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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斷絕

黑夜中,混亂越來越大,怒吼聲、哭喊聲、獰笑聲連成一片,混合着潢水的潺潺流動聲、夏日水草豐茂時薰風穿過草地與灌木的呼呼聲,形成了一種宛如祭祀典禮上薩滿們舞樂的奇怪聲音。

而就在這種聲音中,火光也迅速席捲了整個潢水南岸的營地,繼而引發了某種崩塌式的離散,就好像火堆剛剛燃起,卻又被大風吹動,將火星直接揚起一般。

但毫無疑問,就如同風只能吹散灰堆與草葉,卻吹不動真正的木柴一樣,潢水南岸,還是迅速的形成了幾個分散的、明亮的區域,然後依然保持了一定秩序與行動力。

“陛下、希尹相公、秦相公……烏林答尚書。”

全身甲冑的訛魯補匆匆進入國主夫婦下榻的市集中央院落,也不管那幾個小官,只是朝着院落中幾位貴人見禮,然後立即嚴肅相對。“末將接到遼王傳訊,便即刻來此護駕……可惜倉促間只聚攏三百人,其餘的便不是自行逃散,也一時難以聚集起來了。”

“足夠了。”

國主與秦檜以及烏林答贊謨三人一聲不吭,任由立在臺階下的希尹當仁不讓的接過話來。“敵人這般虛張聲勢,而且遲遲不渡河,必然兵力不足,你帶來三百人,此地剩餘的四百多合扎猛安也都披甲,加一起足以護衛國主安危……靜待天命便是。”

這句話,既是對訛魯補前來支援的肯定……畢竟,三百人肯定有點少,他應該還留下不少人保護家眷了……也是在安撫驚魂未定的國主夫婦。

而果然,同樣披甲等在臺階上的完顏合剌聽完這話,立即釋然下來,但稍作釋然之後,這位年輕的國主便按着腰中寶劍,問了一個敏感的問題:

“希尹相公,河對岸果然是馬五將軍的兵馬嗎?若是他,爲何太原、獲鹿不直接降了宋人?爲何在大定府不反?而且,爲何是從對岸過來,不是從身後追……”

“陛下,此時不是計較這個事情的時候。”

火光琳琳中,一身尋常儒生打扮的希尹忽然攏着手打斷對方。“或許是耶律馬五真反了,或許是有小股蒙古、契丹追兵到了長寧,然後說動了、逼迫了耶律馬五,又或者乾脆是一些契丹人利慾薰心揹着馬五做此行徑,甚至可能只是周邊遊蕩的盜匪、部落聽說了長寧的事情後自行借了馬五的名頭……但都無所謂,因爲哪怕對岸來的是耶律馬五的部衆,也遠遠少於咱們的大隊人馬,而咱們卻不戰而潰,亂成一團……問題根本不在河對面,而在河這邊。”

這話一說出口,秦檜、烏林答贊謨與訛魯補幾乎齊齊頷首。

而合剌則是沉默了一下後,纔有些頹喪的點了下頭,並放下扶着劍的手:

“相公說的是,敵衆不足爲慮,現在的問題是咱們內裏……傍晚就差點譁變,現在更是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知道到了黃龍府還會出何等事來?”

“外面情勢怎麼樣?”希尹避開了這個話題,扭頭看向了訛魯補。

“營地已經大面積失控,全都是劫掠和逃散,幾位將軍各自收攏兵馬,固守待援,但也有些人自以爲到了此地,剩下路途熟稔,所以雖能聚衆,卻還是主動逃散了。”訛魯補趕緊解釋。“至於敵衆,正如相公所言,只是鼓譟,卻尚未渡河……”

“逃散的是誰?聚衆堅守的有誰?”希尹追問不停。

秦檜眼皮一跳,然後一聲不吭,輕輕往側後方暗處退了半步。

“不敢說確切是走了還是如何,只是依着燈火來看。”訛魯補沒有注意秦檜的動作,只是小心相對完顏希尹。“夾谷吾裏補將軍所居地方昏暗一片,似乎是走了,蒲查胡盞將軍所在的最後方倒是燈火通明,遠遠有號令呼喊聲傳來,紇石烈太宇將軍佔據的驛站那裏也很亮堂……”

“吾裏補居然潰了。”烏林答贊謨一聲感嘆,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麼一般,忽然接着問了下去。“撻懶元帥與銀術可都統處呢?”

