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之不動聲色的將手裏東西藏回袖子,走到屋裏,一邊彎腰去拾地上杯子,一邊漫不經心道:“我猜也是薛小姐,不請自來,不問自取”。他直起身舉了一下杯子,笑着衝薛凌挑了一下眉:“不問自飲。”
語氣雖頗有幾分正經,倒也不難聽出是揶揄。加之他不矜不伐的站在那,一身溫文君子相,給了薛凌難得的幾分安慰感。
她將視線從那個杯子移開,一轉身,大大方方坐回椅子裏,笑着道:“我扣了好久的門,也不見你來迎。想起這一屋子機關算盡,唯恐兄臺一個不甚,自食其果。特地舍了大義不顧,當個入室狂徒來瞧瞧情況。”
說着又推了一推桌上點心碟,驕矜着強詞奪理道:“上次歹人作祟,茶...”.她話間微頓,又快速接上道:“裏有毒,一併替你嚐嚐。”
陶弘之忍俊不禁,討了個饒,捏着杯子一合手,躬身道:“以前不知薛小姐如此伶牙俐齒”,說罷將拂了一把袖沿,將杯子小心擱回桌上,又道:“稍候些,我去去就來”。說完邁步去了裏屋。
待腳步聲徹底消失,薛凌方長出了一口氣。往椅背上重重一靠,臉上再不見一星點玲瓏笑顏。
上次來並沒仔細打量,這會左右無聊,晃眼看過去,陶弘之屋裏,除了這一方茶桌配具,就只剩數尺來寬的啞木雕花牀一張。因視線無甚遮擋,上頭東西也一目瞭然。被褥未收,堆疊隨意卻並不凌亂,舊書未掩,但字跡甚小看不清內容。
聖賢說非禮勿視,薛凌雖是極不合體統的闖進來,卻斷無窺私之好。只是稍微講究些的家戶,寢居和待客之處斷不可能合爲一室。這陶弘之又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赤腳漢,把一張好好的牀擺這屋裏,怎麼看怎麼不合時宜。
且那牀未着絲毫裝飾,一截黑不溜秋啞木。雕花處卻是紛繁錯雜,能讓人生生瞧出個萬紫千紅來。(沒錯~就是五彩斑斕的黑,噢耶)
平城用具糙的很,以前薛凌自是不知道睡覺的木頭還能玩出這麼多花樣,在京中呆了這些日子,便知那些小姐的繡牀,貼金鑲銀嵌螺貝,無所不用其極。這陶弘之雖不是個小姐,可那雕花嬌的很,着實該糊點什麼上去才正常。
裏頭有什麼古怪,若是沒見過,當真就百思不得其解了。巧在薛凌上回來,見過這茶臺子怎麼升起來的。故而,也不算太迷惑。她記得是陶弘之隨手按了一把哪,纔有她一碗茶喝。
所以,那牀上雕花處,估摸着都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就不知道陶弘之一介小掌櫃,上哪找這麼多亂七八糟的玩意。不過,她倒是很需要這些不好的玩意兒。
薛凌多盯了兩眼,但黑色本就不明顯,也到底有段距離,和那書本上的字一樣,那雕花輪廓也瞧不出個所以然。她倒是有心去上手摸摸看,又自覺太過逾矩,終是按捺下來。
人生在世,喫喝二字。想是剛往胃裏填了些東西,心情也跟着愉悅了些。更多的是,她記起上次陶弘之按機關的時候並未避諱自己,難免有些開懷。這感覺來的確然十分可笑,只是這幾天的人和事那麼多,苦痛太甚。這一點點歡欣,像垂死的一劑猛藥,讓人瞬間生機勃發。
能持續多久,便是蒼天才知道了。
再看桌子上茶壺仍在,薛凌遲疑了一下。飛快的回頭瞧了一眼,看着陶弘之不像是馬上就能出來的樣子,便伸手去接了壺蓋。裏頭是餘甘的殘渣,片片舒展,一如還掛在樹上,還青翠欲滴。
“吧嗒”一聲,薛凌又將蓋子扣了回去,無端有幾分做賊心虛。好茶她肯定是喝了不少,卻也喝不出門道。只知道那些老爺夫人們除了講究味道,還得論個色澤形狀。按說法,陶弘之這一服餘甘,必然得是上上之品。
只是在蘇家那麼久,也沒聽說過,梁國上下,好像也沒哪一味茶叫這個名兒,不知陶弘之是從什麼鬼地方收來的。薛凌疑惑中不自覺輕搖了一下頭,想起剛剛陶弘之不曾拆穿自己侷促,又放鬆了一些。
上次來,還覺得這茶苦呢,這次來,就喝的面不改色。想想,是有些難堪。
難堪的,哪裏就是一杯茶?
所以她突而就伶牙俐齒,還不就是藉着一副巧舌如簧掩飾自身難堪。效果倒是頗好,她本就這個樣子,卻非要蠅營狗苟的屈膝做人。一朝亮堂着敞了嗓子,難堪沒了不說,故年那些落拓任達都回來稍許,分外暢快。
陶弘之還未出來,薛凌舉了胳膊,在空中一抖,又交疊放於後腦勺枕着,佯裝自己是躺在平城草原子上。繼而對陶弘之這個地方,真真切切生出幾分喜愛來。喜愛的緣由也十分充足,陶弘之是能殺了自己的,可是他不曾。
如果上次餘甘裏頭放的是劇毒,一切都結束了。不過,那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她眯縫着眼睛,懶懶的想着。
放在以前,平城的小少爺斷不能輕易放過陶弘之,定要想十七八個惡作劇折騰的他灰頭土臉才罷休。可現在的薛凌老老實實的坐着,心心念念全是陶弘之的好。這個人,沒殺自己,是因爲不想,而不是不能。而其他人,多是暫時不能,而非不想。
所以,陶記確實是值得喜愛。
陶弘之說的片刻顯然是久了些,薛凌卻是真的不急,倚在椅子上搖晃着一隻腿,打盹打的十分自在。反倒是陶弘之回來,擾了些許興致。但薛小少爺高興,就無大礙。
見陶弘之右手拎着個紙包,左手,還拎着個提籃,裏頭是圓圓一隻白瓷盥,卻是用精緻的蓋子扣着,看不清裏頭是什麼。薛凌心生好奇,拿下胳膊,坐正了身子望向陶弘之,有些期待的問:“是什麼?”
陶弘之對上一雙星光澄惻,並未答話,只自顧攤開紙包,將一份點心撿拾出來。剩下四五粒梅子換掉了茶壺裏餘甘,猛火煮了片刻,拿一隻大碗盛了給薛凌。
那隻白瓷白瓷盥裏卻是鑿的極方正的碎冰,只夏日天熱,已消融些許。陶弘之取了勺子往薛凌碗裏添了數塊,才笑道:
“就這些,再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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