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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十九】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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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十九喋血】

桑沃院中是久违的沉寂,就连平日里最吵闹的姑娘们此刻也都安静着。流鹃一身素衣,脱了簪钗跪在陨若面前,所有人都站在前厅里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处罚的时候了,可没有一个人知道陨若会给流鹃怎样的处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会以怎样的方式结局。此刻院中静得连呼吸声都让人觉得喧嚣起来,似乎就连这一丝丝的轻微的动静都会扯破这仅有的最后的平静一般。

“昨晚事情已经审了清楚,此刻也不过是给各位姑娘一个交代以示公允。”陨若端坐在椅子上,高声道,“情通凡人是桑沃院中大忌,无论谁人犯之都是必罚,知情者不报亦要一并受罚。这次流鹃犯忌,西沉知情隐瞒,罚三个月门禁和半年的月例,若再有下次,便要逐出桑沃院去。”

陨若此刻虽然是在罚我,可我内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我唯一关心的是流鹃会怎样。陨若稍稍停顿一下,小福儿抬手将那方湖丝手帕和薛涛笺放在桌上,陨若瞧了一眼,然后开口道,“流鹃身为桑沃院中人,与凡人有私通之事,今日有帕子和情笺为证,她也已经自认犯戒,不算冤枉她。按照桑沃院中的规矩,便是要废了修为逐出去,我此番便是要依照规矩办事。昨晚我已经废了流鹃全部修为,收了她的妆奁金银,桑沃院中是容不得这样毫无心性的人的,但愿出去之后好自为之。只是一旦出了这桑沃院的大门便是自生自灭,与我桑沃院再也无干了。”

陨若这番话一出,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可我却稍稍放了心。只因在我看来这也算得是流鹃期望的结果,虽然修为尽废,但到底也还是能够活着出了这桑沃院去,便也就能有了她想要的那一方天地,也已经算是大幸了。陨若说完这句,站起身来,也再没有看流鹃一眼,只目视前方,定定地站了几秒,冷冷道一句“收拾了东西,明天一早就逐了出去,散了吧”然后便转身上了楼去,流鹃在她背后默默伏下身行了一礼,众人也没人敢多嘴,更没人敢跟流鹃搭话,也就都各自回了楼上去,唯有我、画翼和棋莞留下,我赶忙上前握住了流鹃的手,她此刻修为尽失,已经与凡人无异,那双手更是冰凉,面色煞白,没有半点血色,又是一身素服,竟整个人如同纸做的,仿佛一碰就会破碎一般。我本有许多话要问她,可看着她惨然的面容,竟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吐露不出,只觉得说不出的心酸,流鹃瞧着我,张了张唇,勉强露出一个惨笑,道,“沉儿,我连累你了。”

“事到如今,又何必再说这样的话呢?”我摇摇头,和画翼她们扶了流鹃上楼,到我屋中坐下,关上门后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只是如今你没了修为,出了这桑沃院,又要到哪里去呢?那林辉堂就要做了郡马了,人海茫茫,三界之中,哪里又是你的栖身之地?”

流鹃沉默片刻,抬头看着我道,“他逃不脱他的命运,我也逃不出我的。我若能出这桑沃院,还想再去见辉堂一面,那些凡人名分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如今我修为尽失,寿命如同凡人,我又有什么栖身之地,不过是想随了他,伴在他身边,尽余生给他一些安慰罢了。这样简单的心愿,却也那样难。”

流鹃这一番话说得我心惊肉跳,却又并不觉得意外,我想得没错,她早已打算好了退路,即便这条退路太过凄凉,她也在所不惜。流鹃说她一生没能做自己,如今她想要做一回自己,可为此她已经付出了所有,她已然将她拥有的都舍了去,将余生托给了一个本已经不可能再与她有关联的凡人。我怔怔地看着她,流鹃淡淡笑着看着我,唯有这一回,我觉得她的笑容是真实的,可这样的真实,又包含了多少辛苦和悲戚呢?

“沉儿,你不必为我难过。”流鹃拉着我的手,看着我静静地道,“我心里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就算没有遇到辉堂,我终究还是会遇到一个人,一个我能从他身上看到我自己的人。此刻我失去了在桑沃院中的一切,可我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那样松快。沉儿,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你就这般相信他么?你出了去,他还会真心待你么?”我轻声问。

“我相信我自己的心。”流鹃回答我道,“沉儿,我知道你能明白。”

我松开了流鹃的手,我想说我明白,可我说不出口去,我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团棉花一般地喘不过气来,流鹃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懂得,可我依旧无法为她高兴。我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流鹃就好像是一个赌徒,她把一切都放在了赌桌上,可这一局之中,没有人能够赢,所有人都是输家。她是一个饮鸩止渴的人,走在仓皇而迷蒙的路上,那一条路上有着暧昧的花朵,那是她的心之所向,即便身下便是悬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我却又说不出半句责备她的话来。

