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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晦明晦暗

軍令既下,最先動彈起來的是田師中部,隨後幾日內無數御營右軍士卒收拾起行囊,在後方接應部隊的遮護下一起從前線有序後撤,河北地區大量剛剛得手卻偏東、偏北的城市被放棄,軍隊開始越過那些複雜的河道,往更靠近御營前軍主力部隊蝟集的少數大城市或者軍營彙集。

且說,宋軍一旦開始北伐,局勢混亂,武裝偵查與細作便開始廣泛存在並擴散起來。

武裝偵查,也就是哨騎與小股部隊滲透且不提,細作這種事情也變得很普遍了……宋軍會去做,金軍也會來做,經常有一艘小船在夜間飄過黃河各種岔道,穿過那些溝渠樹林,然後以口令或者信物的形勢抵達……而且無論是金國還是宋國,啓用的細作普遍性都是河北本地漢人。

這種情況下,軍營之外的事情根本沒法遮掩,御營右軍這種規模的反常調度也自然不可能瞞住人,乃是立即引起了各方的注意與連鎖反應。以至於岳飛自以爲是的計劃,上來便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干擾,直接影響到了他的佈置與安排。

但這個意料之外的反應,並不是來自於金軍。

事實上,從軍事邏輯上來講,河北地區的金軍高層沒有理由對宋軍的後撤感到什麼特別的不理解……王伯龍的那次遭遇戰就是個完美的理由嘛,金國主力正在大後方集結更是一個要命的根本理由。

宋軍統帥完全可以是從王伯龍的出動與籤軍的大規模徵發上嗅到危險,大舉收縮。

所以,御營右軍的後撤一開始就在合理的軍事邏輯鏈條裏,任何一名合格的軍事將領都應該對宋軍收縮有所預料……只不過宋軍收縮的這麼迅速、這麼果決,收縮的範圍這麼廣,有些讓人佩服罷了。

除此之外,另一個使金軍反應在岳飛預料之中的重要緣故,其實在於一個人。

高景山。

早在之前數年間,在與河對岸金軍對峙、互動期間,岳飛便已經察覺到了這位金國大名府行軍司都統的性格——此人盡職盡責是有的,軍事經驗是有的,政治才能和政治地位也是有的,但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一直就表現的很保守。

這一點,從七年前此人尾隨八字軍渡河一矢不發始現端倪,開戰以來他的應對手段也全都能加以驗證……那些保守的後撤與放棄,水軍的長久避戰,大名府防衛措施的構築,包括那二十多架對準了河道的砲車,全都能說明問題。

且不說砲車是固定死的或者什麼,關鍵一點是,起砲是需要時間的……這個時間不光是說搭建起砲車的過程,而且還在於你要在城內渡口那邊構築砲車陣地,要不要提前拆房子?要不要整一個砲車工場?

然而,岳飛攻破大名城,隔河相對元城後,對面的砲車就已經就位一大半了,這說明高景山很可能是宋軍一北上,或者乾脆三太子訛裏朵一死,就立即動手往死裏整備城防了,而且一點疏漏都不留。

也不知道是該佩服此人的從容,還是該佩服此人的智力。

而這個性格,其實也是岳飛決定在結冰前進行一次大規模攻勢的另一層因素了。

總之,這種保守的主帥,配合着金國主力大舉集結的事實,果然沒有進行直接的軍事幹擾,也沒有在大名府周邊進行大規模軍事調整——高景山根本沒有求功的意思。

王伯龍倒是出擊了,這也在預料之中。

此人雖然隸屬於大名府調度,實際上看駐地就知道,他與大名府周邊那四個萬戶素來有割裂感,此時自北向南過來,也有理由避開高景山的軍令,再加上此人作風強悍,稍微做出追擊動作也屬尋常。

但是,王伯龍也不可能真的追擊深入……一方面是孤軍深入後的危險,一方面是他身上必然有完顏兀朮之類的最高軍令,讓他在某一區域就位(很可能就是夏津北面一帶)。

事實上,他的將旗也的確停在了夏津北部,而他的部屬則越過了黃河東道的北岔,掃蕩了德州,並在與宋軍交戰數次後選擇了撤回。

但是,即便是軍事上發展完全如岳飛所料,他也失算了,而且造成了計劃的極大耽擱。直說好了,真正出乎意料的不是金軍,也不是後方東京的政治壓力……東京的反應沒這麼快,而且再大的反應也不可能直接對前線造成影響……對軍事計劃造成最直接影響的是黃河東道岔口裏那三州的百姓。

也就是剛剛光復的三州河北遺民。

儘管御營右軍從來不是什麼模範軍,但也要看跟誰比,最起碼這裏跟東京也不是太遠,離嶽鵬舉和一多半都是河北人的御營前軍更近,御營右軍也不敢屠城劫掠不是?

