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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话 夙愿 ̄之二

于仁在走了,堂中只宁静片刻,王寨主猛然喝道:「番僧!你要杀便杀了,想要凭武力控制咱二十一水帮联盟,那是万万不能!」

此言一出,其馀各水帮头子先是一怔,疑心他怎出此语,但再一细想,也了解到道镜可能犹未死心,想藉着二十一水帮联盟之力打出自己的活路来,故他来到鄂州,也是合情合理。.shung

自结盟以来,二十一水帮联盟即号称江南最大组织,势力北溯汉渭、南及南海、东达海滨、西至剑南,实不可谓不大!但这么大的一个组织,却在庐山集英会损失了大量精英,致令盟中无人,竟要听从一个云南番子的指挥!这亏已经吃得够大了,如今若又遭一倭国番僧所挟,这口气怎能咽得下!

一念及此,各水帮头子纷纷向王寨主颔首示意,赞同他的说法。

道镜闻言,则只是露出一丝苦笑,挥手招堀雪来到身旁,师徒两人转身便走,无一点犹疑。留着堂中众水帮头子满脸惑然、面面相觑。

堀雪心中却有点高兴 ̄师父放弃控制二十一水帮联盟的机会,那便是放弃分割唐土、染指神州了!於华夏子民而言,幸何如也!

但再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十分可耻!师父是怎样待我?如今他正值万念俱灰之时,我不思激励他,却为他死心感到快意,我当真猪狗不如了!

堀雪正待开口说几句话让师父提振精神,道镜已先说道:「小雪,师父有个请托,你一定要作到。」

「师父请说。」堀雪立即应道。

道镜道:「你到苏州去,投靠君氏父子。」

堀雪一怔,第一个联想是:师父料知自己已无生望,只盼能让自己仅存的徒弟保命了!而环顾天下,能够收留她、又可能保住她的组织,也唯有重建成功的林家堡了!

可这么一来,他们师徒不就成了敌人么?堀雪大摇其头,连声道:「不!不行!我不去,我不能和师父成为……成为……」说到这,声音不禁呜咽了。

是,看尽了天涯海角,堀雪只剩下道镜一位亲人,其馀什么也没有了!她岂能与这最后一位亲人兵戎相见?不行!绝对不行!

道镜也看透了徒儿心中所思,他拉近堀雪,一手抚着她那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再梳成髻的长发,微笑而言:「莫要担心,为师不会再与君氏父子成为敌人了……」看到堀雪疑惑的表情,道镜叹了口气,道:「如今说与你知也无妨了。当年我会急着让你与流风来到大唐,原就是为了高野殿下身染重病,时日无多,实由不得我不赶!可你们俩才上船离国,第二天高野殿下便断气了。新任的光仁天皇极度否定佛教,我这护国法师马上就被革职,所谓『尽倾全国之兵以图唐土』,便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梦想。我在职时,与藤原家一向交恶,这你是知道的,藤原家兄弟却是拥光仁天皇即位的大功臣,一时重权在握,革我职犹嫌不够,竟要致我於死地!我无可奈何,只得带着最亲信的百名弟子游走全国,躲避追杀……送来给流风的翔刃影秀,那也是我在大和最后的财产了……」

堀雪听到这里,疑虑更甚,道:「师父,既然图谋大唐是不可能了,那你只要带着百名师兄姐渡海来唐,自有生天,又何必要……何必与仲参合谋,攻林家堡?这岂不是自……」

「自寻死路。」道镜苦笑道:「不错,我本汉人,岂不知中原卧虎藏龙?当年一个云南番子阁罗凤,只略施小计,便将郡数百里土地纳入己手;十馀年前,高野陵殿前那个与我不分上下的屈兵专,皆令我馀悸犹存!我心晓区区百名武士,那是无能有所作为了,又岂不知仲参只当我们是弃石?所以我才转而与聚云堂暗通,话是说共治江南,其实我不求其他,只想事成之后,为你百名师兄姐谋取一个安身之地罢了。只是……只是聚云堂着实如狼似虎,连一条生路也不放咱们走……我倒被聚云堂反将了一军!」说着,道镜老泪纵横,既是悲不自胜、更兼怒不可遏!

堀雪心里明白,她与流风离开大和,那是五年前的秋季。称德天皇亡、新天皇即位,至今少算也有四年光阴。四年之中,这百名师兄姐陪着师父一起逃难、一起逃命,无一人相叛、无一人相离,那是多么深厚的信赖与情谊!怎料这百名弟子,居然一战尽灭,师父仅以身免,真可谓苟延残喘!原是想为其寻个安身,反倒令其速死,黄泉之下,何以见众人?道镜之悲众弟子、愤聚云,堀雪纵不能感同身受,也是心有戚戚焉。

「我想,君聆诗说得对。」道镜吸了吸鼻子,续道:「他说,若我只想对李隆基一人报复,他不反对;但若涂炭生灵,他便绝不能坐视不理……不明白么?呵 ̄你是不需要去明白的,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有别人不明白的地方。你只需知道,如今师父只剩两个愿望:一是对李氏皇族的复仇、二是求无祸百姓……百姓原本不干我事,或许是和尚当久了,多少也学了点慈悲心理罢!」

堀雪点了点头,这点头是代表同意无祸百姓。但她仍然不明白,为何师父要报复李氏皇族?她知道李隆基是唐玄宗皇帝,师父为何要报复唐玄宗?

