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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山水有路

三人将钱青健埋在一株柳树下,申屠行冲还专程为他立了块碑,但却没在碑上书写任何。

申屠行冲在坟前默立半晌,声如蚊呐“叔叔,我师父真的是一个大恶人么”

谢曜看他一眼,反问道“他对你如何”

申屠行冲答“师父经常向我要银子赌钱,但从没有吼过我。即使我几天学不会三招,他也不责骂半句。有时我读书读困了,他便偷偷翻窗进来,给我糖葫芦吃。”

“钱青健早年在黄河一带横行霸道,抢劫掳掠,便是同我也有过节,在外人眼中固然是坏人,在你眼中却是一个好师父,可对”

申屠行冲垂首道“对。”

谢曜微微颔首“既如此,别人如何评判,你不必放在心上。”

申屠行冲抬头看他,想起钱青健临死前那番话,早在谢曜从火场中将他救下,他心中便对其仰慕无比,只觉天下间再没有人比得上这位叔叔。申屠行冲鼓足勇气,忽然大步踏上前,双膝一曲,道“叔叔,求你收我为徒罢”

丁跃在旁边拨弄柳枝,蓦然听到申屠行冲此话,忙也跪在地上,大声“还有我还有我”

谢曜生平从未收过徒弟,侧身避开,蹙眉道“你们快起来。”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反而往前跪了几步,丁跃忙往地上叩首“叔叔,我们都是孤儿,蒙你相救大难不死,你好人做到底,就留我们在身边做牛做马伺候您”申屠行冲也跟着磕头,力气比丁跃还大上几倍“我们跟你学功夫,灭蒙古,灭金国,聚豪义之士,行天地正道”

“胡闹”谢曜微一拂袖,二人全身不由自主的便被拉了起来。

申屠行冲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破皮,他虎目含泪,颤声问“叔叔,你你是觉得我二人资质太差,不成器么”

谢曜瞧他模样,心中一软,不禁放柔语气,叹然道“我何德何能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而我连自己的惑都未能解开,如何能教你们”他独行千里,着实不习惯与人相处,有多少前车之鉴警告他切莫动任何感情,虽对外行侠仗义,但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他的生活,平和的态度下,一层寒霜将心包裹的严严实实。

两个孩子年岁尚,哪晓得这些心事,谢曜于他们好比一根浮木,万万不会放手,当下又直挺挺的跪在谢曜面前。

谢曜看着两个幼子一片纯真诚挚,掩在袖中的手指不禁微微发抖,像怕是被人发现什么,他倏然转身,冷然道“你们愿跪便跪”话音未绝,人已行出百步开外。

“叔叔叔叔”

谢曜一口气奔出不知多远,身后二子嗓音渐渐不察。

他怔然而立,惊觉来到一处断崖,天际白云流动,却愈发扰乱心神,他抬手一拳砸向身旁树干,只听“咔擦”一声,碗口粗的大树拦腰折断。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不觉害怕别人接近,害怕任何想跟在他身侧的人。不管是他的师父,他的母亲,还是她的妻子,这些该和他一生相随的人啊,通通在他最好的年华撒手而去。

难道在雨夜那晚,他便已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精力,不得不披着佛家的超脱红尘的壳,了却三千烦恼丝,而将自己心事掩藏,用淡漠的眼,暗中恐惧世间一切。

是不是是不是谢曜心中质问自己,他越想越怒,越想越急,他双手紧握成拳,胳膊上肌肉坟起,挂在颈脖上的念珠似乎已经压制不住他胸腔中几欲冲破桎梏的心魔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一生行善积德,却落不得好人好报

怒世道无情,怒苍天无眼,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谢曜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激愤,仰天长啸,内力控制不住磅礴宣泄,四下里劲风如刀飞沙走石,这一声长啸吼天喝月,直让天地为之色变。鹰飞长空,被他内力一震,在空中哀鸣一叫,扑棱棱坠下悬崖。

但正是这一声哀鸣,仿佛在破云出月,拂来一阵清风。谢曜又想起在涅槃炉中天书清澈的声音,对他一一讲述的故事,最高的山巅上,日月同辉。他脑海中瞬时在黑暗里炸开一束烟花,丹田处新生的那股混沌之气,有条不紊的将周身散乱内力归集一处,四周劲风消失,谢曜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谢曜缓过神,手忙脚乱的取下脖间佛珠,闭眼念了一段清心咒,待心态彻底平和,再睁开眼看这天地,不由得一阵后怕。