更何況,老百姓對局勢是看不懂的,他們只看到御營右軍剛剛佔據城鎮不過幾十日、十幾日便大舉後撤,自然會產生惶恐之心——金軍再度回來,會不會像八九年前那次大肆屠戮、擄賣漢人?

與此同時,金國又在黃河北道周邊的州郡那裏大舉徵發籤軍,整村整鎮的男丁被拽走……就隔着一個冬天會斷流結冰的河道,誰沒個親戚朋友在彼處?誰能不傳個小道消息過來?

所以便是金軍不殺人,大舉抓壯丁卻已經是實錘了。到時候戰場之上刀兵無眼,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難道還要人教?這纔過去幾年啊?除了小孩子,哪個沒經歷過戰亂?

於是乎,慕王師之德也好,心存皇宋也罷,畏懼戰亂也成,反正隨着御營右軍一動,居然就有約十餘萬計的三州百姓拖家帶口,尾隨南下了。

這沒什麼好說的,雖然會嚴重阻礙御營右軍的後撤與集結,也會產生巨大的後勤和民生壓力,但事已至此,絕不可能驅逐他們的……德州地區王伯龍部和宋軍的數次交戰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誕生的。

就連岳飛也只能在得知消息後迅速出兵,反過來去支援田師中,然後親自寫信給濟南的万俟卨,請對方收容接納,同時不忘向東京方向和河東地區寫文書、密札請罪。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

身爲河北人,岳飛無論如何不可能放着這些人不管,可軍隊又不是管這個的,一旦將精力放在這些戰爭流民上面,他的軍事計劃可能就真要流產了。

所幸,十一月中旬第一天,與東京方向明顯帶着震怒的質詢同時抵達的,還有万俟卨的公文與私信……後者在公文中許諾,將以御營前軍在河南的軍營爲營地,臨時接納這些河北流民,同時在其中就地組織丁壯,代替部分京東籍貫壯丁,參與後方輸運。

但這個事情註定不能長久,京東兩路的壓力也很大,必須儘快促成這些人返鄉,最好是明年春耕前,而且還要岳飛務必跟中樞做出說明,讓中樞從物資上予以補充。

而同時,在另一封私人畫押的私信裏,万俟卨卻不忘嚴肅提醒岳飛,應該主動向趙張兩位相公坦誠計劃、說明原委,決不能自己覺得自己正確,就放棄溝通,更不能因爲官家的絕對信任,就把一些事情當做理所當然。

當然了,万俟卨在信中同樣說的很清楚,他相信以岳飛的爲人處世能力,在下定決心的同時一定已經向趙官家那裏報備了,東京那裏也一定有言語……可關鍵在於態度!給官家的表述應該是直接和清楚的,而給東京的宰執一定要詳細和明白,最好有圖紙和文章。

而且,按照他的猜測,東京很快會有使者到前線,必須要做好準備。

岳飛讀完公文、私信,一時如釋重負,卻又不免心情複雜……因爲他當日真的立即向東京方向很認真的提供了一份文書,也給趙官家派去了自己的親校畢進信使充當信使,算算日子估計都快到了,但是,東京方向的相公們依然會震怒和不滿,然後連万俟卨這個老搭檔也在憂慮他不能保持一個對後方的溫良態度。

這就很讓人無奈。

不過,不管如何了,當万俟卨毫不猶豫的伸出援手後,嶽鵬舉終於可以鬆下一口氣來,繼續他的軍事計劃了,而且異常堅決……哪怕此時因爲流民事務的耽擱,局勢已經處於一個非常不利和緊張的地步也要如此。

