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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胡沙(九十一)

她在一團熱氣裏像狗一樣想去嗅得一絲熟悉的味道,十多年春草故夢如露如電,如泡影,漂浮在面前這碗灼熱羊奶裏。

戰事起了,總是要死人的。

還是自己想的不周到,看見水裏血絲漫布,就該想到死了很多人,馬不識路,早作打算,白白在那傻等。

她端碗,忽略先前聒噪,笑問:“如何,我走之前,便聽得邊關起了戰事,怎麼我都到了這,你還在草皮子上紮營,城很難攻嗎?”

拓跋銑笑道:“你的地方,難不難到問起我來了。城裏兵多糧足,將也廣,強行往城牆上爬,堆人頭爾,你不心疼,本王是心疼的。

休問這個,你倒說說,你來如何,我還當你要去寧城,作了兩手準備,沒想到你直奔我這來了。”

薛凌將碗中飲盡,起了身拎着勺子要再盛一碗,邊撈邊道:“我是想去寧城取了沈元州性命,哪想到你這爛泥扶不上牆,十天半月方寸未得,說什麼兵多糧足..”

她頓了頓,笑道:“將廣是真的,我聽說寧城霍雲暘死後,那一干蛇鼠蟻蟲都來了這,你打不過也是常理。”

拓跋銑不羞不惱,手點着輿圖道:“你說的還真是,本王也沒想到,這破落地....”

話未說完,薛凌飛起一腳將那吊着的鍋架子朝着拓跋銑踹翻,一鍋滾燙朝着拓跋銑迎面而來。

他自閃身躲過,屋內衆人齊齊拔了刀,薛凌端着碗,吹了一口,笑道:“說好地方。”

拓跋銑利眼如鷹盯她片刻,甩了甩手上濺着的熱湯點子,復坐下笑道:“你說的還真是,本王也沒想到,這好地方,大半月還攻不下來。

正想抓個人問問,爲何往回數幾十年,你們南人就不拿這當回事,打打就撤了,上回還空城呢,怎麼這回本王真心要了,就死守不放。

孤城一座,本王二十萬大軍困它三月五月,破在早晚爾。反正這城外就是我天神所賜,不缺壯馬肥羊。

伱說,這是怎麼回事。”

薛凌長出一口氣問:“明天攻城嗎?”

“依你之見呢?”

“歇歇也挺好。”薛凌指了指火堆,道:“我實在受不得這熱,尋個涼快地兒呆呆。跑了一整天,晚上喫什麼?”

拓跋銑道:“你從南邊來,那不是更熱。”說着話起了身又招來底下人交代了幾句什麼。

薛凌聽不明白,手指了指一旁霍知,道:“我聽不懂狗叫,他懂的,有什麼事你避着點說,免得咱們當場打起來,我不佔優勢。”

拓跋銑哈哈大笑,霍知忙低聲道:“拓跋王是說,讓那位去準備幾頭乳羊烤着,另備些奶酒給咱們洗塵。”

薛凌擱了碗,牙咬着下脣嘴抿成一條線,一看即知在憋笑。她想胡人斷沒有“洗塵”這個說法,霍知實在委婉的有意思。

拓跋銑指了指帳外道:“你既嫌熱,咱們牽幾匹好馬,跑的遠點,找個草清水涼的地方歇着,明日這城如何攻,後日咱倆的仗要如何打,再說。

你何必話裏話外看我不上,你南我北爾,憑什麼生來就分高低。如今咱倆爲何站在一處,不就是你想爭個天下,我也想爭個天下,用你們南人的話來說,一般英雄,當兌三兩盅。

走啊。”

薛凌笑笑,垂目道:“我不是男人。”

拓跋銑哈哈道:“你不是南人,你說不是就不是,你無非就是想聽我喊聲漢人,你是漢人,我是胡種。

我們胡人,不在乎這面上功夫。”

他看薛暝愈趨愈近,笑道:“你如此緊張作甚,她要去殺了沈元州,我去年尚沒傷她分毫,怎麼會在這兒動她?”

