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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月(十一)

不僅僅是陶弘之這個人讓她覺得捉摸不定,還有老李頭之死。薛凌前去求藥,陶弘之以藥在伯父手裏爲由相拒。可她明明記得,當初陶弘之說,遍尋京中,也只能找出兩顆來。

時日長久,可能是自己記錯了,可能事後陶弘之將藥送走了也不一定,未必就是此人有心推脫。便是他當真推脫,其實薛凌也無權苛責。

陶記只是個生意處,賣什麼賣給誰,與她並無多大關係。

她自己亦知道這個道理,只知易行難。再三克制沒與陶弘之問個究竟,私下想起時,卻是稍有芥蒂。也許再過些光陰,這個中憤懣就能隨風而去。然如今既有事,只能勉爲其難再去走走。

三更半夜也往陶記去過數回,是以無需趕着更深。出了江府門,街邊還來得及飲一碗甜湯醒酒。

到時陶記前院還有燈火綽綽,估摸着小夥計在盤點賬目。薛凌想敲門,念及自己雖不懼,貌似陶弘之孤家寡人,有了夜半相約的閒話,討不着夫人實在造孽。身影一晃,熟門熟路的站到了後院裏頭。

摸黑在花盆裏撈了顆指頭大小的碎石,手頭上顛了兩三下,薛凌對着隱約門框處比劃好幾回,才“呼”地一聲擲過去。

房裏燈火多了兩盞,陶弘之迎出來,院裏幾盞宮燈自動着了燭火。不等他開口,薛凌轉身回望了一圈,先道:“這無火自燃的功夫究竟是從哪處得來的,改天無事也教教我。待到哪日落魄,也好裝神弄鬼騙得幾兩碎銀作營生。”

陶弘之沉默片刻,上前幾步,看着薛凌輕點了頭後又走向一宮燈旁,一邊掀了燈罩,一邊道:“伯父可安好?”

薛凌掛着的滿臉笑意僵在昏黃裏,跟着微側了身子,怕陶弘之迴轉頭來看見自己冷漠。半晌才答:“墳安的挺好,在隱佛寺的風水寶地。”

陶弘之指尖輕彈了一下燭臺,等燃過的燭蕊屑跌落些許,重新扣上燈罩,方轉身回來道:“節哀。”

這麼個空檔,薛凌已整理了情緒,衝着他咧嘴道:“人近七十古來稀,死了也算壽終正寢,有什麼哀不哀。”

她走到陶弘之面前,故作豁達親近,一拍他肩膀道:“我來買點東西,急着用,等不到明日陶記開門了,如何,陶掌櫃的還招待不招待?”

陶弘之撣了撣被拍過的肩膀處,笑道:“薛小姐無事不登三寶殿,陶記小本生意,哪有不招待的道理”。說着伸手朝門口:“請。”

薛凌先行一步,走在前頭往裏。陶弘之約莫是隨口調笑,然言者無心,聽着有意。她看房裏暖意,赫然覺得自己根本就不該進去。

真就如陶弘之所言,這京中諸人,除了宋滄,她居然就當真除非有事想求,不然絕不上門。

以前只說蘇姈如趨炎附勢,到頭了自己免不了要學她求於人前。起碼人家求,求的低聲下氣,自己求,還求出個趾高氣揚來。

她仰頭看天,無聲的出了口重氣。身後陶弘之閒話道:“本該早日上門探望,也向伯老聊表相思之情。不過與小姐相識甚久,還未知貴府何處,失禮之處,薛小姐見諒。”

薛凌本不欲答,剛纔自省作祟,趕緊回了話道:“你我萍水相逢,何來失禮之處,我早說過家裏是走鏢的,京中居無定所。”

腳跨過門檻,忽記起逸白置了宅子,又道:“不過近年太平,家裏收入頗豐,有了閒錢,便決定在京中置些產業”,她側身往後看了些,笑道:“等我搬進去了告訴你在何處”。說罷往裏走了兩步,甚是嚮往一般自言自語嘆了一回:“聽說園子可大了。”

陶弘之跟着笑出聲道:“那倒是感情好,以後便是京中人士了”,他當薛凌樂意告知住處,欣喜並非作假。

二人閒話着進了屋,陶弘之收起桌上一堆橫七豎八的木頭,另添了茶水,總算不是那味餘甘,雖如今薛凌也未必再會在意這些瑣碎。

聊過幾句家常,她心結已暫棄,隨意落了座,接過茶碗道:“那是什麼東西,拆了這一攤。”

問的是剛纔陶弘之收走的東西,陶弘之也沒瞞着,道:“底下人收來的偃甲殘片,據說好玩的緊,該與你一道兒瞧瞧,可惜來時便是一盤散沙,我鑽研數日仍未得其妙,不敢獻醜於人前”。說罷對着薛凌雙手奉杯作歉道:“下回再邀姑娘賞玩。”

薛凌本不上心那堆破爛,瞎扯了來拉近二人關係罷了。既想通了自己也無非是有求與人,便決定學着將事做的圓滿些。

不過陶弘之這一說,她還真來了些興致。偃甲之說,人皆聽過。列子.湯問有記,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偃師造歌舞藝人與周穆王,其一舉一動,與真人無異,雲梯飛鸞皆不敵其精巧之萬一。

薛凌道:“世上真有這等物件?”

陶弘之見她表情,便知其所想,趕緊解釋道:“怪力亂神不可信,人皆俗子,哪有奪天之巧。其實就是大些的木偶罷了,縱是裏頭機巧複雜,也僅能手舞足蹈供人一樂。”

他主動提及薛凌來由,道:“你既是急着挑東西,怎地又扯到旁事。行走江湖不拘小節,三更半夜於他人內室,傳出去總是於名聲有礙。早聊了正事還家去吧,若是在下榮幸蒙小姐惦記,明日早來一敘故交。”

他調笑,薛凌反而正經,道:“我來買幾粒藥,無色無味,立即發作,死後神仙難查的那種,有嗎?”

陶弘之笑意漸退,隨即垂眸去挑爐子上茶沫,亦不復方纔熱忱,緩緩道:“並無此物。”

停了片刻,薛凌正待說點什麼打個圓場,他又道:“上回你來求藥,是起死回生,這回前來求藥,是置之死地。如果我沒記錯,上上回,約莫是兩月前你也曾問過我有沒什麼藥無色無味,觸之則傷。”

“是的,我還特意交代不能死的那種,得有解藥纔行”。薛凌道。陶弘之說的是“七日鮮”,她給拓跋銑用的東西,自然記得,只是不知陶弘之此時提起是什麼意思。

確然是承了情,但當初他賣她買,銀貨兩訖,並沒虧了誰。自己惦記是一回事,陶弘之惦記就是另一回事了。

“發生了何事,短短兩月,小姐就狠毒至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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