又或者說,儘管沒有對這件事情有具體預料,但一個牽扯到數萬戰兵、十數萬輔兵的軍事計劃出現問題卻幾乎是一種必然。

嶽鵬舉不可能因此動搖的,他只會因此堅定自己的決心。

十一月十三,田師中部藉着混亂抵達大名城周邊軍營的第三日,天氣陰沉了起來,這是一個好機會,知道不能再等的岳飛於傍晚時分直接向各部傳達了軍令。

而收到軍令後,當日晚間,最先動起來的赫然是馬陵渡的御營水軍。

馬陵渡位於大名城和元城上游不過十餘里的河道口處,此地正是黃河東道和北道的分叉口,此時諸多御營水軍船隻忽然趁着夜色奉命開始行動,卻多是糊里糊塗的……沒辦法,他們中絕大部分統制官、統領官都是今日才臨時接到命令,以至於很多人根據路線揣測,還以爲是要去東面繼續遮護御營右軍撤退呢。

但是,總有例外。

馬陵渡這裏有三個人早早知道全盤計劃,一個是親自過來坐鎮的張榮,一個是張榮在梁山泊時便替他整理文書(念信、寫信)、負責外交(當酒席行令)的尤學究……當然,如今是賜進士出身的參議官了……最後一個,自然是早有準備,然後今日得到軍令後便整備部隊、獨自領軍向西北的統制官蕭恩了。

“老蕭有啥話說嗎?”

聽着外頭響動,渡口後方寨中,在某處房舍內相侯已久的張榮直接問出了聲……這麼多年了,他是真的連尤學究腳步聲都能認出來。

“哪有話?”尤學究進來,對着披着棉襖坐在炕上的張榮攏手而言。“要是有話就不是他了!”

張榮無言以對,只是一聲嘆氣。

“再說了,原本就不該有話的。”尤學究見狀,只能繼續攏手勸道。“邸報上的忠義爲國的道理,聽着也不是假的,就算是不說這個大道理,前年官家巡河走過去了,你不也藉着清理食菜魔整飭了隊伍,當日說的如何清楚……什麼今日不同以往,回家便是當良民富家翁,要遵紀守法,便能太平日子,留下來便是當兵喫糧,當兵喫糧就要聽軍令,守軍法,就要腦袋別褲腰帶上……”

“道理都懂,可總覺的有點對不住他……”張榮忍不住打斷對方,明顯還是有些艱難。

“那就不說這些道理,光說一個義氣,老蕭是不講義氣的?”尤學究直接攏手坐到了對方身邊。“自己擰着法不去,讓你爲難……到時候讓你上對不起官家,中對不起嶽元帥,下對不起那些子大冬天逃難的河北老百姓,不忠不義不仁不法全乎了,替天行道的大旗也收走了,他就高興了?首領,你今日咋回事?不就是賣命嗎?!咱們自打道君皇帝時上了梁山,誰在乎個命啊?今日這般沒了命,是官家不讓牌位進嶽臺,還是你不給養家小?咋就這般看扁了兄弟們呢?當年俺們啥都沒主意的時候,不是你的話最多嗎?今日局勢這般簡單,你咋糊塗了起來?真就太平日子過慣了?!”

話到最後,尤學究的音調儼然已經有些高亢了。

“你個連貢生都考不上的措大又懂啥了?”張榮也有些不耐了。“一個時候有一個時候的難處,一個時候有一個時候的想法……真要俺說,真就是太平日子過慣了……放十年前,金國剛打來的時候,咱們寨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能划槳上船全都要拼命,那個時候反倒沒這個事端,關鍵是現在局面大略其實不差,不用人人拼命,這不就顯出來了?”

“哦……”尤學究一時攏手在那裏恍然。“大頭領的意思是,不是說拼命這個事,而是講爲啥十個人裏頭只有一個要拼命的時候,結果非得輪到咱們兄弟?然後分派任務的時候,你也只好將這個拼命的事分給最貼心的兄弟?”

“說到點子上了。”張榮一拍大腿,一時嘆氣,趕緊說個不停,似乎在解釋什麼一般。“說到根子上,俺信的過官家,他那個辛苦的樣子,攢了十年的勁,總覺得北伐大略是能成的……自古以來,三皇五帝,哪有當官家的這般辛苦事不成的?也信得過鵬舉,俺跟鵬舉也算是十年的兄弟跟鄰居了,曉得他治兵的本事和性情,他說能成,那事情看起來荒唐,內裏估計是都不荒唐的,也多能成……但就是這個,弄得俺心疼!”