“這二位雖沒有多少兵馬,但也的確在院中堆火,格外明顯……畢竟是宿將嘛。”訛魯補依然不敢怠慢。“他二人其實挨着紇石烈將軍的營地。”

聽到這話,希尹與烏林答贊謨忽然便一起停止了言語,在院中沉默了下來。其餘諸人,從國主到訛魯補,一時俱有些不解,但還是保持了耐心。

唯獨秦檜,倒是一如既往的保持了沉默……他現在一句字都不敢說。

就這樣,又等了一會,希尹方纔重新在火盆側嚴肅開口:“訛魯補,若要你帶本部去將河上那座浮橋給燒掉或者斷掉,可有把握?大概需多久?”

“黑夜之中,除了大概知道對方兵力不會太多外,其餘各種情勢皆不明郎,所以什麼都不好說。”訛魯補迅速做答。“而便是軍事上順利妥當,那再也要大半個時辰才能做完此事回來……”

“那就來不及了。”希尹面色不變,卻又籠着手語氣平靜的繼續問了另外一個問題。“現在這種情況,你是想留在此處護衛國主呢,還是想回去護衛遼王殿下?”

此言一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原本就很安靜的院內愈發安靜了下來,與院外那些嘈雜聲形成了鮮明對比。

畢竟,這個問題問的不明不白,甚至有些荒唐……因爲訛魯補本身就是受了完顏斡本的命令來護駕的。

而且再說了,國主本人還在後面呢,難道要人家訛魯補當着十八歲國主的面說……國主和遼王,我選遼王?

但是,偏偏如此糊塗,如此荒唐的話卻是完顏希尹問的。

完顏希尹是誰?

是公認的女真第一智者,是女真國家制度的創立者之一,是女真文字的發明者,是之前數年間國家政務實際處置者之一,是國家的頂樑柱之一,而且隨着越來越多的女真名王大將的死亡,他還是將來這個國家能否延續的重要平衡者。

此時此刻,這位相公和大太子領遼王完顏斡本,以及站在他身後的國主本人,這三個人,正是大金國女真族完顏政權還在存續的基本象徵。

所以,訛魯補一時慌亂到不敢回答。

非止是訛魯補本人,便是烏林答贊謨也有些慌張……秦會之猶豫了一下,他想表現出一點慌張姿態,來與其他人混淆,卻表現到生硬的不行,而這又似乎真的體現出了他的慌張……沒錯,秦檜在這個問題後,終於也有些本能上的失措慌亂了。

外面還在鬧騰,一陣風吹來,將院中原本就亂七八糟的影子與光線吹得更加散亂,而此時,風中隱隱約約傳來喊殺聲,似乎是敵軍終於過河了。

希尹彷彿此時纔回過神來,然後莫名其妙的給出了一個回覆,就好像他之前莫名其妙的問出那句話一樣:

“我知道了……你就留在這裏,安心護駕。”

訛魯補愈發莫名其妙,不過,當他點頭應聲後,目光掃過希尹以及其身後的秦會之、烏林答贊謨,落到更高處一直沉默肅立的國主身上時,卻纔忽然有了兩三分猜度——這話,恐怕不是問自己的,或者說,不止是來問自己的。

不過,這麼一來的話,莫非完顏希尹真以爲大太子那裏會有什麼危險不成?

一刻鐘後,訛魯補的這個疑問便消失了,因爲隨着敵軍渡河,親自出門往外圍防線巡視,並登上房頂觀看局勢的他的親眼看見,那些所謂耶律馬五的部屬渡河之後,馬蹄陣陣、火把成行,居然沒有幾個肆意劫掠的,而是果不其然的直奔遼王、大太子完顏斡本所處的位置而去!

