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几种道别

这个人的哀伤埋在他的骨子里面，他又很骄傲，既不承认自己病了，也从不相信别人能将自己救赎。

这是他走在这条路上的第四个年头，夏日里的暴雨死命的冲击着他那把便利店买来的假冒伪劣产品，好在这把伞还没用过几次，它还能用那种小作坊独有的良心和骄傲，把这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雨与王斌的毛寸头隔离开来。

王斌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只有他的书包，而且以他这种学生而言，他又肯定不是在守护着他的课本。如果有真正熟悉他的人看到他此刻的模样，那种把伞架在肩膀上，让伞的大部分后仰保护在双肩背包的上方，自己的前胸及以下部分都任由着雨水的浸透，就会指着他的鼻子大吼：“你是不是又去借了小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是个初三的学生了！”

他当然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而且他也想有这么个人来指责他，可是他并没有。

昨天晚上父母又吵了架，两个人分开睡的事情对于王斌来说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每天都在说自己不能入睡，她在说如果不是因为王斌，她早就结束了这段婚姻。今晚，她可能又会躺在那里，不吃饭任由胃酸腐蚀着她的胃。

父亲的嘶吼也从没有过消停，他总是迫不及待的寻找施展自己威严的机会。

而且，好像就和同学a的母亲出轨给了同学b的父亲一样，也有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可能与父亲有关，这些破事王斌已经懒得再想，查电话通讯记录后的对骂和家中空无一人的十五块钱，对王斌来说都没有关系。网

前几天在王斌中午回家的时候遇到了母亲的同事，她神色不安的对王斌说：“娃，你知道了吗？你家英语老师去世了，等会回家和你妈说一声。”

王斌一脸不可置信，那是他小学时的英语老师，刚一毕业就来学校代了他这一批孩子，她后来和王斌的社会学老师喜结连理，那还是没多久的事情，王斌的眼前有了些许模糊，那也算是挺久之前的事情，就在两三年前，王斌还去吃了酒席。

他们的孩子应该一两岁吧。

“你老师是得癌症去世的，食道癌，妈妈前几天刚去看了的，瘦得皮包骨头，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孩子应该一两岁吧。

癌症这个东西，为什么会这么残忍？

王斌又想起了一些什么，想起了第一个对他有好感的姑娘，那是他还没留级转学之前，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她胳膊上带着的心形徽章是什么意思，那是黑底白字的“孝”，直到王斌在收登记表时，发现了她在父母那一栏里，只填了母亲的名字。

他在本上写了点东西去询问那个姑娘，于是她泪眼朦胧的反问：“你怎么知道？”

这是王斌第一次感觉死亡这种抽象的东西真的就埋伏在他的身旁，他也还小，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他只能将这个秘密封死在他的心底，并且再也不和前后桌的她发生任何的矛盾，最后他也不知道是处处谦让还是守护共同的秘密让他博得了姑娘的好感，第二年他转学去了隔壁的学校，从初一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今天的阵雨在王斌走到学校后还没有停下，他快步走过校门，走过车棚，走上好多的台阶走上顶楼，走进闷热的教室里面，把雨伞挂在反而有些凉意的暖气片上，他坐下来，在身边同学都在静悄悄翻看书籍的同时，他抽出十五元借来的厚布头小说，翻看起来。网

过了一会上课的铃声响起，他从自己沉浸的书中世界里艰难钻出，将这本砖头一样的书放进抽屉的最深处，再抬头望一眼喜欢的姑娘，再想一想临近的中考，他扭过头去看着雨后出晴的窗外，有一股风穿梭过潮湿闷热的空气来到他的鼻尖，每到考试放假之前，他都能闻到的那股风的气息，此时的他还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后来的他这样描述，就像胸口的心脏中一直孵化着一颗鸟蛋，它现在终于破壳，并迅速又直接的，飞走了。