“沉儿,还记得我告诉过你,陨若为何要十成分三,要了你们的修为么?”就在此刻,流鹃忽然转口,提起了之前她未说完的这件事。

我点点头,流鹃沉思半晌,招手让我靠在了她唇边,极小声地在我耳边说了几句,我登时惊得险些叫出声来,流鹃用手指抵住了我的嘴,对我低声道,“这是绝密,我告诉你,是因我走了,往后便无人知道了。你只记在心里,不可与旁人分说,今后在桑沃院中要处处留心才是。”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愕又点点头,流鹃放下手,道,“如此,我便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你当真要出了桑沃院么?”我忍不住再道,“就再没别的可能了么?”

“出与不出,都是一样的。”流鹃定定地道,“沉儿,这就别了。”

说完这句,流鹃也不管我还想挽留,站起身便径直出了我的房门,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几步追到门口,她却头也不回,转过楼梯便不见了。

次日一早,便是流鹃出桑沃院的时候。那是比昨日更为深沉的沉默,陨若站在二楼的高台之上,我们也都伫立一旁,流鹃依旧是那身素衣,只插了一支银步摇,我认得,那正是那一日她与林辉堂初见,在江月令中戴着的那支。流鹃背了一只小布包,先是在正堂又远远朝着陨若拜了一拜,然后转了身缓步往桑沃院的大门走去,就在她即将走出大门的一霎那,陨若忽然开口喊了一声“鹃儿”,流鹃应声回头,电光火石之间,只看陨若稍一抬手,竟有一支冷箭从她袖中飞出,夹杂着烈风直直插进流鹃心口,无声无响,流鹃只晃了几下,便哐啷一声倒在了地上,从心口汨汨流出的血染红了她的一身素衣,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我下意识要冲出去救她,可已经迟了,我迈出一步去,可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我告诫过她凡人之心不可尽信,也已经给过她一晚的时间,但她冥顽不灵,终究没有回转。”陨若缓步走下台阶,走到倒在血泊里的流鹃面前,她微微俯身,流鹃还直愣愣地睁着眼睛,她还剩下最后一丝气息,陨若伸手轻轻替流鹃闭上了眼,然后轻声对流鹃道,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如同重锤一般锤击下来,“你走出这桑沃院之后,也必定是个悲剧,不如提早为你收尾,还干净些。”

说完这句,陨若转了身,对垂着手站在一旁的小福儿他们道,“拖出去埋了吧。”她的声音是那么平静,仿佛她刚刚杀死的只是一只飞虫一般,那支插进流鹃心口的冷箭,就只是一场简单的投壶游戏。我猛然又想起了昨晚流鹃说过的那些话,她说她逃不出她的命运,出与不出桑沃院,都是一样的,其实她明白陨若是不可能允许她就这样离开的,更不能容忍她甚至要去同凡人暗相厮守,她今日戴着那支银簪,已然是给了陨若她最后的回答,也就迎接了死亡。昨日不是结局,死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是那样的一个凄凉的手势,这只笼中的鸟最终还是折在了笼子里,至死都没有踏出那一道门槛。杜鹃啼血,终究是陨落了。

流鹃死后,我整整三日没有进食也没有说话,陨若本就罚我三个月的禁闭,除了画翼和棋莞,也更没人来看我。画翼和棋莞知道我心中痛楚,只想尽了法子逗我高兴,又说了许多话安慰排解,只是我一直还是情绪低落,无论怎样都还是忘不了流鹃死时的样子。浑浑噩噩过了流鹃三七,城中传来林辉堂与那获嘉郡主大婚的消息,城中也是热闹非凡,只是此刻我已全然没了兴味,只觉得凄凉。郡主大婚前一日晚,忽然有人来敲我房门,我打开门一看,竟然是琴歌,倒叫我十分惊讶,她闪身进了我的屋子,关上门后对我道,“那林辉堂的婚事,你可知道了?”

我点点头,我虽在屋中不得外出,但也早已听画翼说过了,琴歌从袖口中抖搂出一张东西来递给我,我定睛一看,正是那张薛涛笺,我一惊,琴歌却道,“这是我暗自收起来的。之前你帮了书渠一次,我欠你人情,这回便还给你。流鹃与我虽没什么深厚情分,却死得可怜。那姓林的明知自个儿是要做郡马的人,却还在流鹃那儿留情,如今流鹃为这事死了,他却要飞高枝,便是我也看不下去咽不下这口气。明日就是他的好日子,这笺纸给你,明儿我们变作个仆役混了进去,把这笺纸给旁人看了,那姓林的铁定会被定罪,就算是给流鹃报了仇了。”

琴歌如此一说,我只接过那笺纸不语,琴歌见我不开口,又道,“怎么了?你不敢?平日里你胆子多大啊,这事儿又有什么难的?你如今虽被关着禁闭,可偷溜出去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欠着你人情,你不是与流鹃好吗?那就替她出了这口气去,不然他姓林的做了这孽就这样算了叫什么!”

