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月份的时候，发生了汶川大地震。地震波及了太多地方。我们从地图上找到四川，通过比例尺算出和四川之间的距离，但年少的我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图上距离的另一端所发生的事情。新闻上报道的死亡人数每天都在递增，但那串可怕的数字太过于遥远和抽象，十几岁的我们还不能对死亡感同身受。对于灾难最直接的感觉，就是下午那一段剧烈的摇晃和村子里裂开的墙壁。学校的教学楼也出现了裂缝，校长召开了教职工紧急大会，会后，班主任传达了校长对学生的安抚：“教学楼裂开的小缝并无大碍，大家不用紧张。”

那天中午，我和高奇在河堤上慢步走着，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脚下打起摆子，险些摔倒，我和高奇互相扶住胳膊，高奇迟疑了几秒，然后大喊：“地震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经历如此剧烈的地震，心里一下子慌了，我们蹲在地上，晃动停止了，但眼前的世界还在摇摇晃晃，四处的山上冒起一道道白烟，那是山体塌方扬起的黄土，我们在河堤上坐下来，激动地讨论着刚才的揪心与慌乱，心还在惴惴不安地跳着。一会儿同村的几个同学小跑着过来，一个个脸色惨白，他们刚从山底下走过，一小半山就从身后塌了，几个同学的头发和衣服上还蒙着一层黄土。我们到学校的时候，学生都站教室外边闹纷纷地议论。

我在教室门口探头进去，教室里空无一人，我的座位旁有摔碎的玻璃渣，孙丽的杯子在地震时被摔到了地上，她总爱用玻璃杯喝水，这个杯子还是她生日的时候路小路送的，她一直非常喜欢。

我在桌兜里翻找上午刚买的《疯狂阅读》，却怎么也找不到，明明放在桌兜的，书包里也不在。陈洛在教室外边紧张兮兮地喊我：“喂，陈放，你快点出来，大家都说还有余震。”

我扔下书包，快步跑出教室。

陈洛站在教室门口，她也被吓得够呛，两手紧紧地抱着书包，她说话的时候歪着脑袋：“我看见你跑教室去了，大家都在那呢？”她指指操场，班上的同学都在一块儿站着。

我问她：“地震那会儿你在哪呢？”

陈洛心有余悸地说：“我那会儿正骑着自行车，然后感觉一直在摇，我连车把都握不稳，差点撞在旁边的车上。”

大海和杨志海站在一旁议论着地震的事情。孙丽和路小路坐在单杠下，头挤在一起看书，我打趣他俩：“这么危急的时刻都不忘学习啊？”

路小路晃晃手里的书：“你的。”正是我那本《疯狂阅读》。

我心里奇怪书怎么到了路小路手里，但嘴上还是若无其事地说：“哦，没事，你看吧。”

“中午那会儿在你座位上坐着，看见桌兜里放着这本书，然后就拿上看了。”路小路甜甜地一笑。

孙丽眨眨眼，学着一副哭腔说：“陈放，我杯子摔了！”

路小路挥拳在孙丽背上轻砸了一下，咬牙切齿地笑：“你还好意思说，一地震就吓得要命，跑的时候差点连桌子都掀翻，送你的杯子都摔了。”

孙丽抱着路小路的肩，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逗得路小路笑起来。

刘芳急匆匆跑过来，大家都围过去，刘芳气喘吁吁地传达了校长对学生的安抚，为了防范余震，学校取消了那天下午的课，我们在操场上待到放学。

于是开始流传各种地震之前的征兆，地震当天的朝霞、河岸上大量出没的蛇和蛤蟆都被赋予了神话色彩，在人们各种传说的口舌间，夜晚的几声狗叫也能人心惶惶。

地震之前，河滩上确实出现了许多蛇和蛤蟆，放学的时候，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树棍，碰见蛇就用树棍赶走，有的孩子玩野了心，就用树条或者石块将蛇和蛤蟆打死，那段时间河滩上总会有一片一片的尸体，但是过一夜，河滩又恢复了干干净净的样子，死尸神秘的不见了。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开始讲他们年轻时躲唐山大地震的往事。

回到家我们也不敢睡房间，在院子里铺了席子睡着。学校也在操场搭起了帐篷，学生都搬到帐篷里上课，因为条件限制，将近的期中考试也被迫取消了。

有天下午到学校，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在学校乱逛，就看见大炮在办公室门口训鸭子。