“這麼說我不就懂了?”尤學究連連點頭:“可大頭領,這心疼人的事也總得有人去做吧?打順風仗,也得有去當斥候的,有去當誘餌的;打遭遇戰,也有先鋒突前的,也有去打阻擊的;攻城的時候也要有個先登……老蕭這個事情,他看起來是浪送、輕拋,但實際上從大局上講,從大戰上說,又是免不了的,既是免不了的,又想這麼多幹啥?”

張榮連連搖頭,卻是從披着棉襖炕上起身,光腳繞過自家這個學究,然後下炕提上鞋子,走到門口方纔回頭:

“俺騎馬去故城那邊看着……你也別閒着,去大名城見嶽鵬舉,準備接應老蕭那一夥子兄弟。”

尤學究怔了一下,‘哦’了一聲,然後才反應過來,復又趕緊起身下炕。

二人一起走出屋子,來到外面,眼見着寨中動靜明顯,心下無奈,卻又無話可說,只是各自去牽馬,準備分別往大名城、故城過去。

不過,二人各自上馬,並走到北門,分開相馳不過一瞬間,黑夜之中,張榮忽然醒悟,卻又回頭對着烏黑的夜色喝罵起來:“欠肏的,剛剛不是老蕭讓你個混犢子來勸俺的?還說沒話?!”

然而,被烏雲遮蔽的暮色之中,尤學究只是抱馬而走,充耳不聞。

張榮無奈,耳聽着河中已經有了動靜,再加上心中也曉得那些道理,卻只是在原處勒馬盤旋一二,然後終究讓身側衛士舉起火把,匆匆趕路過去了。

且不提尤學究去大名城見岳飛,只說張榮親自打馬去故城鎮,路途不過十餘里,而沿途見到黃河分叉後東面這條水道上,幾乎每兩三百餘步一個大大的燈籠,自馬陵渡一路排到陣中,居然接連不斷,儼然是自家水軍船隻。然後兩岸還有無數甲士密佈,巡曳不停。雖然之前有軍令要低聲、要禁語,但如此局面,只是尋常動作便已經動靜不小了。而待到故城鎮中,更是看到密密麻麻的民夫彙集起來,半個鎮子都被照的燈火通明。

也是心情愈發複雜。

沒辦法,所謂複雜,一面是心中無奈,曉得這個動靜根本不可能瞞得住元城那邊,蕭恩此行,勢必要做;另一面,卻也被沿途這種肅殺氣氛感染,卻是也漸漸將之前的種種心思以及蕭恩借尤學究的勸解盡數拋下,變得嚴肅起來。

在故城這裏主持局面的是御營前軍副都統王貴,見到張榮板着臉親自至此,也是措手不及,匆匆拱手來迎。

至於其餘人等,眼見着張節度和王副都統二人相聚於此鎮,上下便也都曉得,這裏是關鍵了。

“節度,船已經到了。”王貴明顯也有些緊張,以至於黑夜中有些氣喘吁吁,哈出的白氣在火把下格外明顯。“事情不能耽擱,今夜其實不那麼冷,冰道恐怕成不了……就用滾木吧!”

“那就用滾木!”張榮當即應聲,卻又似乎給自己打氣一般加了一句。“都是船塢裏用慣的手段,也實驗過足足三次的,沒理由不能成!快乾!”

王貴重重頷首,毫不猶豫,扭頭下令:“拖船!”

聞得命令,故城鎮港口旁的船塢前,一艘早在候命的小輪船旋即奮力催動水輪,輕輕駛向了露天船塢,然後在衆人緊張的目視之下,藉着慣性,衝上了尋常船塢里根本沒有的木質緩坡,以至於將船底裸露出來。

繼續看下去,會發現這個木質緩坡居然貫穿了半個鎮子,遠處還有木道連結。

且說,慣性顯得巨大而沉重,但終究不敵重力作用,而重力在特定情形下,也終究會被摩擦力所阻礙,但人力足可勝天。

果然,船隻速度雖然越來越慢,但終究是方向板正的衝上了緩坡,並且隨着船頭微微一晃,卻是終於船頭微微向上,停在了船塢盡頭。

見此形狀,船上蹬輪子的民夫和舵手一起下來,與此同時早就相侯的更多民夫也蜂擁而上,直接赤足在滿是泥水的船隻周邊捆縛繩索,固定物件,並在前方鋪設滾木,不過片刻準備完全後,便又四散開來,宛如拉縴一樣試圖將船隻拖拽上前方木道……他們之前做過數次實驗的,早曉得要做什麼了。