我又展开那张薛涛笺看着,这首诗一旦公之于众,林辉堂的郡马便算是做不成了,不仅郡马做不成,怕不是还要被问罪。我心中虽然知道流鹃的死并不全然都是林辉堂所害,但他毕竟也逃不出干系去。流鹃死之后,他也差人来桑沃院中问过几次青霜的近况,依照陨若的吩咐,一概回的都是离了桑沃院回原籍去了,就这样几次之后,他便也再没有遣人来,自个儿也再也没有露过面。桑沃院中姑娘们没一个不讽刺他薄情的,再加上流鹃死得凄凉,无论与流鹃有没有情分,各个对姓林的都有九分怨气,琴歌一向爱恨分明,更是如此。陨若说过流鹃出了桑沃院也是个悲剧,由此一看,怕也不是虚言。而我也正想再去见见那林辉堂,想着便当是替流鹃再见他一次也好,次日便同琴歌偷溜出桑沃院去,化成了仪仗队中的随从混进了宫中,眼看着那林辉堂穿着蟒袍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进了内廷,正是春风得意,全然没有半分戚容,琴歌冷哼一声对我道,“看到了吧?也真是想不通,流鹃在桑沃院中都那样久了,却还是不通。为了这种人送了命,真是可笑。”又看仪仗进了内宫,获嘉郡主此番虽是郡主,但因太后垂爱,按着的都是公主之礼出嫁,按照礼节郡马先要去宫中叩拜谢恩,末了再去王府行礼成婚,琴歌小声对我道,“这里人多,不过等回了王府倒是个机会,到时候我替你瞧着,你趁着他们拜天地的时候混进去,把那笺纸丢上堂,当面杀他个原形出来。”

我此刻心中仍想着之前流鹃对我说过的话,只匆匆听琴歌说着,待转回王府,琴歌在外头,我化了个府内小丫鬟的形偷溜进内房,此刻正是更衣的时候,我小心着走到林辉堂更衣的屋子外头,待里头那些伺候更衣的人出来,此刻正是吉时上前堂的这一个时间差,我悄声走到窗口往里头一瞧,只看到林辉堂穿了一身吉服,背着手站在屋中。我心中此刻却十分矛盾,伸了手捏着那一张薛涛笺,用指甲盖滑动着,倘若我将这笺抖了出去,自然是大快人心,桑沃院中各个都会叫好,可是流鹃呢?她不会让我这样做的,她很明白自己的结局是什么,这一张薛涛笺,于她而言,纵使荒唐,但都是曾经真切的念想,她到死都没有后悔。她曾与我说过,她根本不在乎那些凡人名分,若她能出了桑沃院,只想要再见林辉堂一面,若能留在林府伴他左右也是好的。如今我若是用这一张笺纸断送了林辉堂,我心中自然快活,可这绝不是流鹃想要的。想到这,我长呼了一口气,念起变身诀,化了一道风吹进屋里去,将那一张薛涛笺吹落在了桌上,那一张染着桃花红,印着并蒂莲的薛涛笺纸,就这样飘飘悠悠,缓缓地落在了桌上,落在了林辉堂面前。就在那一霎那,我看到他眼中忽然迸发出光亮来,他快步走到桌前,拿起那张纸,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四处看去,又快步走到门前往外张望,但周围空无一人,唯有前头吹拉弹唱的喜乐之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是吉时了。

“青霜?青霜。”我听到那林辉堂帐然若失一般地轻声自言自语,他忽然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他走出门外,将那一张薛涛笺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一阵,然后撕了个粉碎,那桃红色的残片从他掌心里被风吹了起来,吹散到空中,散落了去了,就仿佛是飞溅的血滴一般,又仿佛是轻飘的花瓣,依托着风被吹到了无尽的远方去,我忽然觉得,那些纸片就是流鹃,对林辉堂而言,她或许是一个知己,他们向往着相同的东西,可最终他还是依顺了命运,或者说,依顺了更为重要的东西。我凝视着那些纸片被风吹远,我总觉得,直到此刻,流鹃才是真的自由了,即便悲凉,那啼血的杜鹃,还是飞出了笼子。

“青女玉中来,朝颜染轻霜。柔夷落素辉,思心慕明堂。”

林辉堂伫立在原地,抬头看着那纸片消失殆尽,就在这时候,吉时的钟鸣已然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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