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树·和尚

“梦到树？”

“不清楚，但总觉得上面应该有一些斧头砍出的痕迹。”

看着渐渐远去的一行人，叶轻眠摇了摇头，“别想了，他们都走远了，我们追上去吧。”

花织点点头，跟叶轻眠走开了。

曾经某日的夜幕西湖，一条花船闪着明亮的烛火，传来阵阵嬉笑，岸边，一个老和尚双手持着一柄斧头，不惜体力的挥舞，伐着岸边的垂柳。

“这老和尚疯了。”四周的人都这么说，指指点点。

“快报官府吧，这大好的西湖，让一个臭和尚坏了景致。”人群里有人这么建议。

三个结伴出行的女子穿过人群，走近老和尚。

“和尚，你为何在此伐树？”一个青衣女子好奇的问道。

“途径此地，见人间仙境，引人流连，欲毁之。”老和尚没有停，一边砍着一边说。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红衣女子问道。

“为拯救世人。”和尚很认真的说。

“好一个无理的疯和尚，净是些胡言乱语，还不快快停下。”白衣女子忍不住喝道。

“他不会停下，我早就劝过他。”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子开口，众人才发现他就在树的背面，好像一直在那里不曾被人发现。

“小先生有礼了。”青衣女子微微欠身，“这疯和尚似有凶性，怪异非常，先生在树后恐有危险。”

“不会的，他砍不断这树。”年轻人断定的说道。

“这是为何？”红衣女子问道。

“因为这树，是众生所向，人不醒，梦不断，这梦中之景何以摧之！”老和尚咆哮着喊道，却不见手里停歇。

“老和尚你究竟在说什么？”白衣女子很不耐烦。

“众生皆言红尘极乐，欲长生。殊不知此乃大能者铺天为锁，画地为牢，引众生幻梦欲望为仙境万物，欲断我等万世轮回，再不复醒。”老和尚双手颤抖，两行老泪流下。

“天啊，这老和尚果然疯了。”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叹。

“快去报官，迟了恐有人被这疯和尚害了性命。”有人急匆匆的离去，边跑边喊。

离老和尚最近的三名女子，却在怒喝中微微发愣，似有无尽梵音唱响。

“三位，能否告之老衲芳名。”

“你这和尚怎敢这般无理？”白衣女子斥责道。

“姬空恋，青城雨天，白滴滴。”树后的年轻人又有开口，道破了三名女子的姓名。

“你，你为何知我三人…”

年轻人没有理会三名女子，对老和尚说道，“你的悲，不在于无力拯救，而在于你要救的人却不信你。就算你在她三人心里种下苏醒的种子，又能如何，世人又何以信她们？你要生生世世活在这众生的质疑中？你愿永生永世看着你要救的人沉沦苦海？”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老和尚眼睛微闭，再度睁开时又满是坚定。

“和尚，照你的话说，这人间，是地狱么？”红衣女子轻声问道。

“凡间之牢，震慑宵小，入者思其过，悔其行，刑满则改之。然此界乃恐怖大狱，囚神困仙，以江山社稷诱之，以繁花红袖惑之，以三纲五常束之，以人伦之理羁之。无以思过，无以悔行，纵有万般错，不知其所起，纵有梦醒之法而不愿离去，引人自堕其中而怡然自得。”老和尚很悲伤，放下了手上的斧子，“当我闭上眼，红尘缤纷，霓虹璀璨。当我睁开眼，赤地悠悠，万里横尸。”

“和尚你莫要耸人听闻。”三个女子有些慌了，这和尚说的太吓人。

“这和尚说的都是真的。”树后的年轻人说道。

“小先生你怎也疯了不成？”红衣女子皱眉。

“哈哈哈哈，和尚你看到了么？你仔细看看，就算我说了，也没人信你。”年轻人突然张狂的大笑，老和尚神情一苦，苍老的容颜布满了酸苦，让人看着心疼。突然，老和尚瞪大眼睛，扫视着面前的三名女子。

“老衲愿自闭双目，轮回永眠再不复醒。以残躯化千百万亿大光明云，愿尔等三人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量无边智慧，勘破五蕴皆空，远离颠倒梦想，跳出三界红尘，引众生睁开眼！看看那红色的月亮，瞧瞧那血腥的大地！”

老和尚的疯言疯语吓到了不少人，但是离他最近的三名女子，却突然浑身一轻，仿佛隐约要抓住了什么，却又如流水从指缝溜走。

“你们要记住树后的那人，死死的记住。”老和尚指着大树后的年轻人，怒吼。

“梦醒的种子，以身孕养，来世发芽，三生觉醒，不错不错。”年轻人看着三名女子，微微点点头，随后轻蔑的一笑，“但又如何？我要此界轮回永眠，何人敢醒！”

“小先生你莫要吓我们，你到底何人？”青衣女子被今晚的情景吓到了，有些小心翼翼。

“吾名轩加菲纳。”