若不是关键时刻心智未失,怕是要走火入魔,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心底那份难过却兀自停留,虽方才乃是魔性失常,但不得不承认那是他曾念叨过无数遍的话语,他用念珠束缚自己心,束缚自己行为,却失去了真正的自我,忘记初衷是什么。

是谁曾满怀抱负,许下“荡尽天下不平事”的志向惨遭变故后,渐入迷途,将志向与理想当做一种负担,怎么也拾不回当初那份热血激昂的心情。

思及此,谢曜不禁黯然神伤,原来他的恨怨从未放下,只是隐忍太深,连自己也瞒过了。

他正沉浸在悲痛中,忽听身后一点轻响,这声音极其轻微,非武功在其之上的人不能察觉,百步以内必有武功极高之人来到。

谢曜也不转身,而是慢条斯理的将佛珠戴上,面对悬崖深谷蓝天白云,双手合十,淡定入禅。

过了不知多久,到底是身后人定力不如他,有人夹杂内力送话来“方才是不是你在这里鬼吼鬼叫”这内力端得浑厚,若不是谢曜武功已近臻化,非得五脏受损不可。

那人问完,却没有回应,不得不从树后转出。他看向谢曜,眼神不由一亮,只见那和尚临风而坐,衣袂飘飞,阳光将他周身镀上一层金光,真如画中九天圣僧。

“大师武功倒好,天下间被洪七一喝之人却能充耳未闻,实属罕见。”

来人一张长方脸,颏下微须,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丁,却是干净整洁,手里拿著一根竹棍,背上负个朱红漆的大葫芦,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他尊称一句大师,又在谢曜面前自称“洪七”,乃佩服他的武艺;谢曜一张脸满是疤痕,看不出年纪,洪七公还以为谢曜和他年岁差不多,抑或是比他年长。

谢曜曾在重阳宫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但却没有听到他话。这会儿他自报家门,也免了一桩他尴尬。他起身,朝洪七公颔首“原来是鼎鼎大名的九指神丐,失敬。”

洪七公听他音色清朗温润,显然年纪不过二十来岁,面色一红,取下酒葫芦拔开塞子大灌一口,掩饰窘然“和尚,你干么在这”他四处游荡,想去吃吃那嘉兴鲈鱼,路过树林,正好听到谢曜方才心魔失控那一声长啸,洪七公辨出长啸者武功不比他弱,还当是五绝中的谁,匆忙赶来,却没想是一个面生的和尚。

“七公能在这,我为何不能”

洪七公没想到他会反问,而且这和尚不捏佛号,也不称“贫僧”,他心下狐疑,一吹胡子,瞪眼道“我方才听见响动,故此过来看看,怎么,你一个出家人不好好吃斋念佛,大白天跑悬崖上唱歌”

谢曜自从妻子死后再没有笑过,但此时洪七公一句无心之话,却让他忍俊不禁。

这微微一笑,心中畅快,将连日来的满怀郁结扫除干净。谢曜又仔细的打量了一眼洪七公,只见他一把年纪,须发皆白,眼睛炯炯有神,因为常年喝酒,长了个酒糟鼻,瞧那面相,便是一个极其快乐的人。

谢曜很羡慕这样的人,于是他问“七公,你一人行走四方,家人在哪”

洪七公却没想谢曜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愣了一愣,随即笑道,“老乞丐孤家寡人一个,哪有甚么家人。”

谢曜摇了摇头,定然道“你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就算没有兄弟姊妹,父母总该有的。”

洪七公头次听到有人这般比喻,他哈哈一笑,将竹棍一拄地下,没入三寸,身子却轻轻倚在上边不倒“我一把年纪,父母早就化成土,哪里有好酒好菜,我就往哪儿走,这才是神仙过的逍遥日子,我那化成土的父母有幸见得,也会替我高兴。”他完看了眼谢曜,忽然摆首,“罢了,你这不沾荤腥的出家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那种美滋美味。”

谢曜听他道来,心中却隐隐约约想到什么,涅槃炉中有一个故事,便是龙子饕餮凶恶贪吃,见什么吃什么,最后将自己的身体也吃掉了,寓“贪婪之物,自食其果”,然而像洪七公与这饕餮有异曲同工的地方,但又全然不同,前者太过心中唯有“贪”,而洪七公却是将“贪”化为逍遥人生的一种态度。反过来言,谢曜如何不“贪”,他若将心中的贪念化为理想,所追求的不也是另一种“神仙日子”。

想到这里,谢曜朝他面露笑容,示意他拿起竹棍。

洪七公不由一愣“你甚么意思”

谢曜他左手负在身后,右掌微抬,作了个起势,劲风微微拂起地上秋叶,打着卷飘落悬崖。

“闻名不如见面,七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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