但师父已经说了,她不需要明白,所以她没有问。

道镜道:「虽然李氏皇族在我眼中,只是一群十恶不赦的匹夫,但在世人眼中,他们仍旧是皇族、其中更有一个必须是皇帝!以如今的大唐国势看来,皇帝一死,势必军阀纷起、天下大乱,如此百姓必定遭殃!」

堀雪点头点得更用力了,她听懂了,听懂为何师父要她去林家堡了!

因为林家堡不仅是她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更是有能力制止军阀作乱的组织!师父要她去林家堡,是希望她能为他个人的报复行动作善后!

更由於她投靠林家堡,只要林家堡收容了她,就不会与她的师父为敌了!

「你懂了,那么,你愿意吗……」道镜问道:「这是个无理的要求,你可以拒绝……」

「愿意!」堀雪立即答应,甚至,有点儿兴奋。

因为她也发现,原来自己还有机会为神州出一点儿力……

师徒二人走到了鄂州码头,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支,道镜笑了笑,道:「师父身上分文不明,无能给你招船、送你到林家堡……你能自己去么?」

堀雪点了点头,忽尔跪下,朝道镜连磕了九个响头。

道镜没有去扶、也没有去看,他转过了身漫步行出,道:「黄泉再见。」

战后数日,百无聊赖的曾遂汴、石绯二人正在打扫庭园,忽见一白毛灰颈鸽自天而降,曾遂汴立即作声哨呼,伸臂让信鸽停驻。

「五天以来,第叁支了。」石绯说着,动手自信鸽脚上小竹筒将信笺取出。

「是五天吗?」曾遂汴瞥头问着。

「五天了……大概吧。」石绯说。他们战后一日没睡,作息全都乱了,这几日来,有人昼伏夜出、有人午时起床喊饿、更有人卯时大嚷没吃宵夜睡不着,还得轮流照看高烧不退的诸葛涵、重伤的王道与白重,已完全搞不清楚头顶上那颗红轮,是夏至还是大雪的太阳。

石绯取出信笺后,也没去摊看,直接大步行向内院。

信鸽是瑞思的,他们都认得。前两支信鸽送来的都是北方与回纥交战情况的军情,这封必然也是!这种紧急信件,与其自己花时间去看,不如早早送与君聆诗裁断为是。

石绯走进内院,便直朝西厢而去。

西厢只有两间房,靠左是林家堡重建时特意留给君聆诗的旧舍;右首则是昔日织锦的闺房。

这几日来,君聆诗只在西厢两间房中来来去去,鲜少跨上厢前石桥一步。但大家都知道,君聆诗并不是只缩在房内怀旧,他很忙,忙着向元仁右请教有关聚云堂的一切。

目前情势,很显然的,他们接下来的对手,便是号称天下无敌的云梦剑派本堂:聚云堂!

在这种时候,又当君弃剑行踪未卜,君聆诗怎得不忙?

房门是打开的,这样方便堡内众人向他们俩通消息,不只是北方的军情,还有诸葛涵的病情、与屈戎玉的心情。

屈戎玉的心情……关在房里的,不只是君聆诗、元仁右,还有屈戎玉。

她关在自己的房里,谁也劝不出来。

未晓元仁右去劝是不是会有用,元仁右根本不愿意去劝。比起林家堡内的一众年轻小伙子,元仁右更了解屈戎玉的心情。

在元仁右认为,一直以来,屈戎玉都太辛苦、也太委屈,她还太年轻,不该是承受如此压力的年纪,让她休息一阵、冷静一阵,也是该的。

李九儿问过:屈戎玉左肩还有伤,不去治伤、不吃不喝,能成吗?

元仁右只摇摇头,不回答,便又回进君聆诗的房里去了。

这些人不会懂得,自小,玉儿为了在最短时间内习成云梦剑派武学、兵学之精粹,吃过多少苦头!她曾以十岁稚龄,便入『回梦汲元阵』过夜,更是云梦剑派创派以来之仅有!她受的伤只是脱骨而已,痛虽极痛,自己咬牙接上即可;又,但教身处水气充盈之处,饿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至太过伤身。

更何况,玉儿聪明绝顶,愈是聪明的人,愈容易钻牛角尖。往往,玉儿一旦钻了牛角尖,除了屈兵专之外,再也无人说她得动。可如今屈兵专已不在了,还能让谁去说?