胸口空荡荡的，难过又自由。

来这个高中上学也是因为初中喜欢的姑娘，可是王斌每次看到人家就腿软，腿软不说，他也张不开口说话，他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向自诩为可以滔滔不绝的话痨，可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原形毕露的状态，在面对她时，表现得尤其不堪入目。

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天敌！王斌总是在这么形容他与他喜欢的女孩。可是他作为一个食物链顶端的动物还没有碰到过天敌，倒是有一次夜里他独自回宿舍，圆盘状的路灯突然亮起时，错把它当作飞碟而愣在原地的王斌才有过类似的体验。可那女孩既不是他的天敌，也不是飞碟上的外星生物，只是他喜欢她，而她可能讨厌他的一个人类罢了。

王斌的高中生涯总体上来说也是失败的。

他半夜翻出围墙划破了胳膊，他自己找一张假条偷偷出去上网，网吧里的烟味和汗臭已经是舒适的环境，在那里显然要比学校和家中待着舒服，尽管他游戏玩得并不好，尽管他总是处于无能狂怒里的暴躁，他还是喜欢去网吧，去打游戏，去生气，咆哮起来，咣咣的砸着键盘。

他的成绩变得更加的不堪。

未来的路在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还坚持着自己可笑的梦想，王斌想拿下最高的文学奖项，以前他想做国内第一人，可是高二的时候有人捷足先登了。

但他还坚持着用一些暂且称之为“诗”的东西记录着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录着快乐，记录着他令人发笑的爱慕，记录着一小部分一点点的哀伤。

记录着校园里发生强奸事件时，担心女主角是她的惶恐，记录着林林总总积累的后悔爆发时的悔恨，记录着最爱他的亲人也因为癌症而去世时的愤怒与无助。

今天是他最后一天待在这里了，他在这里留下的，显然全是遗憾。今天他留到了最后一个，把教室打扫干净，把窗户关上防止窗外的雨被风吹进来，把多余的桌椅搬到走廊外面，最后检查一遍高考的桌椅摆放是否正确，他走出教室，在楼道里用手机照了张无人的楼道，想起刚才在班主任面前自由自在的打了个电话，他闻着那股风的气息，笑了笑，又到了道别的时候。

这所三流的艺术类院校里，刚开始王斌也想找个人搭伙过段日子，可是他发现了自己又胖又丑又穷的事实，不能怪那个心软的女孩拒绝他时说自己是拉拉。

这些事情都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后来他又闻到过那道风几次，在他毕业的时候，在他下定决心不再回到家乡的时候，在他匆匆忙忙，已经到四十岁还是孑然一身的时候。

生日那天，他收拾好了行囊，拿着之前搞到手的道士证，去离家乡不远的山上，就像他以前就想的那样，王斌建了个道观，自己一个人待在了里面，种点地养一点景观树，每天看看书唱唱道经，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人再也没有出现，“诗”却还在断断续续的写着。

“诗不值酒钱，海不似情深。”王斌拨拉了两下自己的胡子，他合上了书本，看着窗外的雨，突然回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大学毕业之前，他和室友坐在一家快餐店里，不知道怎么就讨论到了人存在的意义上。

“可能你们都是npc，也可能我们都是谁的npc，有一天身为高纬生物的我游戏结束了，从这一场梦中醒过来，发现这百年时光不过是自己的一段娱乐消遣，你们说会不会很有趣？”王斌往自己嘴里塞了根薯条。

“你这比我们讨论的时光漫游还不靠谱。”一个室友翘着二郎腿，他打开了一包番茄酱，放在了，放在了什么东西上呢？

王斌挠了挠自己的白发，他突然笑了笑。

“先知别苦，难承久累，故远离。离别站前，雨声点滴，风悠远。”

王斌又发了会呆，随后他试探的悄悄说了声：“游戏结束。”

剑突五六五九黑斑睁开了眼，他看着面前的屏幕，没有开口说话。

而屏幕上，又开始一行行列举他的游戏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