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赎罪

“君君命苦啊，他投错了胎，投到了我们这种穷苦人家里。我和君君他爸，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才生下他。说来也是我们命不好，没有福气，在君君之前，我们就生过了一个女娃娃，结果我们没有带好，被车撞了。后来我们想啊，以后老了怎么办，没有人管我们了，我们只好再去拼命生一个孩子来。就这样，君君来到我们身边了……”老妇人动情地说。

她身上盖着的棉被，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了。她非常伤心地抹着眼泪，她的手干枯得像是没有肉，又黄又瘦，很单薄，也很小。

“我呢，因为生下了君君，就再也没下过床了……我本身在生他的时候，就有很大的风险，年龄又大，身体底子也不好。但是为了给他们康家留个血脉，我还是坚持着，咬牙把君君生下来了。君君从小就爱干净，但是我们就这么个环境，没法给他更高的生活品质，我知道他心里也苦，可是他从来不说……”老妇人咳嗽了几声。

季阳赶紧去倒了一杯水来，端到老妇人的床前，递给她。老妇人接过水，抿了一小口。她瘦弱的身体，似乎连一大口水都承受不了了。喝完水，她的状态恢复了些许，不再咳嗽了。

“君君有很远大的志向呢，他喜欢唱歌，可是我们没有钱供他花销这些。他每次偷偷唱歌的时候，他爸都会打他。他爸不许他做这些不实际的玩意儿，就叮嘱他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可我心里明白，君君啊，他不是读书的料……”说到动情处，老妇人又哭了。

顾齐念完了咒，从君君的骨灰坛处走了过来，看到老妇人如此伤心的模样，顾齐的脸上也跟着呈现出伤感的表情。

虽然顾齐嘴上从来不多说什么，但我知道，他的内心非常柔软。

“君君走的那一天啊，和他爸爸大吵了一架，因为他想放弃高考，不想念大学了，他觉得自己就算再努力，也不过是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他想去当歌手，想系统地学习唱歌，走歌唱这一条路。你们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负担得起这种才艺呢？想都想得到，他爸爸不可能答应。平时君君很乖的，不言不语，我们说什么都听，但是那一次，他就爆发了，顶嘴了，他爸爸也是好面子的人，动手打了他，君君就冲出了家门，再也没有回来……”老妇人把脸埋进被子里，痛哭不已。

这时，顾齐转身走了出去，当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抱着一床崭新的棉被了。

那床棉被看起来特别地柔软，顾齐换掉了老妇人床上那条单薄的棉被，把手上这床新棉被铺了上去，老妇人充满感激地看着顾齐，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等老妇人缓过神来时，只是一个劲儿地对着顾齐低头说“感谢”。顾齐轻轻摇摇头，说：“不客气。”

老妇人摸着那床柔软的棉被，说：“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真好，真好……”

她轻轻地摸着那床棉被，像是在小心地呵护全世界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季阳的眼泪突然间也流下来了，他说：“以前小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世界上生活着这么多穷苦的人，我那时候实在是太混蛋了，简直是个黑心的人。”

我和顾齐拍了拍他的背，他看了我们一眼，泪水继续无声地流下来。

“小伙子，你不要哭啊，你们能来看望我，说明你们内心非常善良，你做什么要贬低自己黑心呢？”老妇人安慰季阳。

季阳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扑过去抱住老妇人，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君君，其实是我害了他……”

老妇人不明所以地拍着季阳的后背，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她感到不安。

“小伙子，你说什么啊？”老妇人很疑惑地说。

季阳的哭声渐渐小了，他平复了情绪，擦干了泪说，看着老妇人说：“我是说，是我对不起君君，他的死，其实与我有关。”

“什么？”老妇人显然有些震惊，她慢慢地推开季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虽然老妇人的力量很弱小，根本不足以推动季阳的身体，但季阳还是非常识趣地站了起来。

他沉默了数秒，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我非常想赎罪，请给我一个机会。”季阳低着头说。

“到底怎么一回事啊？”老妇人问。

顿了顿，季阳把他在学校里针对君君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说了。说到悔恨处，他又流下了眼泪。

老妇人听得目瞪口呆，这些关于君君在学校里的事，她大概是第一次听闻。作为君君的亲妈，那些君君遭到欺负的过往传入她的耳中，可想而知她会有多么难过。

可是她一反常态地很平静，她没有激动地讨伐季阳，也没有对他投射愤怒的目光，她只是静静地半躺在床上，认真地聆听那些故事。

突然，一记耳光响亮地甩在了季阳的脸上。我们都听得入神，并没有留意到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走到了我们身边。

“老头子，你……你都听见了？”老妇人喊道。

老头木讷地站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季阳，季阳那半张脸，变得红通通的，五根手指的印记在他脸上清晰可见。

他没敢抬头与那老头对视，而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是，君君的爸爸。”老妇人对我们说。

看到君君爸爸那苍老的样子，我又是一阵难过。他们这个家庭，真的太不容易了。很多在我们看来唾手可得的资源，在他们眼中，却比登天还难。很多在我们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却从来不敢奢望。

君君的爸爸叹出一口气，坐在了地上。虽然他没有流泪，但他的表情远比流泪还要悲伤。

“你们走吧，”半响，他才冒出一句话。

“不，我们不走。”季阳抬起头来说，“我想弥补你们……”

“你留下来干什么？君君会回来吗？”君君爸爸怒吼。

“孩子他爸，你不要暴脾气，你看他们还给我送来了新棉被，”老妇人抱着被子说。

君君爸爸一把扯掉那床被子，扔在地上，还顺带踩了几脚。干净的棉被上瞬间多了几块黑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