或许君弃剑可以,君弃剑回来的时候,便是玉儿出房门的时候。元仁右作如是想。

一眼瞥见石绯站在门外,手上拿着信笺,元仁右即说道:「第一封是说朱滔未肯动兵,所幸探得回纥兵马也不过数千,以北武林群力一搏,未必见负;第二封说回纥竟使护地毗伽宰相任将,将是名将,兵马却少,只怕要有后援……无忧先生,你说这第叁封笺,是报喜还是报忧?」

君聆诗微笑道:「瑞思此女,人如其名,只恐不在屈姑娘之下。」他站起身,自石绯手上接过信笺,又回头坐下。只扫过一眼,便将信交给元仁右。

元仁右正对门口而坐,见着了石绯满脸好奇又紧张的表情,知道他也对信中内容很有兴趣,当即念道:「忽见皇甫盟主遗徒,盗来北关印信,又得魏博军服数百。得此大助,乃使关门大开,北武林群雄各着军服,与我夫妻立於关上,以使护地毗伽生疑,不敢来犯;其馀人众伏於关内,以防万一。护地毗伽领军来至关前,观望片刻,即撤军而去。时已叁日,不见敌踪。」

元仁右念到这儿,道:「又不出无忧先生所料!瑞思已为回纥可汗逐出族群,如今却与『大唐军兵』一同立於关上,必使护地毗伽疑心大唐收留了瑞思。既然如此,大唐便知晓回纥内情了!这般使计,不只退一时之敌,看来叁五年内,回纥必不敢轻寇北关!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同时目视石绯,那意思是 ̄你想知道的,都让你知道了,满意了么?

石绯笑了一笑,回身一溜烟便跑得不见人影。

元仁右心里还有个想法没说 ̄让瑞思、宇文离二人赴北疆助战的君弃剑,莫不是早早便想及此节了?玉儿的眼光,真不输乃祖了!

「这石小将军,脚力不错。」君聆诗道:「木色流除创派祖师木色翁外,向来择徒极为严谨,往往单传而已。信中所说的史丹尼,身为西方人,却能得皇甫盟主青睐,若能得此人为助,该是极有裨益。」

元仁右点了点头,却又叹道:「得人自然是好,可……」

可什么?元仁右断了话头,君聆诗已站起身,往房外走去。

几日相处下来,元仁右已经习惯了,当无忧先生有事难决时,总会到隔壁房去晃个一时半刻,才又回来。

如今是何事难决?

聚云堂。聚云堂真的太强了!便是天赋异才,也不能不伤透脑筋!

君聆诗缓缓踱步走着,西厢两房,房门相距不过二丈许,他走了叁十几步。

他推开了房门,像以前一样,像十六年前一样,娴熟、但很慎重。

动作一样,人事已非。

或许该称赞那两位工匠,真是将西厢这两间房复原得极好了!

可,好是极好,却与一模一样尚有些差距……

织锦爱洁,也爱作女红,她喜欢自己在衣服上缝花纹、喜欢作香包、编剑。她的房里光衣柜便有叁个,里头一色全是黑底绣花的衣服,她自己绣的花;她的墙上挂着许多没安上剑去的剑?、没装香料的香包……

窗口上则有一幅横批,那是君聆诗当年应师父之命写给她看的。批曰『修身养性』。

因为她太毛躁了!

横批挂是挂上了,她还是一样毛躁、一样任性妄为,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衣柜仍然有叁个,里头仍然是黑色绣花的衣裳。

墙上仍挂着许多没装香料的香包、没安上剑的剑……

很像,一切都很像,可是……

有些香包染了尘、有些剑生了垢,织锦爱洁,绝不可能容许自己的手制品有一丝脏污。

更有些东西,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君聆诗一望即知,那只是彷作品!

或许是太脏了、或许是太破了,工匠索性从街上买了相似的东西,将它换掉了罢……

毕竟不一样。

君聆诗幽幽叹了口气。

何必要一样呢?弃剑这孩子,为了我,特意让工匠将这两间房复原得如此相似,这份心不已够了?

可是我……我却……却让他与当年的织锦一样!

当年嘉陵会战,我与诸葛兄、徐兄被陆敬风前辈带兵围困土山,只能眼睁睁看着织锦陷身数万大军交战的军阵之中,而我无能为力!

如今我又为了保全林家堡、保全诸葛涵、逼出仲参,又不得不让你赴前线,去面对那曾经杀死过你的对手!

我为什么总是如此失职……不管是当师兄、当伴侣、还是当父亲……

我总是如此失职……总是无法保护……最该保护的……

弃剑,为父只有一个愿望 ̄请你如同这屋,只要像就好,不要一样!

不要与当年的织锦一样,我一离开,回头再也找不到……

千万不要一样……

忽然,一人撞进屋中。

君聆诗回首望去,眼中满是责备。

『我的房间,你们想进便进无妨;可织锦的旧房,不许擅入!』

这句话,君聆诗从未明言说过,可他的神态、他的表情,已明订了这是林家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君聆诗还在一日,就不能打破!

来人是石绯,他的脸色有点惊恐,无视於君聆诗的不悦,急急说道:「无忧前辈,有……有人说要找你,是……京城来的访客!」

君聆诗没有出声,可不屑的神情已经说明。

京城?那又怎样?他都已经当面拒绝过皇帝的要求了,区区一个京城访客,又算什么?

君聆诗一向不喜欢论政!他曾经论过政,但也只有对着自己认可的对象的时候。比如阁罗凤、还有怀空。

石绯真的急了,叫道:「这客不是一般,是由白衣山人陪着来的!他说他名叫李适,是当今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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