然而,讓人目瞪口呆的是,數以百計的民夫,還有無數牲畜,無論是馬匹還是牛騾,全都奮力向西,但不知爲何,卻始終不能拖動這艘小輪船,以至於上下齊齊沮喪,一時不,一時不知所措。

張榮、王貴兩個做主的同樣目瞪口呆,卻又急的滿頭大汗……之前都能妥當,爲何此時不行?這要是不行,蕭恩去元城豈不真就是浪送了,要不要叫停?這要是不行,王貴便是岳飛的親兄弟,就不怕軍法了?

各自慌亂之中,張榮強做鎮定,只是將棉襖解開,披在肩上,叉腰而對,而王貴作爲執行人無可奈何,一面讓人檢查船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卡住,一面卻又喚來民夫頭子呵斥,讓這些人務必用心用力,同時不忘讓人喚來更多民夫。

而待到王貴呵斥完畢,民夫首領們表情各異準備散去再做嘗試時,火把之下,張榮忽然一擡手喊住了其中一人:

“你別走!”

那人受了一驚,趕緊回頭俯首行禮。

“我記得你,素來跟着我們水軍的屯長對不對?”張榮嚴肅相對。“我看你剛纔是有話想說?你是曉得哪裏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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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民夫首領,也就是周鑌了,聞言尚未做答,王貴便也嚴肅看來,嚇得後者直接再度低下頭去。

“王都統莫要嚇到他們。”張榮一時跺腳。“這些隨軍都是黃河岸邊那些軍屯出身,要麼是退下來的老兄弟,要麼是遭過兵災的,你這般作態他們要麼不服,要麼害怕的不行!”

王貴尷尬轉身,卻又忍不住在三四步外停下,看張榮親自來問。

而果然,王貴一走,周鑌便小心且認真相對:“節度……下吏剛剛想說,未必是有什麼卡住了,也不是力氣不足,只是今日有軍令,不許大聲喧譁,再加上夜間天氣寒冷,人心渙散,所以力氣散亂,若能許我們喊起號子,一艘船而已,必然能拉扯上路。”

王貴依然莫名其妙,只覺得此人胡說八道,但張榮和他身側幾名梁山泊老兄弟是什麼出身,哪裏不曉得這說到了點子上,卻是即刻釋然,然後一起去看王貴。

王貴依然不信,但片刻之後,去檢查船隻的人回來,卻只說沒有問題,而張榮又冷冷來看他不停,卻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旋即,禁令解除,並乾脆指定了那個周鑌做此間指揮。

結果,那周鑌未免太過小心了一些,民夫與畜力一起重新就位,準備妥當後,卻又跑來詢問:“敢問都統,讓誰來領號子?”

王貴愈發不耐,便要指着周鑌要對方來做。

但就在此時,早已經在旁不耐的張榮忽然不再裝模作樣,而是將棉襖擲到地上,穿着牛皮雕花靴子走將下去,直接在泥水裏從一名略顯年長的民夫手中奪來繩索,回頭相顧:“認的俺梁山泊張榮嗎?俺張榮來唱號子!京東梁山泊的號子,都會唱嗎?!”

王貴以下御營前軍,還有無數民夫目瞪口呆,反倒是御營水軍上下,居然毫無反應,只是鬨笑起來。

可張榮是何等脾氣,哪裏會在意周圍人反應,聽到鬨笑憤憤喝罵一聲後,便張口來唱。

沒錯,號子是用來唱的,不是喊的,只是腔調綿長,輕重突出,便於所有人一起發力罷了。

王貴怔怔立在那裏,頭腦一片空白,雖在京東住了快十年,卻半日方纔聽懂那歌詞。

正所謂:

“一聲號子我一身汗,

一聲號子我一身膽。

一根纖繩九丈三,

父子代代肩上栓。

官家索要花石綱,

一綱就是十大船。

船從江南到河南,

共要縴夫十百千。

踏穿兩京無人問,

誰知縴夫心裏寒……”