全程沒有任何遲疑,也沒有什麼偵查,卻也沒有任何誤判——三更半夜,亂做一團,倉促渡河,居然一擊而中。

而此時,夾谷吾裏補部離散,自己所部剛剛來到國主身側,蒲查胡盞部落在更遠處的最後方,大太子倉促之間估計也只能如自己這般聚攏起區區幾百兵馬。

一見至此,雖是初夏,即便是塞外,也是薰風暖夜,而訛魯補只覺得心底發涼。

又一陣薰風吹過,癱坐在外圍房頂上的訛魯補一面使人去回報完顏希尹與國主,一面小心翼翼的在親兵攙扶下下房往歸御前,同時強迫自己回過神來,努力的、快速的去思考利弊:

現在的情況很明顯,甭管今晚上來的是誰,耶律馬五也好,西面的契丹部落、本地的奚人盜匪,乃至於是從東面來的女真人部衆都無所謂了,關鍵是今日潢水南側的流亡朝廷隊伍中必然有內應,甚至是主使……而目標也非常明確,就是大太子、遼王完顏斡本。

爲什麼要殺大太子?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大定府(承德附近)時,整個逃亡隊伍就都知道了,趙宋官家殺了四太子後,新的言語是,先殺大太子,再定談和的新條件……這纔是金國流亡朝廷裏最要命的議題!

之前要殺大太子和一大堆掌兵實權人物,都還在燕京鬧出那等事來,何況是眼下呢?

只不過,按照訛魯補和大多數人的想法,這個問題應該會等到隊伍堅持抵達黃龍府後再做探討和動作的,卻不料居然是在黃龍府將到未到,臨潢府將離未離的此處。

當然,這些都是木已成舟的事實了,多想無益,關鍵是自己該如何應對?

或者直接一點好了,自己要不要去救?

是主動提議去救,還是一聲不吭等國主和希尹相公下令?

又或者,乾脆建議國主和相公不要去救呢?

須知道,剛剛國主和希尹相公的態度已經很曖昧了,而這一次,若真是隊伍中的人主導的襲擊,那麼應該也不會在擊殺大太子後再行嘗試攻擊國主或者其他人吧?自己逃得生路,到了黃龍府後,且看議和結果如何?大不了一頭鑽入白山黑水中了此殘生就是!

但是,爲什麼國主和希尹相公也會是這個態度呢?他們也參與了嗎?還是跟自己一樣,臨陣有了心思?

總而言之,訛魯補心思百轉,卻也不過是片刻功夫而已,其人下得房來,轉回院中,另一邊國主夫婦與相公希尹、秦會之、尚書烏林答贊謨等人也不過剛剛聽到侍衛傳訊。

然後,額頭微微沁出汗水的國主合剌便忍不住看向了希尹,很顯然,他也想到了之前希尹那個奇怪的問題。

“希尹相公……”合剌一時間急的頭頂微微沁汗。“這是怎麼一回事?耶律馬五將軍是受你命令回來的嗎?”

“與臣無關,臣也不知道是誰。”完顏希尹攤手做答,語氣平靜,神色從容。“只是魏王那一去,遼王殿下便是議和最大之阻礙,而此地位置又過於尷尬,誰都有可能來犯,誰又都不可能真正出大軍至此……所以,亂事一起,臣便猜到很有可能是有人內外勾結,或者是誰犯了蠢,居然開門揖盜。”

合剌聽得此言,一時語塞,但還是不安。

原來,因爲之前逃竄太快,燕京那晚,恩師韓昉之死對合剌而言一直是個未解之謎,反倒是完顏迪古乃的言語與行爲被多人證實,所以,那晚的事情便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到了他的心裏,這些天這位國主對大太子父子也一直心存提防和不滿,萬事都只倚重完顏希尹。

然而說一千道一萬,完顏斡本於他畢竟有數年的養育之恩,再怎麼樣合剌也沒想過要坐視對方陷於死地的。

“相公。”

僅僅是片刻之後,合剌便伸手握住了希尹的一隻手。“朕之前沒有吭聲,是腦子笨,不知道相公的意思,但朕委實沒有放任大伯父去死的意思……那是朕的大伯父,還養了朕數年在家中,還是擁立的功臣、執政的親王……朕若是存心推他去死,還有什麼臉面做一國之君?”

