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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卿骨(二十八)

她在牀榻間輾轉數回,想快點入夢,哪怕是回到一池火海的平城也好。可外頭歡聲爆竹不停,怎麼也不能睡下。

縱是早間雷聲陣陣,可世上,總還有好多東西值得喜悅,還有好多人展顏。父老妻兒,江山錦繡。她記起薛璃說的,人不能一直活在過去。

可這話,好生薄情啊。過去的事,哪能那麼輕易就忘乾淨。

掙扎一陣,她還是不能忘。不能忘,只能趕緊想點別的事來沖淡疼痛。年十五,年十五是個好日子。

年十五,去年年十五,去年年十五石亓那蠢狗在京中。

“阿落,人空中的手總會再裝滿的。”

薛凌猛然坐起,好一會纔將被子從身上掀開,起身往桌子旁倒了兩杯水飲下,復緩緩躺回牀上。

她沒做夢,大抵是,即便已經殘破的平城,都鄙夷於與她相見。

年初一的紅日未起,爆竹先噼裏啪啦炸開,彷彿是昨夜就沒休止過。薛凌貪睡不能,才睜了眼,含焉呈過來一隻掐絲綴寶三足爵,喊道:“快飲快飲。”

薛凌從未見過這等鄭重的玩意,伸手接了問:“什麼東西。”

含焉只管催:“哎呀,快飲快飲,我一直燙着的。”

杯身確有輕微燙手,深紅色液體上頭熱氣繚繞,聞着一股藥木味。薛凌有些遲疑,片刻才湊到嘴邊一飲而盡。喝完尚略不喜,復問道:“什麼東西。”

含焉一臉笑,雙手接了杯子,開懷道:“飲得歲酒,百疫不侵,這一年我們就會平平安安,歡歡喜喜啦。”說完轉身往桌前擱了杯子,復催道:“快起吧,今兒可是新年的第一天。”

薛凌方出了口氣,輕笑了聲答:“就起了。”給旁人下多了毒,就總擔心自己喫喝有異。回過神來,亦覺可悲的很。

歲酒這東西,平城也飲過,只不這般鄭重其事。蘇府裏頭皆是在席上,去年在齊府.....她趕緊止住了念頭,暗自提醒着不可再思過去。

初一不供灑掃,只敬神佛。園裏只有寥寥廚娘還在忙碌,旁人都得了假,還家的還家,上街的上街。

灑了一把散錢,身邊人也走乾淨。薛瞑傳話,說是逸白問要不要往隱佛寺走一遭,今兒個園中本是要去進香的。

薛凌笑,打起些精神道:“那當然是要去的呀。”

老李頭的墳已不是什麼祕密事,逸白特意遣人來問,估摸着也是這個。畢竟今日不好往霍雲婉處,寺裏的禿頭也用不着她出面理事。

去肯定是要去的,旁人都有人燒香焚紙,老李頭當然不能少。薛凌樂得順枝兒省點心思,回了話後在自己院裏用過早膳,此時才見得天邊紅日漸起。看樣子,今日雪該停。

她丟了筷子起身走到門外看得幾眼天色,不自覺脣角彎了半晌,笑司天監果真一羣飯桶。昨兒才說天災,今日就晴的頗好。

含焉跟着出來,看薛凌笑,也抿了嘴揶揄道:“真是難得見姑娘笑,果真新年喜事啦。”薛凌道:“我看今日晴好,呆會去寺裏,可以少踩幾腳雪而已。”

含焉道:“原是這樣”,話落忽而笑意漸隱,不多時全然消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薛凌不是個察言觀色的,未曾注意身邊人神色如何。坐得片刻,一丫鬟來傳,說是馬車在候着了。還捧了件鹿皮紋翠羽的氅子,繡花處皆是浮光粼粼,格外精緻。

薛凌瞧罷一眼,看了個手巧,念着今日是去遊玩,轉頭問含焉:“園中無事,你去不去?”

含焉像是受驚一般,急擡頭看她,又趕緊垂目道:“我,我麼....去,去得,”

薛凌這才皺眉,她好些時日不見含焉這般慎微模樣。暗道今日自個兒也算和藹可親,難不成哪句話又戳着了這蠢貨心窩子?

看丫鬟還站着,一手將氅子扯過來抖了兩抖塞給含焉道:“外頭冷,你多穿點,去就走吧。”

含焉被推的往後倒退小步,手忙腳亂抱住懷裏大氅,輕聲答了個好,又急道:“姑娘等等,等我回房裏取些無事。”

說罷也不等薛凌許,轉身往自己房裏奔跑了去。連那氅子在地上拖了一角也顧不上。薛凌越發好奇,這些物件,平日裏見含焉看中的很,今兒個突然就不當回事了。

她看着背影遠去,走得幾步靠在欄杆處,不多時又見含焉拎着個包袱奔過來,倒是那件氅子不知去向。

人走到跟前還沒站穩,即氣喘吁吁道:“好了好了,薛姑娘,我們走罷。”

薛凌含笑特意問了句:“氅子呢,外頭風大。”

含焉像是才記起有這麼個東西,怔住一瞬又趕緊搖頭道:“沒事沒事,我不怕冷,以前.........”她頓然收口。

以前......你看,人哪能沒個以前。以前在平城時,可是比這冷的多。

薛凌先轉了身,跟着丫鬟往外走。含焉還站了少卿,跟着小跑追上來。

冷是不冷的,女眷的馬車裏置了炭盆,又好幾個湯婆子灌了滾水,拿一方雲錦裹了擱在榻上。

壑園祈福的人早早便去了,此行只薛凌二人和幾個隨行丫鬟並薛瞑跟着。街上熱鬧,隱佛寺倒還不算擁擠。到底只是些貴人來往,香火鼎盛,卻不見得人流促織。

今日閒暇,入得寺裏,尚能徐徐走幾步。身旁僅留薛瞑拎了籃子跟着,丫鬟一律在寺外等候。含焉在側有瑟瑟之態,三人一道,薛凌倒很像哪家的小姑娘偷溜出來尋個雪趣。

老李頭墳前香燭燒罷,薛凌蹲下身子一杯薄酒覆上去,也不顧得含焉二人在側,嬉笑道:“李伯伯在那頭也要平平安安,歡歡喜喜。”

她甚少與人祝酒,竟想不出什麼好詞來,用的是含焉早間原話。合着一臉笑意,既不見肅穆,也不見恭敬,實不像上墳之態。

薛瞑站在一旁不言,含焉居然也全無反應,都沒問一句躺這的是薛凌什麼人,只顧着將那布包摟的牢牢實實,好像怕掉火堆裏燒錯了一般。

良久見薛凌起了身,還是雙眼含笑,喊薛瞑二人道:“走走走,事辦完了,去找點樂子。”

含焉這才怯怯喊:“薛姑娘。”

薛凌一轉腦袋:“何事?”

“我....我想給屠大哥燒.....焚些紙錢。”

話未落,淚先斷,她抹了一把,才把包袱往薛凌面前攤,急急道:“我想給他焚些紙錢,可他們說孤墳野鬼,焚了也是收不到的。唯有他的貼身東西,能將人喚回來。

我只剩這一件舊物,求你幫我找個高僧,也替他念經招魂,讓他......讓他可以轉世投胎。”

薛凌目光看過去,包袱裏頭是件黑灰色麻布罩衫,常常是趕路之人拿來遮風擋沙。廉價粗糙,壞了也不可惜。

她伸手接過來,上頭已經沾了花露氣,是含焉常用的那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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