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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偶(二十二)

存善堂到國公府的路太遠,遠到他這個能從平城跋涉回京的人,竟然無法走到江府大門前。甚至於,老李頭的腳,都沒跨出存善堂的外院。

平城一別三年,薛家一事,隨着衆人唾沫逐漸消弭,連臨行前宋柏血跡森然的臉,都開始模糊。

“宋將軍,我..我這把骨頭,我怎麼出的了城?”

“我自會想辦法,隨身衣物已替你備好,這就走吧。這個荷包裏的東西,死不了就貼身藏着,要死的話,死之前記得嚼碎了嚥到肚子裏去。”

“這是什麼?宋將軍....宋將軍...”?老李頭被宋柏推的跌跌撞撞。平城長久未戰,一衆將士雖不甚注重儀表,但終不似今日宋柏這般一身粘膩腥氣,薰得老李頭一個終日聞慣了藥草的人幾欲作嘔。

宋柏並不與他拖延,連拉帶拽扯着老李頭到了暗道口,將那個小荷包塞進他胸前衣襟裏,咬牙切齒道:“裏頭東西一個給薛凌,布條.........布條,若....若宋家還在,替我交給我兒子。”

“宋將軍,我怎麼回的去啊.......你先放手...你先放手”。老李頭怎麼也掰不開宋柏按在自己胸口的手。他沒能生出半分被委以大任的義勇,反而愁的一瞬間老了十歲。

上次梁胡戰起,他,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他倒是祈禱過,薛弋寒能長驅胡地,大殺四方,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可惜,當年的胡人一求和,皇帝便順水推舟的下令固守即可。

也許那個時候,他真的有勇氣與拓跋氏拔劍相向。可在這座平城裏苟延殘喘數十年,時而冒出來的偷生竊喜,在日復一日的累積下,終於是壓過了滔天恨意。

要決絕的丟掉眼前的一切,雖說來豪邁,實則是莫大的孤勇。對一介庶人來說,過於爲難了些。

只有些事,由不得選擇。就像他祈禱當年不要停戰一樣,他暗地裏祈禱的不要再起戰的話,也並沒哪位神仙聽到。

宋柏仍未鬆手,他抓着老李頭衣服,幾次要將人按入暗道,又拉了回來。紅着眼睛道:“罷了,不要給我兒子。”

不要給他兒子,他死守這座城,就是想換一家老小安枕。那種東西,給兒子做什麼呢?

“到底給還是不給啊...”老李頭被宋柏來回拉扯,又被他語無倫次的話弄的糊塗,都忘記自己回不回的去還是個未知數。

“給薛凌。”

宋柏本是個文人,仗也沒打過多少,是這城裏難得見到的斯文相貌。這會卻眉目猙獰,看着老李頭,臉上惡毒盡顯。

“給薛凌。”他重複了一遍。

“不要去找宋家的人。”

“全部給薛凌”

“你是個大夫,不會引人注意。一定要活着回京。薛家宗廟仍在,找到薛凌,給我問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老李頭只感覺領口衣襟一鬆,然後被一腳踹進暗道。他沒能注意到,宋柏一直喊的是薛凌,從未叫過一聲“小少爺”。

這人平時不苟言笑,對薛凌也不似其他人寵着,但直呼其名是從來未有過的。文人最重規矩,如此僭越,即使是當時形勢焦急,也不該是宋柏能幹出的事。

到了如今,老李頭更是把當時細微處忘了個七七八八。他走了迢迢千里,又在京中過了悠悠數年,還以爲剩下的光陰,不過都是時日消磨。

就是不知道,死之前,嘴裏還有沒牙能把那些東西嚼碎。

他沒找到薛凌之前,想過無數次自己是不是還能爲薛弋寒做點什麼,只每次這個念頭一起,又飛快的被否認掉。他升斗小民,風燭殘年,能做什麼呢?更重要的是,自己若是出了什麼事,宋柏託付的東西都保不住了。

一旦找到了說服自己的點,逃避就來的更加理所當然。直到,有人說起了九死還魂草。

“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草嗎?”

“真真的,京中都傳遍了,說是那裏面裝的九死還魂草,如假包換。”

“有又如何,難道還能救你我這些賤命?”

求醫的人嘴裏閒話,他們大概沒想到,所說的那株草,真的救了一條賤命,起碼老李頭覺得他的命並不貴。

他在生長皆於梁境西北,後又偏安平城十來年,對卷柏這東西再熟悉不過。說要入藥,確實是有的。京中聖手如雲,用這個開方應該也常見,傳的如此沸沸揚揚未免有些奇怪。

細問之下,方知有一枚鬼工球在福瑞軒拍賣。雖買下的是薛璃,枯木逢春的卻是他老李頭,他終於又活過來了。他解脫一般將東西悉數交給了薛凌,零碎悲憤在口中聚集,然後全部嫁接到薛凌身上。

從此,一生輕。

他大概能爲了薛弋寒或者薛凌去死,卻沒有那個勇氣爲他倆而活。他縮着在一方院落來來回回的數參片,渾渾噩噩的想,小少爺這麼做總是有他的道理。微末如他,也知道國公府權勢滔天,進去也好,進去也好。反正,也不需什麼女兒家名聲可講。

老李頭不知,他當年聽到的,並不是宋柏最後一句。暗道口被死死蓋住之後,宋柏長喘一口氣,近乎詛咒道:

“讓薛凌去死。”

說完他心虛的環顧四周,好在是一個人來送老李頭的,應該沒第三個人聽見。他急着往城牆上走,臉上越發扭曲。宋家還不知道保不保的住,假如保住了......宋汜跟宋滄.....平安一生即可,犯不上再起波瀾。

該讓薛凌去,哪怕是要死,也該他去。事態能這麼快就毫無迴旋餘地,整個平城最該死的,就是薛凌。

一站上城牆,再沒有時間讓宋柏喜怒哀樂。只稍有空隙,他便難免愧疚。那個小少爺,不過和宋滄一般年歲。該承擔的,自然是要承擔。但是....那句“去死”,老李頭究竟聽見沒?

老李頭跌的不輕,什麼也沒聽見。可他聽沒聽見,其實沒什麼差別。該死這種事,無需別人來提。

薛凌捏着薛璃的手,仍未站起。身邊女子一邊努力想要分開她倆,一邊不忘繼續衝着門外高喊:

“佳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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