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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胡沙(七十)

薛暝再回轉來,瞧見桌上三個圓溜溜方寸紙團亂滾。薛凌見他,沒等他回話,一併將紙團收於手掌裏託着,笑道:“來的正好,來來來,挑一個去。”

薛暝不明所以,遲疑了片刻方伸手拿。指尖才捏着,還沒拿起,薛凌似比他急,一手將抽出的紙團搶了去,邊拆邊道:“我來看,我來看。”

紙團打開,上頭是個江字。她有些泄氣,仰在椅子上道:“行吧,就..就這家,晚間過去。”

薛暝瞧她面上不耐,實則頗有活潑,應是心緒不錯,試探着拿了另倆來邊拆邊輕聲問:“晚間就要去了麼,可要多些人在外候着,剛白先生還說李大人處已妥當了,隨時去得,只喚底下人備馬車即可。”他惦記着昨日薛凌說不讓一起進門,便沒提要跟着。

再看手上紙團拆開,是個“李”字,又拆來,是個“蘇”。因薛凌說過要走些人家,“李”字一瞧即明是李敬思處,那個“蘇”字倒是想了一想,當是蘇遠蘅蘇府。

薛凌仰面自吹着鬢角兩絲碎髮,含糊道:“早去晚去,都是個去,今日去便今日去,這來來往往又見不得光,只能撿天黑了去,咱也沒幾個天黑了。”

話到此處,她又活躍了些,彈身坐直,眉眼彎彎與薛暝道:“咱們初六走吧,最遲初七。”

薛暝輕聲答“嗯”,薛凌招手示意他附耳過去,待湊近後,輕問:“東西收好了嗎。”

薛暝耳邊一熱,腳下退了一步,垂頭道:“都好。”他知薛凌問的是兵符。

薛凌起身拍了拍手,道:“那就行,明日我與含焉往臨江仙喫茶,你把那倆狗支開點,別聽見咱們說話就行。”說罷離了桌旁,自去尋了別的樂子。

薛暝站在原地,緩緩將手中紙團收緊,又將桌上一應雜亂處理妥當。日掛中天,院裏貓翻身晾着肚皮,融化了似的成了綠蔭處一灘。

五月風光,存善堂裏石榴花開了滿滿一牆,灼灼火色,似乎要將牆燒穿。

晡時將盡,又見天色轉暗,有風雨欲來。薛凌與含焉閒敲着棋子,薛暝問了兩三回,可是真的要去。

薛凌連連應聲,晚膳用罷,一素淨馬車晃悠悠轉到了江府門口。彼時晝長,半道上夜色還未全,碰着了三四波巡邏的御衛。雖沒爲難之處,走走停停也是個煩心事。

聽得吱吖一聲又停,薛凌火氣“呼啦”一聲撩了簾子,擡眼才見外頭已是院牆朱門,寬約六七尺,右貼微波流遠,左書清淼徐來,門楣掛着“空明”二字。

都是水,約莫是江府偏門。還沒問,一紙油傘蓋住視線,薛暝輕聲道是“落雨了,已遣了人去叫門,不知等多久,還是先撐着些。”說着話伸手替薛凌攬住了簾子。

薛凌並未聽見雨聲,下了馬車擡頭,亦只覺頭頂飄着些溼氣,瞧不見雨點。推了傘道:“怎麼走到這來了。”她往來江府慣了,居然都沒進過此門,也不知底下怎麼尋的路。

薛暝又將傘往薛凌頭頂移了移,輕聲解釋着緣由,不外乎就是避人耳目穩妥點。說着話,門從裏面應聲而開,迎出來的人居然是江玉楓貼身小廝弓匕。

薛凌屬實全無準備,全沒料得上來就是神仙打架,想着自個兒都沒露面,怎麼底下人就能請出個大佛來,愕然偏頭瞧與薛暝,纔想起,自己與薛暝相比,分明薛暝纔是江府老熟人。

她壓下喫驚,扯出個笑意轉回面與弓匕,乾巴巴道:“我來與你家小公子取點東西,不幹旁人事。”

說完猶乾笑了兩聲,反讓弓匕生了糊塗,以前少見這人侷促。然聽聞薛凌是來尋薛璃,又稍放心些。正要答話,薛凌一指身後衆人道:“走走走,我去拿就行,他們在這等,速去速回,晚了耽誤你我三更半夜。”

弓匕看了眼薛暝,笑笑與薛凌道:“薛姑娘別來無恙,風姿更甚從前。”

薛凌抖了抖袖沿,攬着手往裏,不忘對身後交代道:“就在此處等我,至多一個時辰。”

薛暝回望弓匕,眼底威脅意味不言自明。二人無話,弓匕轉身追了薛凌往裏,直過了兩個迴廊,才聽得弓匕道:“今夜過來,是什麼意思。”

薛凌站定垂手,回頭笑道:“如何,我來不得?要你管?”