“我恨呐，我好恨！”老和尚发疯的大叫。

“快快，衙门来人了，大家让让，快让人把这疯和尚带走。”

看着吆喝着赶来的捕快，老和尚突然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宁堕红尘梦，不愿轮回醒。我欲众生活，众生要我死。”

和尚被带走了，但他的话深深印在了三名女子心里。三人再向树的后面看去时，那边的年轻人不见了。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昏暗的大牢深处，一个刻满了经文的囚室内，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静静的禅坐，吟诵着古老的佛号。老人缓缓睁开眼，叫住了路过的牢头。

“今日不必给老衲饭菜了。”

“你这疯和尚，我记得我小时候你就在这里，也不知到底活了多少年，浪费多少粮食，今天咋地不要馒头了？”老头喝道。

“今日便是老衲圆寂之日。”

“哈哈哈哈，好，来呀，给这老家伙加俩馒头，再来俩素菜。”牢头冲手下人吆喝一声，随后又看向老和尚，“别说我不照顾你，不过你今天要是不圆寂，明天我打到你圆寂，哼，疯和尚。”

不多时，当饭菜端来时，牢头发现疯和尚竟然在打扫牢房，将散乱的蒲草整理整齐，用衣袖仔细的扫着地上的灰尘。

“疯和尚你在作甚？”

“今夜将有故人来访。”

“哈哈哈哈，你这疯和尚越来越有意思了，你在这大牢里怕是有个五六十年了吧，就算你孙子怕是都活不到这时候，还有人来看你，我看你是真疯了。”牢头煞有兴致的看着老和尚整理房间，却见手下人慌慌张张的跑来，冲他招手。

“什么事毛毛躁躁的？”牢头不悦。

“帝、帝临，同行者白相，青城国师。”小兵嗓子干涸，颤颤的说道。

“你此话当真？！”牢头怒目圆瞪，一把抓起那人质问。

“绝无虚言。”

牢头腿一软，险些摊在地上，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来了，来牢房？

“快扶我出去跪迎。”

“不用了！”一个身着战甲的威武士兵声音嘹亮的大声说道，“尔等速速退下。”

一炷香后，老和尚的牢房里多了三名老妇人和四把椅子。

“浑噩一生，未查大师箴言，老而将死，方悟大师西湖之举，望大师见谅。”三人中间的老妇微微欠身，随后缓缓坐下。

“见过大师。”其余二老妇皆是郑重颔首。

“站起来！”老和尚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爆喝一声。听得远处守卫的将士都心里一颤。

三位老妇以身居高位多年，还不曾有人敢如此呵斥她们，就在众人以为这三位大人物要震怒的时候，三人却互相搀扶着站起，示意下人拿走椅子。

“何必要坐？”老和尚说道。

“吾等三人，已年过…”

“年老体衰，不坐会累，累久成疾，疾深而亡，然生不为始，死不为终，红尘是梦，万物皆空，你们至今还看不透么？”

“大师恕罪。”

“我等三人自知时日无多，近日夜来屡屡陷入恐怖梦中，闲来相聚竟发现，我三人梦中所见略同。回想当年西湖之畔大师之言，似有所悟，但不解其意。”

“众生皆言红尘极乐，欲长生。殊不知此乃大能者铺天为锁，画地为牢，引众生幻梦为仙境万物，欲断我等万世轮回，再不复醒，实为泥梨地狱。”老和尚重复了当年的话。

这曾经的疯话，在三位老妇再次听来，却深含道理。

“大师可曾醒来。”

“老衲从未入梦。”

“那多年以前，大师为何说愿闭眼？”

“只为更多的人可以醒来，尔等便是其一，是众生复醒的希望。”

“大师知道今日我等会来访？”

“老衲已静候多年。欲送一份礼物给三位。”

“大师为何不在当年送于我等？”

“不入红尘，何以超脱？不历梦幻，何谈醒来！今日老衲以尔等此生为种，引你三人，苏醒！”

不久之后，老和尚坐化了，在阴暗的大牢里，面带祥和的闭上了眼。

三位老夫人却在老和尚离去的瞬间，时光逆反，逐渐恢复了青春，仿佛回到了那几十年前，灯火阑珊的西湖夜晚。青春复回，红颜依旧，狱中众人奉为神迹，纷纷叩首高呼。

“我会在西湖之畔点起莲灯，引你来世归途。”姬空恋虔诚的跪拜在老和尚面前，缓缓说道。“这世间种种，我们已然知晓，两位妹妹，各自的路，都决定了么？”

青城雨天和白滴滴郑重的颔首，望向天空。

佛音绕壁，

难脱难弃，

色受想行识去。

众生渡尽我仍留，

看不透，

菩提一缕。

愁眉紧缩，

红尘是错，

何月轻声字句。

沉眠永堕化成魔，

似无间，

轮回地狱。

叶轻眠微微回头，看向花织所说的那颗老树，不知为何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隐隐觉得，似乎那里真的有斧痕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