他也指了指平城方向,轉與薛凌,挑釁道:“你早點去把那破地拿下來,好讓我過去。”

他捨不得動她分毫,她也動不了他分毫。拓跋銑有個三長兩短,她決計拿不下平城,更無力去收沈元州治下兵馬。

拓跋銑揚身出門,薛凌自嘲笑笑,跟着往外,石亓隨即起身,卻又被兩個胡人漢子按了回去。待薛凌一行人盡數走出,方拎着它往外。

拓跋銑果沒食言,換了幾匹好馬來。各人行馬再往西跑了五六十里,歇在了一汪泉眼處,汩汩流出蜿蜒往天際。

夜色四合,星垂月低,幾個胡人轉瞬燃了篝火,洗乾淨黃羊兔子架了上去,又堆出幾筐鮮果來,也不知哪弄到的。

涼風陣陣比之午間舒適很多,趁着肉食沒熟,薛凌屏退衆人說要靜靜,自尋了個外圍小土堆處單人坐着,天地曠然,又有些像小時候。

拓跋銑說的似乎有那麼點道理,大家只是爭點東西,無需瞧不上他,所以無需瞧不上自個兒。

不知坐了多久,薛暝冒出來,將一囊清水遞與她道:“很乾淨。”她並不渴,木然接了手,薛暝又輕道:“沒有血。”

薛凌反笑,此地得有個百八十里,山隔山,水隔水,得死多少人血才能流到這來。

薛暝總是好意,她湊到嘴邊要喝,身後突然被誰一推,薛凌全沒個防備,頓時栽倒在地,球一般滾了兩轉貼地上,腳踝喫痛好像是扭到了,囊子裏水灑了一地。

擡頭看,夜色裏薛暝拔刀已和那誰打上了,兵刃相交吭哧數聲。十八晚上的月亮已經沒那麼亮,加之胡人長的八九不離十,薛凌揉着眼睛一邊罵爹一邊好不容易看清楚那是石亓時,薛暝已經將人按倒在地,刀背橫在了石亓脖子上。

薛凌本還在想着,自己這頭是明白暫時無礙,連薛暝都掉以輕心,拓跋銑那頭明明在帳子裏還處處壓着石亓,這會怎麼會讓他獨自跑過來。

然眼看刀在頸口,嚇的她顧不得多想,趕忙爬起身衝回原地,將薛暝拉開三四步,不忘連喊道:“快住手快住手。”

薛暝本也沒打算取人性命,他觀此人地位不低,斷不敢擅自鬧出人命。另來那會自己實在失了警覺,這人沒從背後捅一刀,多半...與薛凌,沒那麼簡單。

石亓咬牙從地上爬起來,背對着月光問:“我把我貼身的印給你,你拿去送給拓跋銑,害我父兄族人身首異處?”

薛暝一愣,薛凌本還在拉扯,跟着也停了手。她本想着石亓屬實是個倒黴鬼,原是自個兒有愧,這蠢狗不比京中衆人各有活該,當初安城糧案,是她找上門將人拖下水的。

若沒那回事,不定是怎麼回事。遇上倒黴鬼,讓他三分爲好,聽石亓這麼一說,瞬間記起,當初那印,不是這蠢狗偷摸換了,自己如何能得手。

她底氣叢生,一手將薛暝扯到身後,將拿着的囊子重重往地上一扔,笑道:“你貼身的印什麼時候給過我,哪年哪月哪時,說的哪句話要給我。”

石亓啞口,薛凌續道:“你不說,我真忘了這事,我好心好意千辛萬苦將你二人拖回去,不指望你知恩圖報,你倒偷我物件,還將罪怪到我頭上?”她指了指篝火方向,嗤道:

“你們也就只敢來推我,是推不動旁人,還是不敢去推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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