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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14 六极堂

路遥亭一事各族甚为担忧,换息之后便匆忙赶回各自城中。太阳渐渐离开海面,泽竽两眼湿润,精疲力尽,好像之前的换息并没有改善她的身体,她呼吸急促,神情却异常镇静。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水下生活一贯平静,此次变故导致人心惶惶,自古尚且不暇。

“泽竽,血祭一事我已向你说明,你这次前往陆地要谨遵师傅们的告诫,切不可违背其中一条,稍有不慎便会有生命危险。恐怕圜城无一人能助你半分。”

玉柘将换息符递至泽竽手中,说道:“务必随身携带,保持肩膀自然起伏,让周围人知道你和他们一样呼吸,如果吃不惯陆上的食物,可以进食少一些,但千万不要让别人以为你不需要进食,人类最不喜欢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他们会害怕,会攻击,直到你消失。当然,他们还可能孤立你,让你无法忍受,最后自己离开。你不要怪他们,这是人类的天性,他们因此在陆上存活至今。”

说完,玉柘示范了几遍肩膀自然起伏的动作,在水下,这个动作看起来滑稽又陌生。

“是,城主,泽竽明白。”

“保护你自己就是保护圜城所有的人,一定要记住,不要伤害人类也不要被人类伤害。”

“更不要相信人类,被他们迷惑。”景肃阳抢过话来。

“是,景师傅。”泽竽装过身,恭敬地点头。

“和换息日一样,每到月圆之夜你必须回到水中,若回不来,换息符也不能保护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那件事让你多么为难,要记住,一定要回来,只有回到水中我们才能帮助你,我们永远都会保护你。泽竽,一定不要忘记,师傅们和玉城主永远会保护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无论发生多大的困难,一定要回来。”

“夜师傅的话你一定要谨记在心,任何困难都可以想办法,如果你回不来,任何人都帮不到你。”

玉柘想起自己多年前也曾这样和夜怜池说话,当时的情景和眼前如此类似,只不过那一天所有的弟子都在,没人会担忧真的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当年不过是解决陆上的危机,夜怜池自信满满,她是最优秀的学生,比水外的星辰更闪亮。谁都没有想过她会遇到什么困难,那一年如果不是六极堂的人追到凌江岸边,如果不是她犹豫不决,怎么会有后来那么多让人不愿回想的事。

如今泽竽还不如当年的小池。好在她看起来有超越年龄的自信和同样澄明的心。只是希望桑门主下落不明的事她能暂且放下,不要成为牵挂,扰乱心绪。

这又谈何容易,对泽竽来说,桑门主不知去向,小玉又生死未卜,元蝉被耶律博带回北冥,圜城这些事以泽竽仁慈善良的心,怎会轻易放下。

“城主,叮嘱完就送她上去吧。”夜怜池小声提醒。

“到达陆地后,你需要去金陵皇宫寻找皇子,他会告诉你他们遇到的困难,你尽力帮助就是。一路上一定要小心,六极堂的人恐怕很快会意识到你的出现。千万要避开这些人,皇子虽能替你隐藏身份,但你自己也要谨慎提防,六极堂在历朝历代都是铲奸除恶,匡扶正义的名门世家,若知道你非同类,必定会将你铲除,以绝后患。”

“六极堂为什么要铲除我们,我们也是铲奸除恶,匡扶正义才伸出援手帮助陆上皇族。为什么还要以绝后患”泽竽不解地问。

六极堂的传言她从小就在老人们说的故事中有所听闻,在那些故事里六极堂有很多名字,有时是无极门,通晓天下武学;有时是绥山教,悬壶济世,山林间植满各类药材;有时是尚武府,镇守边疆,抵御外敌。这些门派在每个故事中都赫赫有名,受人敬仰,它们虽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却从未改变,历代六极堂都对异类追杀到底,从不姑息。作恶多端的杀人犯他们都愿意喂其汤药,救其性命。对于异类却毫无怜悯之心。