這號子用在現在,肯定是有些不合時宜了,但是絕對有用,因爲張榮唱到十百千的時候,這艘輪船便已經成功離開船塢,登上了後方平實的木道,木道上全是預備好的滾木,船隻壓上滾木,民夫立即就變的輕鬆了許多。

而且,一旦來到此處,地形開闊,能使用的牲畜、人力也比之前在船塢前更加充裕。

於是乎,這艘裝配了小型投石機的輪船,立即就開始了自己陸地行舟。

至於張榮張節度,雖然一舉成功,卻一直唱完了一整首號子,隨着船隻走了許久,方纔回身過來,穿上了棉襖。

而這個時候,第二艘輪船也已經成功啓動了,而且第三艘船,也就是一艘大號輪船,也開始在鎮外的另一個更寬大的露天船塢處開始嘗試。

“船肯定能走,俺就不留在這邊了。”張榮回到跟前,對着尚未反應過來的王貴下了一道命令。“但你王都統也不是個幹活的人,要多聽旁人說話……別的不管,要先燒熱水,燒足熱水。”

“節度放心。”王貴回過神來,趕緊俯首,畢恭畢敬。“熱水熱飯肯定不會缺。”

“不是這個意思。”張榮肅然以對。“之前商議的兩個法子,一個滾木,一個淺坑冰道……冰道現在結不成對不對?”

“對!”

“但是薄冰還是有的。”張榮認真提醒。“後半夜,滾木上跟船塢裏頭,會結薄冰,容易出事……拿熱水不停的澆!而且滾木也要注意,壞了趕緊換!”

王貴恍然,連連應聲。

而張榮也不再多言,復又上馬,直接往大名城這邊過來,但行不過五六里路,夜色之中,卻忽然間聽到西南面夜空中一陣喊殺之聲響起,也不知道是多少人在乘夜行動……張榮情知是大名城那裏得到快馬彙報,知道故城這裏遮掩不住,也很可能是從第一艘船成功啓動後便有人彙報過去的緣故,但不管如何,佯攻計劃都提前啓動了。

沒錯,岳飛的所謂計策就是這個,最起碼這是其中之一。

其實說穿了,想要攻下元城,一個根本的問題是如何確保宋軍形成局部兵力優勢,然後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從容佈置陣地、從容攻城。

而要達成這個目的,黃河封凍後暫且不提,黃河封凍前,就元城這個地形,肯定需要確保能控制河道,只要水軍能在這邊臨城河道上出現,不管是對攻城還是對防禦外來之敵干擾,又或者是必要時的撤退,那都是絕大的助益。

但是,高景山在大名府當了許多年的軍頭,如何不曉得這個道理,那二十多架砲車,便是針對這個要害的先手佈置,而且着實狠辣,御營水軍根本毫無作爲。

對此,岳飛的應對很匪夷所思,但也很簡單,甚至簡單到有些粗暴——這裏距離黃河岔口不過十餘里,兩個河道也不過是十餘里的距離,那麼爲什麼不將船隻從陸地上拖拽過去,直接繞過那個被封鎖的河道呢?

這個想法看似匪夷所思,其實是沒有太大問題的,那日下來後岳飛細細交代,張榮便覺得可行,因爲這年頭是有幹船塢技術的,早在太上道君皇帝的時候,就有人在金明池旁邊修建幹船塢,以修理池中那些註定不能上陣的大龍舟。

而且,內河船隻都是平底的,平底的,意味着可以用滾木協助‘行駛’,比尖底的海船方便不知道多少。

所以,陸上行舟這個概念從一開始來說根本就不是天方夜譚。

但是,這麼做也有一些別的要求,不是光一個主意就行的,他得確保速度要快,要出乎金軍預料,戰場之上,最大的變數始終是人。

任何精彩的軍事計劃,只要被敵人察覺,就註定會引來阻擾與干擾,到時候誰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實際上,這也是岳飛放棄挖溝引水這個常規法子的緣故。

而爲了能夠成功,今夜必須要有佯攻和其他動作來做遮掩,而且得是合情合理的佯攻和遮掩。

那麼宋軍合情合理的軍事嘗試應該是什麼呢?

“來了嗎?”

隨着城外一陣動靜,元城內,一身錦襖,幾乎與河南貴人冬日打扮一般無二,正端坐自家閣樓上的高景山微微擡頭,面色不變。“我就知道,這般動靜,肯定有事……是哪邊?”

