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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雪(四)

世間聰明的人,只需一句話,便能算到發生了什麼。

只世間再聰明的人,亦算不到即將發生什麼。

縱謀事在人,而成事,在於天。

宋柏死守平城之時,天子魏塱,在遙遠的皇宮裏,也日夜盯着平城傳來的密信。從無憂死國,到平城城破。

這個年輕的帝王,從坐上龍椅之時,苦心孤詣,就無法停歇。偏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想的最多的,反而是自己的父皇,那個萬民眼中的明君。記起自己第一次開蒙,第一次射獵,第一次侍朝。

自己詩書飽讀,騎湛。父皇眼裏的光芒,是他兒時最大的歡樂。只年歲漸長,就能分辨出,那光芒再盛,與太子相比,便如米粒比之皓月。

終於有一天,請完安,他忍不住問自己的母妃“你怎麼,就晚生了我幾年?”

淑貴妃正把娥眉描成遠山,聽了這句詰問,不怒反喜,丟了螺黛,撫着他的臉,溫柔的說“塱兒是生的晚了些,但這有什麼關係。我的塱兒,比其他的皇子長的都快。”

前塵舊事如同泡沫“啪嗒”一聲,然後他魏塱就坐在了金鑾殿上,座下是黎民萬千。

他還沒把那句“平身”練習的嫺熟,霍準就來問他“桑榆已得,不知陛下,何日丟東隅?”

那夜天翻,他並未參與,若敗,自能全身而退。而今該地覆了,霍準就急不可耐的將他拖下水。

國公府江家,文臣之首,大兒子又爲前太子伴讀。將軍府薛家,先帝舊友。手握西北兵權。尚書令齊世言,前太子妃母家,無憂公主舅舅。這些人一個個的從幕後走到臺前。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該不死。

魏塱沒想到的是,江國公居然和薛弋寒起了亂子,探明事實無誤,他就忙不迭的將江家留了下來。登基之前,霍準不過是個二品大員,雖爲自己岳丈,但也還算有臣子本分。待到他魏塱正式登基,霍家也就位極人臣,霍家兒子霍雲昇牢牢把握禁衛軍的調兵權。朝中無人抗衡,留個江家,總有用處。

尚書令齊世言雖爲前太子妃母家,但前太子已成廢人,絕無登基可能。削弱即可。

唯有薛弋寒一人,留不得。不僅薛弋寒留不得,薛家盡數,留不得。

“小杆兒,你說,你手上東西要是搶來的,你是不是日日惦記着,要被別人搶走?”魏塱批了兩頁摺子,擱了筆,笑兮兮的問眼前的太監。

“那是自然,自己做賊,可不就看人都像個偷兒。但奴才是萬萬不敢做這事兒的,萬歲爺明鑑啊。”白皙的小太監嚇的臉色緋紅,趕緊跪在地上回答。都說這位萬歲爺仁德聖明又沒什麼脾氣,可他一日日的伺候着,卻從來沒一刻捉摸的透天子在想什麼。既是捉摸不透,又怎麼判斷仁不仁德。

平安二城失守,自然在魏塱算計之中。甚至於,他本就在等這一刻。只他算不到的是,拓跋銑破平城之後長驅直入,寧城經多日部署仍不堪一擊。守將黃旭堯直接做了降將。而後烏州、庫勒相繼戰起,自顧不暇,無軍可援。胡族一路南下,直至渭河天險,霍雲暘才憑藉地勢擋住去路。

魏塱將桌案上物件拂了一地,看着眼前的淑太妃“母妃可滿意,母妃可滿意,五萬兵馬守不住一日,是你非要用黃家之人。”

淑太妃笑吟吟的盛了一勺銀耳羹,吹涼了方纔遞到魏塱面前“塱兒不用黃家,難道用霍家?還是要用薛弋寒舊部?”