訛魯補心中嘆了口氣,但也一時釋然,畢竟國主這般態度,總好過做個冷眼的,而更重要的一點是,不用他本人在這裏糾結什麼了——國主和相公有令,他聽着便是。

烏林答贊謨也有些感慨。

至於秦會之,依然一聲不吭,只是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完顏希尹,好像又一次認識了這位女真第一智者一般。

“陛下說晚了。”完顏希尹根本沒有看任何人,而且語氣淡漠。“現在賊人已經過河,而御前唯一能動的一點兵馬便是訛魯補將軍帶來的這三百多人……之前提前去匯合遼王殿下倒也無妨,可此時過去,黑燈瞎火的,不怕路上直接一潰了之嗎?而若是訛魯補將軍的部屬也潰散了,賊人說不定要將國主與遼王殿下一併處置了。”

合剌驚恐異常,本能去看其餘幾人。

目光掃過秦檜、烏林答贊謨與訛魯補,只有烏林答贊謨上前半步,而合剌剛要下來去拉烏林答的手,卻纔醒悟自己還在攥着完顏希尹的手,也不敢鬆開的,只能稍微稍微欠身。

烏林答贊謨見此情形,心中哀嘆,卻是臺階下直接出恭敬言:“陛下……事到如今,國破家亡,地崩山摧,事情根本就不是人力可以爲的,又何必多言呢?”

合剌緩緩頷首,終於鬆開攥住希尹的雙手,往後而去,推開半掩之門,恰好看到立在門後的自家皇后,便又牽住對方的手,一起轉了進去。

但不過片刻功夫,隨着遠處喊殺聲漸漸聚攏和持續穩定下來,這位國主復又闖了出來,直接來到院中左右相顧:“已經交戰了嗎?確定是衝着遼王去的嗎?”

完顏希尹立在風中,一聲不吭,其餘人等見狀只是如秦會之一般低頭不語。

過了一陣子,纔有訛魯補接到內侍傳召,匆匆從外圍再跑回來,稍作回報:“好讓陛下知道,確係是遼王那裏被圍了,已經開始交戰了!但請陛下放心,遼王殿下那裏守的很穩……”

完顏合剌欲言又止,看了看立身不動的完顏希尹後,到底是點點頭,然後再度迴轉。

而又等了大約一刻鐘功夫,合剌再度匆匆走了出來,就在臺階上相對:“爲何喊殺聲越來越大?”

希尹依然不動,還是訛魯補匆匆跑了出去,過了一會纔回來彙報:“陛下,契丹賊人渡河後多有零散劫掠和迷路的,現在打了起來,漸漸兵力彙集,所以喊殺聲才越來越大。”

合剌冷笑一聲,氣急敗壞:“確定彙集過去的全是渡河離散的賊人?而且確定是契丹人?!”

訛魯補啞口無言,只能去看希尹……其實,合剌真說對了一半,訛魯補畢竟是用兵宿將,之前在外面就大約看的出來,聚攏過去的,恐怕真不是那些來襲部隊的零散之衆,更像是早有準備的營地內部人員去做引導、攻堅與指揮。