“南邊!”

一名女真猛安俯首相對。“看架勢,不下數千,說不定有萬人,正在堆舟連浮橋,準備夜渡!”

“不要管他。”高景山不以爲然道。“只派哨騎小心沿河查探,並讓南城那邊徹夜燈火認真警醒便可……他若真敢來攻,便仗高牆堅壘,讓他無力能爲。”

“若是宋軍去攻南樂、魏店呢?”女真猛安一時猶豫。

這兩處都在元城西南,算是繁華據點,也算是支城了。

“那就也讓南樂、魏店兩處一併小心防守。”高景山狀若醒悟。“若是不支,告訴兩家守將,乘夜撤到永濟渠那邊,待到天明再入城。”

“喏。”女真猛安無奈應聲,然後匆匆下樓。

高景山繼續端坐閣樓之上,一時百無聊賴,卻又忍不住去看身側一個侍從,後者會意,趕緊俯首相詢:

“都統可有什麼吩咐?”

“我想起來一件事情。”高景山微微嘆道。“去尋那種帶爐子的小燉鍋,再尋一條魚來,讓廚娘準備一下……最後再去找高通事過來,說我要在這裏請他喫魚。”

侍從茫茫然應聲,直接下去了。

都統有令,區區一個鍋一條魚算什麼?片刻之後,燉鍋便被擺上,魚也被燉上,高景山又着人尋來一瓶藍橋風月,但高通事尚未抵達,於是乎,這位金國行軍司都統乾脆打開了一份沾着血跡的最新一期宋人邸報,自斟自飲自用自觀了起來。

然而,城外動靜越來越大,高都統雖然穩坐如山,卻也攔不住無數臣吏、軍官、侍從往來不斷。

“都統!”

忽然間,又一名年輕渤海猛安親自來報。“宋軍攻下南樂了!領頭的是湯懷,渡河過來的是岳家軍的中軍!”

這下子,高景山終於詫異放下手中邸報,認真相詢:“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南樂守將逃到了西城,沒敢入城,卻是在城下對末將彙報了這些。”這渤海猛安興奮至極。“都統,岳飛的中軍浪蕩渡河,這是機會!”

“什麼機會?”高景山狀若不解。

“末將知道城防嚴謹,不可擅出,但末將願意飛馬去館陶走一趟,連夜引阿里、杓合兩位萬戶來援,吞下這支宋軍!”渤海猛安猶然不覺自家主將的姿態。

“胡扯八道。”高景山無奈相對。“援軍自館陶過來城南,要麼穿城而過,要麼須兩次渡過永濟渠……無論哪個法子,有這個功夫,宋軍早就摸黑撤回去了……你以爲爲何宋軍只在城南將部隊亮出來?”

這渤海猛安登時無言。

“而且,你以爲我沒有給杓合、阿里兩位萬戶發信?”高景山繼續無語相對。“今日天色陰沉,沒有月光,但河對岸三處大的據點裏卻都有動靜,隔河可聞,那時我便曉得宋軍要做事情,就已經給兩位萬戶發信,讓他們四更做飯,天一亮起軍自北向南替我掃蕩一番城北,但卻要千萬小心不得黑夜過來,省得被宋軍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在北面渡河埋伏……哪裏要你來提醒?”

渤海猛安更是訕訕,更兼回頭看到另一位渤海高氏出身的高通事抵達,立在閣樓樓梯內側,也是尷尬,便當即叩首:“末將慚愧,不知都統準備萬全,還請責罰!”

“拖下去,打二十軍棍!”孰料,高景山居然真就揮手下令,進行了責罰。

渤海猛安徹底恍惚,愕然擡頭……沒辦法,他只是客氣一下啊,那個請罪是隨口說的,關鍵是那句‘都統準備萬全’啊!

高景山見狀,愈發無奈,只能認真解釋:“我不是罰你出這個主意,是我早有軍令,四城和渡口的輪值守將不得擅自離城,你今日本該在城上纔對,如何起了主意便親自來見我,將我軍令拋之腦後?”

