉你有五六天没有骂过我了，有点不正常，你是不是生病了，哪里不舒服”

伍成不理会秦粤的半开玩笑，抱着猫咪坐直身子，严肃地说：

“我那天在图书馆的旧报刊上看到一则新闻：十大叛变的国民党将领去台湾后的下场。其中里面有你，你在台湾坐了20多年的牢，原来他们并没有放过你，命你护送文物，只是缓兵之计，到台湾后在军事法庭上指证你渡地下党逃亡国外，给你安上叛国投敌的罪名，坐牢20年，出狱后你已年近五十，没有结婚，没有子女，在文物馆守门达18年，你的双亲也因你被特务抓走后收不到你的消息，未能及时去台湾，在文革初期受尽苦难而离世，都怪我为了救邓元连累了你，你吃的苦受的罪并不比我少。”

秦粤：“”

伍成：“我虽然受苦，但有妻子、有小叔，还有亲人陪伴我，你的过去几十年是空白。我也有错，我不该怪你，我想开了，是命运，是时代，时势造人，不是你的错。”

秦粤：“”

伍成：“没想到，这才是人生难预料，残生一线付惊涛”

秦粤：“”

伍成怔着了：“我说了这么多，你说句话呀”

秦粤：“所以我现在只有你这个唯一的亲人、老朋友，你要好起来，一起走完剩下不多的屈指可数的年月，珍惜再珍惜”

伍成：“总结一句，就完了”

秦粤：“嗯”

伍成：“好吧珍惜”

几个月过后，伍成丢掉了木杖，在院子里四处翻找，腿脚灵便了很多，一边找一边叫：

“小猫咪呢我的小猫咪哪里去了秦粤你看见我的猫咪了吗”

秦粤：“哦，猫咪啊，刚才有个小孩来玩，说喜欢猫咪，我送给他了。”

伍成：“什么你竟敢把我的宝贝送人，我打你这个不长眼的臭老头”

秦粤：“伍少爷打人啦，病没有好，又犯病了，要看医生啊”

伍成：“我好得很，打的就是你这个国民党反动派，敢丢我的猫。”

此时秦粤从身后捉着小猫咪，举到伍成的眼前，小猫咪挥舞着两个前爪，露出两颗小虎牙，甜甜地叫一声：“喵”伍成顷刻转怒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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