“这是他们的命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六极堂的命运就是永世与我们为敌的。”

夜怜池低垂着脸,恨不能闭上眼睛,不听也不看,六极堂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她不希望泽竽也遭遇到,但终究是无法避免的,当使者上岸,六极堂的灵魂便会苏醒,当这两股势力相遇,必然要杀死另一方。自古以来都无法解除这样的命运。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遇到他们,完成任务就立刻回来,陆上再美也不要逗留。陆上的人再好,也不要留恋。

她忍住心痛,努力保持镇定,她要叮嘱泽竽,一再叮嘱,多少遍都不算多。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试图解开这道命运的铁锁。远远地避开他们,即使被发现,也不要承认,六极堂虽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异类,但也绝对不会杀死无辜的人,他们算得上是好人。”

“好人只有你才会说这样的话。”

景肃阳厉声打断夜怜池的话。

“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只看表面,以种族区分善恶,这哪里算得上正义一个异类做尽好事,也不会被视为正义,而一个坏人,做尽坏事,只要放下屠刀都是大慈大悲。这就是他们的善恶观,这就是六极堂的真面目。”

“不能这么说,景师傅。”

“城主不要仁慈了,这种仁慈只会害了大家。我们明知道使者是海下生灵的未来,却不惜让他们上去帮助那些骨子里就厌恶我们的人,我们将最好的亲手奉上,他们却连保护我们都做不到。难道我们连恨他们都不可以吗”

玉柘听到景肃阳这番说法也无法阻止,他若心中有恨也是正常,当年之事,怀恨在心的人恐怕远不止他一人。自己又何尝没有想过六极堂的所作所为着实无法叫人原谅呢,但尧舜以来六极堂和圜城之间的关系就没有改变过,虽水火不容却自有它的道理。

他轻叹一口气,说道,“泽竽,不必先憎恨,任何时候仁慈都好过憎恶,世间事自有定论。”

“是,城主。”

泽竽明白玉柘的话,也明白景肃阳的担心,她下定决心一定会完成任务,不辜负师傅们的教诲。

黎明稍纵即逝,晨光一扫大地阴霾,每个人的心都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到轻松一些。

叶小楼坐在净白的池水边,水面如镜,却照不出他的样子。春风十里扬州路,无限恨,谁人倚阑迟相诉。

金陵城再美,每个月的这一天他都要回到镜往楼,即使三皇子重病不起他本该寸步不离,只要时辰一到,他便会沿淮河直下,做回镜往楼楼主。

这一天他不必在皇宫照看弱柳扶风的萧晋,也不必听大皇子又得了什么嘉赏;不需要为赈灾运盐出谋划策,更不需要忍受萧翎傲慢无礼的挑衅。这一家人他受够了,这天下的事,大部分又不过是这家人的家事,他也懒得多听一句。

但他必须站在那个皇子身边,保他不死,必须守护这家人和这家人混沌不堪的野心和狂妄。

这是她的心愿,她不愿仇恨的人,他也不能仇恨,她至死也要保护的人,他看得比自己更重。可如果哪一天找到拯救她的方法,现在的一切,守护的一切,哪怕他自己的生命,他都愿意舍弃。

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尤其是这世界。只是时机未到。但似乎命运的轮盘有人在替他拨动,他不知道拨动轮盘的力量是敌是友,也不想知道。只要能找到救她的方法,只要能让她清清白白地活着。

叶小楼想不出有什么是自己不愿意做的,所以他很平静。即使夜莺带来的奇人有很多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混混,他也不会真惩罚夜莺,这个人被师妹诬陷,被逐出师门,还被印上了永远都抹不掉的印记。他左边脸上一只断翅的蝴蝶,直到死都无法抹去。一个天下第一名门正派的弟子再也不能清清白白走在阳光下,不能在人群中堂堂正正的站立,这样的人心里有多苦,又有什么样的惩罚还能伤害到他死亡在这些苦痛面前恐怕都无足轻重。

