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來這些,好像心中又有止不住的歡喜。既然人人到了最後關頭都想往賭坊去,自己多賭兩手,無非人之常情。
這一去便收不住手腳,權拿永盛當了第二個壑園。雖薛暝旁敲側擊勸說兩句不妥,也不知她是真沒聽出還是假沒聽出來,只道是太平年歲,別無旁事,往自己的產業住兩天,看着些生意乃是正途。
說的也是,到最後,賭坊倒成了她產業。
薛暝再未說其他,左右確無旁事,逸白也懶得多作計較,到底薛凌破有分寸,輸贏都是那個數,斷不會把壑園壓出去。
一如黃承譽之死那晚,骰子牌九之聲蓋過世間所有喧鬧,道德仁義都閉之門外,她只聽見叫好聲。
輸了,有人叫好,說輸的闊氣。
贏了,有人叫好,說贏的光彩。
出千,還是有人叫好,說出的高明。
而今她是開賭坊的,是該求着天下大亂些。越亂,賬本才能越厚。
而那些人間疾苦,僅是一枚骰盅,就能蓋得嚴嚴實實。
無盡叫好聲裏,奏書來了一封又一封,消息傳來一道又一道。抽丁抽的並不順利,平亂平的也不盡人意,救災,哪兒也沒救到。
最響的那一聲叫好,來在三月下旬末。大概是再也撐不住局勢,魏塱擬旨意,從西北抽兵二十萬回援京中。
自梁得天下,西北慣有黷武之嫌。太平年間,多有文臣上書減役削兵,還甲歸田。幾代帝王,莫有從者,皆因胡人大患,不得不防。
若非如此,大抵也無需苦心孤詣牽絆着鎮北將軍不放。而今胡人沒來,西北的兵,要調回來守京城。
這一旨,便抽走西北半數。
她拍了兩下巴掌,開懷道:“走了走了,那可好,剩下的人越少,仗打的越艱難。抽丁抽上來的,短時間內難成氣候。”
薛凌指了指逸白:“時勢在你我。”
逸白笑着附和說是,薛凌又道:“魏塱先調兵,看來是不打算下旨讓沈元州回來啊,怎麼,你們的話不怎麼好使啊。”
“這,陛下另有考量,爲人臣子,哪能左右帝王。”
沈元州回不回,不甚關緊,但魏塱不下旨,實在很讓人失望。想過一陣,薛凌作了個無賴行徑,道是:“我就不信,我偏要沈元州回來,你想想辦法。”
逸白笑意未減,沒正面回答,另問道:“姑娘看,胡人那頭的動靜會來在哪天?這都拖拖沓沓兩月了。”
薛凌瞭然,道:“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哪是拖拖沓沓兩月,去年就聽見沈元州見天的喊胡人打將來了,這都三四月了,也沒見馬蹄子過安城,我看,他攜寇自重,視天子無物纔是真的。”
“那是該多上兩道摺子。”逸白附和的恰到好處。
這些天裏,對話大同小異,不外乎如此。就如同當初等黃續晝死一樣,好些事,是等出來的。
她本不耐,永盛那裏由日日勾着魂,幾句話後,又是跳着腳催薛暝快走。
快走快走,今日晴好,手氣也該不錯。
其癡迷癔癮,逸白小有咂舌,提醒道:“姑娘可是在園裏呆些時日,李大人與宋大人遞了帖子,你一直沒回,另來江府的小公爺,也上門求見過。”
江閎那個老不死死了,剩下倆小畜生敢稱爺了?薛璃來作甚?她還是懶得管,至於李敬思和宋滄,所謂近來太平,大家少走動些,免得惹了不太平。
話是這麼個理,蘇凔倒還罷了,李敬思來的太勤,其實並非好事。逸白不欲多勸,說是時日已久,實則也才小半月。
趕車的還是那個張二壯,也不知這人是哪來的新鮮話,一日日來回兩趟絕對沒說重樣過,逗得薛凌眉開眼笑。
金鑾殿上的消息尚不值得她掛心,那些閒言碎語更難入耳。日升月落,是有人唸叨過幾句的,天道虧盈。
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
也不知是哪州哪郡,兵過匪來,賊偷盜搶,城門連閉兩月,城內易子而食。
究竟是哪,她肯定聽過的,但也就是聽過,一念之間想不起來,再捨不得多給一念。
何況,今日恰趕上了永盛熱鬧看。薛凌來的不算晚,但多的是人比她早。還沒進門,迎客的小廝弓腰衝上前喊:“魯姑娘來了,可趕上場子了。”
碎銀子是薛暝丟的,來的多了,知道規矩,薛凌未答話,徑自往裏。看門的狗爲了兩根碎骨頭,什麼瞎話編不出來,這永盛裏頭,哪日趕不上場子。
進到裏頭,才發現吆喝聲不是往日開大開小,而是衆人圍作一處,齊聲喊:“剁手。”
她急走兩步上前,擠進人羣裏,發現張棐褚也在,正與一個面如土色的漢子說着什麼,四周人羣竄動,皆是一臉義憤填膺。
薛凌隨口問得一句:“這是怎麼了。”
旁兒跟顯擺一般,尖聲道:“出千,他出千,他出千被逮着了,按永盛的規矩,該把手留下來,快砍快砍。”
說話間,渾然看都沒看薛凌,目光只落在那出千之人身上,好像唯恐錯過砍手這齣好戲。
薛凌斜眼看過去,張棐褚也瞧見了她,並未說什麼。不消多時,底下取了柄鍘刀來放到桌上。
張棐褚淡漠道:“永盛的規矩,大家都知道的。”又轉向那出千的男子道:“是你自己來,還是我找個人替你?”
薛凌見慣生死,仍在此間屏了呼吸。那男子並未要人替手,一瞬間鮮血四濺,隨即有小廝上前止了血,將人拖走。而四周賭徒無一散去,張棐褚站到滿是鮮血的桌前,一揚手,輕描淡寫道:“諸位盡興些。”
話落四周還是叫好一片。
人散開後,張棐褚走上前來道:“瞧見了?”
薛凌手指搭在晚間,笑道:“瞧見了,如何?”
張棐褚笑笑往閣樓走,道:“也不如何,以往主家都瞧不得這些。”
薛凌轉了個身跟上,嗤道:“有何瞧不得,願賭服輸,我看甚好。天底下,再沒比這更公平的地方了。
運道之說,糊弄些蠢貨而已,我這兩日手氣不好,不如去學兩手出千功夫,靠天靠地,哪及得上靠自個兒。”
張棐褚腳步略頓,卻是沒停,沉默一陣子才道:“我初入永盛,也甚是推崇願賭服輸一說。只現在麼.....”
“現在如何?“
“你看方纔那斷手之人,算他無妻無子,必然有母有父。再看那些下注之人,便是孑然一身,免不了成他人牽絆。”
薛凌沒聽出話裏意味,蹙眉追問:“那又如何?”一臉的無謂。
“你剛纔瞧見的那個,不是輸家,輸的最慘的,根本不是賭客,而是場外那些一輩子都沒賭過的人。
明明他們連賭桌都沒上過,卻因爲出了幾個賭徒落得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甚至於,他們死了,你都瞧不見他們,你還要感慨方纔那人敢自己切手,願賭服輸,真是好氣魄。”
他回頭,笑道:“所以我瞧這話荒唐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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