只是局勢太亂了,到處都是逃散的家眷和潰兵,而且事關重大,所以哪怕他心裏已經有了懷疑,也不好說是哪家派出的去而已。

至於國主這裏,完顏希尹相公的態度那般明確,訛魯補也熬過了最開始那個最艱難的選擇題,此時只是純粹應付罷了。

轉回眼前,合剌氣急敗壞之後也不見人應答,無奈搖頭,只能又一次回到了房舍內。

院中依然薰風不停。

訛魯補見狀心中暗暗嘆了口氣,重新轉出,繼續在外圍觀戰……他注意到,蒲查胡盞一度有了異動,但派出的兵馬走到一半燈火就徹底散開,然後終於沒有再度調度。

這是理所應當的,因爲蒲查胡盞的侄子娶了大太子的長女。

他還注意到,圍攻大太子的那些賊軍,在得到營地內零散部衆的支援後,迅速變的有章法起來,他們散開了大太子營地西北一角,卻又開始着力從東南面順風放火,嘗試用火攻來了結一切。

眼看着火勢將起,訛魯補心知肚明,國主馬上還會出來,而自己恐怕要做出最後的抉擇了。

坦誠說,一直到眼下,訛魯補都還是想救一救大太子的,當然,前提是不給自己招禍。故此,稍作猶豫之後,這位女真宿將兼戰場逃將忽然扭頭看向了自己的親衛首領:

“你去一趟,兩三個人便可。”

“兩三個人能作甚?”親衛首領莫名其妙。

“契丹人肯定有,關鍵是想看看那些人裏到底有沒有女真人?”訛魯補在認真解釋。“不管結果如何,都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也只是好奇,求個心裏安穩……速去速回。”

親衛首領點點頭,即刻帶着幾名心思活泛的甲士匆匆而去,消失在夜幕中。

而讓訛魯補驚疑的是,他這邊剛剛等到國主的又一次傳喚,也就是慢悠悠的下了房頂,那邊自己的親衛首領就回來了……然後隔着老遠,便當着來傳喚小內侍的面微微一點頭。

訛魯補就算是再遲鈍也曉得,這裏面必然有女真人,而且很可能是自家親衛的熟人,不然不會回來的那麼快。

猜到歸猜到,可真的確定以後,這位女真宿將還是不免頭皮發麻。

“回稟陛下。”

轉回院中,頭皮上的麻意尚未退卻,訛魯補只能強打精神回覆。“正如陛下猜的那般,契丹賊人用了火攻,夏日天暖,又有薰風不斷……而且還主動開了個對河的口子,算是圍三闕一……遼王殿下怕是真危險了。”

就站門檻上的合剌如遭雷擊,身形直接晃了一晃,才扶住門框站穩,然後立即帶着某種期盼去看完顏希尹的背影。

但希尹依然不動。

他又去看訛魯補,訛魯補在只是低頭。

再去找秦檜,院中光影交錯,居然一時找不到秦檜在何處。

最後去尋烏林答贊謨,烏林答贊謨總算是迎上了這位國主的目光,卻是微微搖頭。

合剌見狀,既是無奈,又是恐懼,還是心酸,當即淚水漣漣而下,然後只能掩面歸入舍中。

院中衆人,從面無表情的希尹開始,幾乎所有人都暗中鬆了一口氣。

可很快,一個尖細的女聲就忽然從房中響起:

“陛下這是怎麼回事?在燕京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到眼下也只能在臣妾面前流淚?堂堂一國之君,便是逃亡路上,又何至於這般窩囊?”

衆人省的是裴滿小皇后,也知道這小皇后不過十五歲,若是國主嘛,依着他的聰慧和經驗,心裏還能明白一些什麼,小皇后不過就是在說些幼稚話罷了。

但不知爲何,明知道是小皇后的幼稚話,院中衆人還是忍不住微微動容,繼而側耳傾聽。

而很快,國主略帶哽咽的聲音便也傳來:

“你不懂……這不是什麼國主臉面的事情,朕曉得希尹相公是好意,也曉得如今局勢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大伯父一死對所有人都好……朕只是想起大伯父養育之恩……還有韓師傅的教誨之恩……還有四伯父的擁立之恩……韓師傅來不及救,四伯父也來及救……如今最後一個至親伯父居然還不能救!我不是羞爲人君,而是羞爲人侄!”