說罷輕蔑嗤得一聲,復轉回頭繼續往前走。這門雖不熟,進到裏頭無外乎左右,多走兩步便到熟地了。

弓匕原地啞然片刻,壓着心頭怒氣小跑追了兩部,還是恭敬語氣道:“姑娘許久不來,怕是路生,還是隨小人來吧。”

薛凌沒作打理,人倒老實跟着走,橫橫豎豎的看不清,幾個轉角居然到了江玉楓居處院子。弓匕要進,薛凌站在門口,垂着手冷聲道:“我來尋薛璃,你把我帶到這破地做什麼。”

弓匕頷首,笑道:“時辰還早,親兄弟免不得日常家事,小公爺在公爺書房裏呢。”

薛凌笑意愈冷,終未發作,一撩裙角踩了門檻,此處已是往來慣了,再不用弓匕帶路。她走路向來腳步甚快,幾個喘息功夫,就到了江玉楓書房門口。

外門虛掩着,裏頭燈火闌珊聽不見聲響。弓匕緊追慢追,想躍起又覺失態,一路跟過來居然有些大喘氣。

站定了要替薛凌推門,才伸手,眼看薛凌擡腳,登時整個人倚了上去,順勢將門撞向一旁,雖未撞出聲響,卻免不了一聲尖利“吱吖”。

這麼大動靜,仍沒人迎出來,唯弓匕站直身喊“請”。薛凌進裏到裏頭,過外屋屏風,便是往來她喝茶的地方,江玉楓懨懨坐着靠在椅背上,手裏一卷書拿着未放,眼皮子都沒擡。

若非以前熟識,知道是個真人坐在那,不然倒要以爲,是個木雕擺着。

薛凌見他並無會面的意思,求之不得,大聲衝着身後弓匕問:“人呢。”目光卻是在江玉楓身上停留了稍許。

這幾日多雨,雖不燥熱,然早過了寒日,她只穿的薄薄兩層單一,江玉楓坐那,全身上下裹的嚴實,腿上還多蓋了張褥子,暗暗燈火下看着約莫是什麼毛皮。

她不屑於掩飾情緒,冷哼了一聲催弓匕找人,江玉楓書緩緩翻過一頁,仍是不聞外屋。弓匕復垂着身說薛璃在裏屋,薛凌且自進去便是。

這話囫圇古怪,薛凌生疑,手在腕間無聲旋了一圈,有心想說點話語威脅,話到嘴邊也覺犯不着。江玉楓是個聰明說,不說也知道,說了也無用。

如此便罷,垂了手往裏,只暗自思量平白無故,薛璃呆在這蠢狗最裏屋做的什麼,莫名奇妙。

再過木簾,她到底戒心江府,未立時進去,先探頭往裏瞧了一瞧。確然是有人坐在裏頭,看背影是薛璃摸樣。不尋常之處,是那人坐在個席地蒲團上。

她愈謹慎,尋思不好喊薛璃名字,乾脆衝着外頭張揚喊了聲“江玉楓”。裏頭人便瞬時轉過頭來,是薛璃無疑,連個僞飾都沒有,頂着一張和她多有相似的臉。

認出是薛凌,薛璃起身緩緩走了兩步,隔着約半丈遠問:“你怎麼來了。”話間疏離不滿,說完臉也轉向一旁。

本也沒指望他有個好相與,但既是薛璃在此,薛凌心下稍穩,想這蠢貨該不至於和別人合謀來娶自己性命,到底江府還一竿子人等活頭,江玉楓也沒那膽兒一起埋。

薛凌上前兩步,張嘴欲道“只是來取個東西”,話沒出口,離的近了赫然瞧見薛璃身上衣衫一股子寒酸樣,慘白裏透着暗黃,衣角袖沿絲絲縷縷發毛,像是蹩腳衣娘連個縫邊功夫都沒做。

她破爛東西用過不少,這等粗糙東西也沒見過幾回,尚不如尋常人家針腳。第一反應是莫不然江府不要臉到了這等地步,在喫喝上虧待薛璃。

又看薛璃比往日消瘦許多,恨恨轉了半要喊江玉楓那蠢狗過來問個究竟,眼角餘光瞥見牆上木格力掛了副不大不小的江閎畫像。

她忽而記起什麼,再打量薛璃片刻,不可置信道:“你給江閎那老不死,服喪斬衰?”

她“哈”了兩聲,絞盡腦汁纔回憶起稍許儀禮篇章。喪服,斬衰裳,苴絰杖,絞帶,冠繩纓,菅屨者。諸侯爲天子,君,父爲長子,爲人後者。妻爲夫,妾爲君,女子子在室爲父,布總,箭笄,髽,衰,三年。

說的簡單些,無特殊者,則臣爲君,子爲父,婦爲夫,當守節持孝三年,穿麻衣,着管屨,怎麼難熬怎麼來。

聖人一張嘴,世人熬斷腰,書上是讀過這麼個禮,然從未見誰真正行過,不外乎在平日多些忌諱,不娶不嫁不慶便是了。

話落她自個人沒忍住笑出聲,拍了手掌道:“這一天天的,笑死人了,婦人夫喪三月歡天喜地的另嫁潘郎,賊子死了半年苦主還要戴孝批麻的日夜喊爹。”

她省了諸多寒暄,伸手道:“薛弋寒的金印,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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