魏塱將遞過來的湯勺一手打翻在地“母妃機關算盡,今日這功不也給了霍準的兒子。以後西北的地兒,還是姓不了魏。還要造成西北萬民被屠,母妃,母妃,朕”。他原盡力要做個好帝王。

淑太妃放下手中碗,俯身把地上的碎瓷收起來,還是那副溫柔嗓子“今日姓不了,明兒姓不了。總有一日姓的了。薛弋寒能死,他霍準難道就不能?”

魏塱仰坐在椅子上“母妃,你看我坐在這兒,可有一日安心過。”

淑太妃拂了拂頭上步搖,面不改色問“你手握着蜜糖不放,又怪蜜蜂圍着你蜇。這世間的好事兒,難道讓你魏塱一人佔盡?”

拓跋銑並未佔地,一路燒殺掠奪之後揚長而去。西北數萬平米,十室九空,餓殍遍地。

朝堂失聲,萬民流離。這場禍事,總要有人來擔。魏塱下罪己詔,三日水米不進,長跪先帝陵前。

薛弋寒挾西北而令天子,暗害無憂公主,毀梁胡姻親,後又連同下屬拱手平安二城,致胡族肆掠。念薛家於大梁百年,其家族爲庶人,賜薛弋寒自盡,副將宋柏,滿門抄斬。

只是下旨後,京城竟有亂民衝進了薛府,待霍雲昇帶着御林軍趕到,薛老太已氣絕多時,府中僕人也做了鳥獸散。

薛凌在城內輾轉了兩日,官家貼出的告示已被憤怒的民衆撕的破爛。她只能拼拼湊湊,從市井的只語片言中來還原這半月她不曾參與的過往。

她的父親,被人陷害負國。

她的平城,已成焦土。

宋柏滿門抄斬,薛府已成荒園。

街頭已經開始傳唱薛家不忠不義之事,巷尾已有人等着看宋家人頭落地。販夫閒談無憂公主可憐,走卒說薛弋寒還有個兒子可恨。想此時西北應是一片死寂,京城倒是好個熙熙攘攘。

薛凌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渾渾噩噩着,這兩日都把自個兒賴在臨江仙裏,前日她從門外經過,聽見裏面講的正是薛家,便走不動道。今日已經講到了無憂公主之死。

“說那,無憂公主,雲鬢花顏,倒叫這薛賊一把火燒了個乾淨”。說書先生拍了驚堂木,臺下一片叫好,轉而碎語議論。

薛凌緩緩飲了一盞酒,忽聽得有人大喊“雪,下雪了。四月怎麼下雪了”便扔了碎銀子,走出門外,緩緩伸出手,掌心便落了瑩瑩數片。是下雪了,只雪花單薄,遠比不得平城鵝毛般壯麗景色。

有三五個孩童追着雪花呼嘯而過,撞薛凌身上,也沒停留。繼續唱着些歌謠“教子莫做薛弋寒”。

薛凌拾起剛剛孩童掉落的一本書籍,破破爛爛的,前兩頁都缺失了,只內容倒是好辨認,啓學用的百家姓氏爾。她以前念過,但也沒多做誦讀。

捏着書本走了好遠,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薛府門前。門上一對兒金獅門環早已不知所蹤,薛凌推門進去。屋檐下睡着幾個破破爛爛的人,也沒誰起身看她。昔日雕樑畫棟,今日斷壁殘垣。府中但凡能搬走的,已被拿了個乾淨,留着的的,也砸了個七七八八。

天子腳下,竟也有暴民啊。

薛凌找了個背風的角落半躺下來,摸索着那本百家姓。

孔曹嚴華,金魏陶姜。孔曹嚴華,金魏陶姜。不知那說書先生姓什麼,不知那些鼓掌叫好的民衆又姓什麼,那幾個唱歌的孩子,又姓什麼?

摸索着,摸索着,就不能自控,將書撕了個粉碎,往空中一揚,和漫天的雪花交織的分外好看。

“百家姓,百家姓,書中諸姓,梁國上下,盡負我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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