他既然还活着,一定有非完成不可的事没有完成。如果镜往楼能帮助他实现未了之事,叶小楼自当全力相助。他明白这种比死更难的苦。

暂且不论消息准确度,夜莺打探消息的速度无疑是天下最快的,他手下的三十六蜂鸟,不眠不休,仿佛七十二个眼睛在空中巡视,仿佛七十二只耳朵聆听风的声音。

待晨曦退去嫣红,金黄毕露,他来到叶小楼面前,恭敬地行礼,半边脸充满生气,另一个半边断翅的蝴蝶也断了他一半的生机。

“说吧。”叶下楼白色的衣服一尘不染,声音也澄净悠然。

夜莺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些年来每个月的这一天,不论多远他都会赶回镜往楼,守在门外。

“绥安府的情况已经调查清楚,那里的确有未被污染的水,大皇子在里面很安全,甚至日日香花沐浴。”

夜莺如实说道。

“绥安府府里可有下人患病”

“未见府兵或侍女有任何皮肤溃烂的迹象。”

“绥山红雨连连,百姓大多患病,绥安府为什么连一个下人都没有染上半点疾患莫非服用了什么药物”

“楼主是否觉得这事情和我们要找的书生有关”

“他如果想要赌博又没有钱,给穷人治病解决不了问题,当然是要找富人,绥山一带有钱的人家远不及淮左,多数还是封了地的皇贵,晏王府镇守西南边境,抗击外族,原本效忠后蜀,后衷心于当今皇上。皇上每年给他们的封赏都由重臣亲自调配,一年比一年丰厚。柳源庄在金陵的钱庄有各府王爷替他们暗中经营,官商一气,庄主柳世清为人低调谨慎,据说常年食素,赚得钱也没多花一分在自己身上;倒是几个孩子这几年没少给他惹事,出手阔绰,常来广陵一带寻欢作乐。如果想要治病赚钱,这两家绝对是绥山一带的首选。”

“是,属下这就派人去晏王府和柳源庄调查清楚。”

“现在去”

叶小楼的声音还是很温柔,但夜莺已吓出汗来。

“属下并非没有找到那位书生,只是,那位书生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消失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竟会在蜂鸟监视下消失吗有趣。”

“楼主,对不起,是我办事不力。”

“是因为你提前回了镜往楼吗”

听到这句话,夜莺突然双膝跪地,好像被人说破了心事一般羞耻。

“楼主,我立刻回绥山亲自调查。”

“既然来了,就留几日吧。凌江一带多加留意,有任何奇怪的事都尽数通知我,那些人应该要来了。所有门派都要加派蜂鸟监视,六极堂虽在我镜往楼掌握之中,但我总不放心,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六极堂十二司侍尽数觉醒后,堂主就会现身,在那之前,仍然需要严密监视。”

“是,楼主的担忧向来很准确,蜂鸟会监视所有门派。”

“天下第一门尚武门,还是派夜青去吧,你不用亲自去那里。”

“夜青还在洞庭湖一带办事,湖水倒灌,百姓已无家可归,四处逃亡。洞庭湖一带吸虫范围扩散,流亡百姓多半死在路上。”

“百姓死伤无数。”

叶小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这样的死亡速度很像大纪灾年。既来之则安之。他起身缓缓走向夜莺,将夜莺慢慢扶起。

“让夜青去吧,留在吸虫一带对他没有好处,告诉他情况我已经知道,不必继续看着百姓惨死了。让他去尚武门,任何风吹草动直接来镜往楼通知我。”

“是,谢谢楼主。”

“谢我什么”

“楼主......我......”

“你是我镜往楼的夜莺,不是吗”

“是,夜莺明白。”

叶小楼的人和冰一样没有感情,心却比谁都温暖。夜莺左边的脸感到一丝温热,坟墓般的皮肤上滑过一丝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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