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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六)

江玉楓飛快別過眼去,道:“薛少爺自重。”

薛凌嘴角處輕哼一聲,趁手放了裙角,嗤道:“你既喊我少爺,我自個什麼重。事實如此麼,當年你爹不是說我既傷了他兒,一腿換一腿,我有膽活着給,你父子二人卻無膽要去個死人身上拿。既拿不去我的,何必喋喋不休,徒惹笑話。”

她並非是使性與江玉楓爭執,而是有意說開了免江玉楓心中鬱結。雙方相交,她不信任江府已然是道坎,若江玉楓再多疑,更是不利,能先安撫,就先安撫着。

江玉楓還未回過臉來,薛凌又道:“我裏面穿着呢,不就是霍準那蠢...臨死胡謅了兩句挑撥離間麼,我沒上心,倒不知你如此上心。”

江玉楓輕斜看薛凌已經整好了衣裙,至於裏面到底穿沒穿顯是無關緊要,這纔回正了臉,正色道:“不是胡謅。”

稍頓片刻,又道:“也並非挑撥離間,他只是在敘述一樁事實罷了。正因爲是事實,我纔要自辯一二。那年我與霍雲昇一起追殺你至明縣,李家莊失火,他從一巖洞裏拖了一截焦炭回來要我認人。”

薛凌臉上笑意逐漸生硬,江玉楓本是直視於她,這會目光已垂了稍許,繼續道:“那個時候,我與薛家少爺也不過僅僅數面之緣,還重傷在身。霍家爲何一定要我去認人,薛少爺聰慧過人,想來不用我多提。”

薛凌沒答,江玉楓等了片刻,又道:“這天底下,有誰能判別一截焦炭生前是何人呢。我見那遺骨與你身量相仿,霍雲昇又道是親眼看着你進了山洞,本想以煙燻逼你出來,孰料你寧死不出,自焚而亡。他既這麼說了,我只能斷定那遺骨是你。

“你我這一生,境遇多有相像,又截然不同。但不管如何,今日在此,我並非向你悔過。那具遺骨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從未佯裝,當時,是真的要切下一條腿的。不過是霍雲昇阻攔,未償其願罷了。”

薛凌失笑道:“那我今兒讓您償願?”

“薛小姐。”

“嗯?”

“江府曾有諸多無奈之舉,日後亦免不了要有許多不得已之心。不敢妄求你能對過往恩怨一筆勾銷,唯願你能感荊軻樊將之誼,免負薛將軍一世清明。如今.....”

“好說,好說”,薛凌打斷江玉楓道,如今怎樣她不稀得聽。荊軻樊將之誼,是聞燕國苦秦,而荊軻爲國刺秦王,苦愁無法近身。樊於期深明大義,殺身成仁,將自己的頭顱交給荊軻拿去作餌。

依着江玉楓的意思,她就該跟樊於期一般,笑着死唄。

“我既來了江府,斷不會再爲昔日傷神,江兄也不必放在心上”。薛凌笑道:“走了寧城這一趟,明白了很多事情。

過往是我世事不諳,今日承蒙江兄又添教誨”。薛凌起身,鄭重施了禮道:“我定會助江府撥亂反正,澄清宇內,還大梁一個朗朗乾坤。”

如此正派模樣的薛凌,江玉楓只見過一次。就在那年薛凌剛找上門,雙方還未吵起來時,他尚顧得上驚歎一回,邊陲野鎮長出來的少將,風流氣度不遜皇城。

再然後,禮樂崩壞,高岸爲谷,深谷爲陵。

直至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原樣。

真的能回去嗎?

江玉楓不能確認,點頭權當回禮道:“教誨不敢當,虛長兩歲,光陰閒暇,故人敘話罷了,你又何必這般拘禮。”

薛凌未入座,再次施禮道:“江兄與我皆曾在太傅門下修習,師出同門。伯父又冒九族之險庇護舍弟數載,本該以父禮兄禮待之,往日是我逾矩。”

“你既提起同門之誼,那我就多聒噪一句。”

“感江兄賜教。”

“聖人曾言,‘自季孫之賜我粟千鍾,而交益親;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加行。故道雖貴,必有時而後重,有勢而後行’。以爲然否?”

“然”,薛凌點頭毫不遲疑道,只是頭垂下去並未再擡起來。

“所以你我今日所爲,不過謀時勢罷了,皆爲明日成道,當是無愧於心。”

“江兄教誨甚是”,薛凌語頓擡頭,又復先前活潑,笑道:“依江兄所言,大家過往有諸多無奈之舉,以後又得有不得已之心,唯願你我就此放下成見,修荊軻樊將之好,於公而忘私,於義而成道,舍一人而成天下,舍一時.....而成千秋。”

江玉楓亦不復深沉,隨着薛凌調笑道:“薛少爺入了化境了,老師若在,定要誇你責我。”

薛凌拱手道:“別過,我去尋逸白,你早些問過伯父,晚間回來碰過面之後再定奪下一步。”

江玉楓點頭道:“請”,說着話溫和瞧她。薛凌轉身出門,臉色瞬間陰冷,又惦記起江府來往人多,趕緊剋制着重新緩和,掛上些許笑意。

弓匕幾乎是同時站到了江玉楓身後,卻等薛凌走了老遠,江玉楓都自己動手將桌上殘茶清理殆盡,才勸道:“少爺,依小人之見,薛小姐.......”

“兀需多言”,江玉楓不改其色,拿了帕子拭去桌面水漬,從邊緣暗格處拈了一把青翠松針丟進香爐裏道:“稍晚在園子備些爐火羊炙,晚間若是她來,領了去尋我即可,無需此處在此處等着。”

弓匕低聲稱是,薛凌已回了自己院裏。本可直接出門,念想着將東西帶上,若是遇上逸白,直接給了他,省的來回跑。

許是真的入了化境了,她極煩躁,遇着含焉時,卻還能笑着道“去去就回,不必惦記”。直到取了抄本出了江府好久,心中戾氣才一點一滴往外散。

人到薛宅之時,發現那破門又上了鎖頭,大概逸白確實來過,找了個什麼東西攔在上面。側耳聽了下,江府守着的人不在近處,當下再也控制不住,恩怨滑到門縫裏的時候,腳就踹到門上。

鎖應聲被挑斷,門也被踹開。薛凌冷臉走進裏頭,劍都沒收,直接就捏在了手上。去他媽的荊軻樊將之好,誰做荊軻,誰又做樊將?

她不做。

但江玉楓另一句話甚是有理,人想要的東西,道也好,魔也好,皆是唯有權勢加身時方能實現。

所以這二者,到底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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