渤海猛安徹底頹喪,只能老老實實叉手而對,任由兩面甲士上來將他帶下樓梯去領那二十軍棍。

而這猛安一走,高景山卻又含笑起身,來迎那高通事。

這高通事也立即拱手還禮,二人隨即隨意在閣樓上堆着那鍋燉魚坐下,這時候,高通事卻纔失笑:“外面兵荒馬亂,都統好情致!”

“談不上情致。”高景山喟然以對。“當日大?沒死的時候,我去出使東京,回來的時候在大名府外的黃河河道上相會,他在船上燉魚招待我……今夜被宋軍驚動,不知爲何想起往事,卻發現咱們渤海人物漸漸凋零,方纔驚擾了高通事。”

那高通事聞言也是黯然,半晌方纔一聲嘆氣:“誰說不是呢?這些年輕人只曉得我們這些人小心老成,覺得我們保守畏縮,卻根本不知道我們爲何如此?當日高永昌反,率渤海、高麗之衆與太祖爭遼東,一敗塗地後,纔有大撻不野兄弟、杓合、你我,入了金國軍中,雖說渤海人在國中僅次於女真人一般,但咱們這些冒尖的卻反遭忌諱……剛剛那個是蒲速越吧?大?的長子?”

高景山反應過來,即刻頷首:“是,他在原本那個萬戶中不服杓合的管束,杓合無奈,請我調度了過來。”

“難怪,但何至於此啊?”那高通事繼續嘆道。“當日五人,他伯父大撻不野戰死,他親父大?出言怨望,受貶守渡而亡,我在都元帥府中,只因都元帥原準備讓我當希尹副手,做個宰執,便也被忌諱,若非你及時保我,也早就被殺雞儆猴了。與之相比,烏林答兄弟,雖也都元帥的心腹,卻因爲是女真人,反遭任用提拔。還有溫敦思忠這種小人,撒離喝、奔睹這些年輕人,更是因爲出身太祖嫡系而輕易飛黃騰達,而你與杓合,卻只是因爲軍中本有兩個渤海萬戶的老底子,脫不開,才能繼續存身,蒲速越這種年輕人也只能在這兩個萬戶打轉,沒有施展的地方。”

原來,這高通事不是別人,正是粘罕心腹之一高慶裔,粘罕死後,賴高景山方存。

“不說這些了。”聽到這裏,高景山終於搖頭。“大金國終究是人家完顏家的,咱們喫人家糧餉,盡職盡責,問心無愧便好……今日喚通事過來,不過是漫漫長夜,宋人又不讓睡覺,不得不請通事陪我打發過去罷了。”

高通事,也就是高慶裔了,聞言頷首,便去端酒,但剛剛擡起一盞酒來,卻又不免正色:“局勢果真無礙嗎?”

“且看東南渡口。”當着高慶裔的面,高景山終於坦誠,卻不慌不忙以手指向了東南方向。“嶽鵬舉雖然年輕,卻絕非浪得虛名之輩也,絕非是做無用之功的人……我估計,他這是因爲王伯龍不聽軍令,貪功現身,以及這邊大徵籤軍,猜到了四太子要領大軍過來,所以一面收縮,一面準備走前奮力一搏……而此搏能不能成,不在城南耀武揚威,也不在城北如何潛行動作,卻在能否引水軍過此河口!”

高慶裔連連頷首:“故此,城南如何、城北如何,皆是虛妄,天色一明,館陶大軍南下掃蕩,都是空置,只看水軍是否偷渡河口?”

“不錯!”高景山冷笑以對,也舉起酒盞來。“不管南北,皆是疑兵、皆是佯攻,只有今日天色陰沉,月色被遮蔽,成績河道偷渡纔是真的。”

“可若是宋軍不偷渡呢?”高慶裔似笑非笑。

“那我反而要四面出擊,小心查探了。”高景山陡然一肅。“岳飛絕不是抓不住重點的庸將,也不是會浪拋軍隊的混人,更不是不能催動部屬的虛帥……他這般動作,反而沒有偷渡,必然有其他要害動作!”

話音剛落,東南處忽然哨聲尖利,高景山與高慶裔對視一眼,卻是齊齊釋然發笑,然後舉杯一飲而盡。

然後掀開鍋蓋,去用燉魚。

燉魚帶起一片熱氣,將整個閣樓都弄得霧氣繚繞,結合着閣樓外的火光,登時晦明晦暗起來。

PS:感謝新盟主彥祖祖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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