大炮是我们学校教物理的，据说脾气火暴，而且离过婚，有人传说，有一次大炮讲课的时候烟瘾犯了，掏烟的时候有一沓东西掉在地上，有实货的学生低头一看，是一沓避孕套。大炮的这个故事流传盛广，所以学校里每个学生都知道。

我们赶过去看热闹的时候，大炮刚训完了鸭子，转身要走，鸭子跟上去，和大炮争论着，大炮夹着烟的手在空中挥舞，神色凶狠地盯着鸭子骂，鸭子忽然跳起来，一巴掌甩在大炮脸上，大炮懵在原地，鸭子已经翻身跑了。

有些学生继续留在原地围观大炮，有些人跟着鸭子跑，有人跑回来给大炮报告：“鸭子跑学校外边了。”

我们追过去，学校的这个传奇人物只留给我们这些后生落荒而逃的背影，从此鸭子再没有踏进过学校一步。

大炮被打事件在几分钟之类就传遍了学校每个角落，学生们见面都是一脸兴奋，大炮被打比地震更让学生们震动。

“大炮被打了，听说了没？”

“谁呀？”

“我日，真的假的！”

回到教室，杨志海坐在课桌上绘声绘色地讲演大炮被打的前因后果。

杨志海挥舞着双手，做出抽耳光的动作：“当时鸭子跳起来，就这么‘啪’一下，打得大炮一个屁都没敢放！”

杨志海拉着大海在那演大炮，他自己扮成鸭子，给没有目睹到那一幕的学生重播那一巴掌的盛况。

大海演完之后也坐到桌子上问：“到底为什么事？”

杨志海眉头一皱，一脸愤怒地说：“这个还真是大炮欠打。”杨志海哗啦哗啦吹了半天大炮平日里的劣迹，然后才言归正传地说起来：“鸭子本来在帐篷外边玩，大炮从办公室出来让鸭子滚，说吵到他睡觉了，鸭子不服气，两个人就吵起来，最后鸭子扇了大炮一个耳光就跑了，你说那会儿都快上课了，又不是午休时间，人家在外边玩会儿怎么了？”

原来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原因，大家倒有些失望。

过了两天，学校门口贴了一张白纸黑字的道歉信，道歉信写得言辞恳切，态度真诚，悔恨之心跃然纸上，最后落了鸭子的大名。

但学生里很快就有人说这封道歉信是学校伪造的，纯粹是为了给大炮挽回一点颜面上的损失，理由是鸭子连情书都写不通顺，这么流畅而感人的笔法怎么可能出自鸭子之手？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终究是以这样的方式草草收场了。

预防了一段时间的地震之后，我们又搬回了教室，一切重归于旧轨。还有半个月，初三学生就要毕业了。

最躁动的一段时间就是这时候开始的。

道歉信贴出来不久，老三就开始了扫班，扫班就是到别的班去挑他们的班霸，不管过去有没有结下梁子，看不顺眼就打，不服气就打！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敢惹老三，但不久就掀起一波接一波的复仇之战。那段时间放学，烟巷里总是堵的水泄不通，动静大的时候双方都动了刀子，学校对老三这些人毫无办法，派出所出面抓过几个人，老三也被逮进去了，过了半个月又看见老三在校门口晃悠，头皮上一片青青的发茬。

我们每天放学，就跟在看热闹的人潮后边跑，层层人肉围城的圈子中间，血气方刚的少年在嚎叫，在咒骂。

那一届初三之后，再没有遇到过如此原始而生动的混乱，一个狂乱的少年时代终结了。

那段时间总能在河堤上遇见表哥，要么是和一群男生喝得大醉，要么就是搂着小女朋友谈情说爱，他们举行毕业典礼的那天，表哥染了一头金发，学校保安说他是社会混混，坚决不让他进学校的大门。于是，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致辞的时候，表哥隔着学校的铁门大叫校长的名字，校长停下讲话，气愤地问保安怎么回事，表哥大喊一声：“去你妈的，老子我毕业了！”转身消失在了学校门口。

初三的学生走后，校园一下子陷入了冷寂，校领导松了口气，开始大力整治学校纪律。

刘芳召开紧急班会传达了学校的规定，男生的长发限两天之类剪短，女生一律不准带首饰，另外就是严查抽烟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