滿院皆一時惻然。

“既然羞恥,爲何不去救?!”小皇后尖細的聲音再度響起。“國家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希尹相公不會讓我分兵的……”

“你是太祖的嫡孫,弓馬嫺熟,希尹相公不許下面將領去救,難道還能攔得住你御駕親征嗎?你不是今晚一開始就披了甲嗎?難道只是做樣子?!”

院中所有人幾乎一起看向了半掩着的房門,並引發了轟然之態,便是希尹也微微一怔。

但很快,完顏希尹便重新恢復了之前的模樣——平靜、自然,狀若無事。

幾乎是同一時刻,裴滿小皇后的聲音便再度響起:

“上次在燕京,我一時受驚躲到你身後,便也覺得羞恥……你若真心念着遼王的養育之恩,便打馬領着剩下的這個合扎猛安去救!屆時莫說救出遼王,便是營中士卒也要受你鼓舞彙集起來·的!”

希尹早就恢復如常,秦檜面色蒼白,訛魯補滿頭大汗,倒是烏林答贊謨忍不住上前半步,似乎準備勸說些什麼。

而幾乎是片刻不停,裴滿小皇后復又在房舍內催促:

“我剛剛聽得清楚,遼王都快被燒死了,他眼睛又有疾,這般又是火又是夜的,便是想逃都艱難……你若是敢去,我隨你一起去……能救便救,不能救就回來,便是亂兵利害,咱們夫婦馬術這般好,也能騎馬逃離……大不了順着潢水往下游走就是……”

話音未落,披甲扶刀的合剌忽然推開房門,又一次出現在院中,其人深呼吸了一口氣,強行止住眼淚,然後掃視周遭,咬牙出言:

“朕要親自去救大伯父!此非是君救臣,乃是子侄救伯父!希尹相公,朕要帶三百合扎猛安去!”

“這幾百合扎猛安和遼王殿下那裏的幾百合扎猛安是國家最後的一點根基了。”完顏希尹表情近乎冷漠。“放在白日,配好甲冑戰馬,能以一當十,可在這種混亂不堪的夜中,卻會輕易丟了性命,失了軍紀和蹤跡……陛下要和遼王一起將最後的合扎猛安一起葬送掉嗎?”

“朕是太祖嫡孫。”

合剌沉默了一下,鼓起勇氣相對。“這兩個合扎猛安本是完顏氏嫡傳的私產……相公沒必要過問。”

希尹點點頭,錯開半個身位,然後依然在薰風中負手而立。

那意思很簡單——國主想要送死,那去就是,他不攔着,但絕不會參與和贊同。

周圍上下文武,見此形狀,各自不安……既有人不忿於完顏希尹的冷漠與強勢,也有人對國主的衝動感到憤怒和不解。

現在這個情況是,國家實際上已經崩潰,但一個女真完顏氏的大金國能夠維持政權體統,全靠國主合剌、相公希尹、大太子斡本三人形成某種象徵的聯合體。

而今晚的事變,本質上是所有人都希望大太子去死,不要耽誤苟延殘喘的議和。

可是到了眼下,國主居然拼了命也要去救議和的最大阻礙大太子,而希尹明明立身的根本在於身爲人臣、是宰執,卻居然要與國主分道揚鑣!

由此可見,大金國是真的要完了!

完顏合剌似乎也不能太理解爲什麼完顏希尹會表現的那麼冷漠,他印象中的希尹並非如此……但事已至此,而他到底是一位國主,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心中自有一番鬱氣,如何能就此止步?

於是乎,其人向希尹微微拱手:“請相公與訛魯補將軍在此護住皇后,朕去去就來。”

言罷,完顏希尹只是一點頭,合剌便再不能忍,直接扶刀而下,幾名合扎猛安中的謀克面面相覷,終於有三人追了出去,但剩餘幾人卻與訛魯補一般,一度動了腳步,卻終究沒有尾隨。

而希尹只是盯着對方背影,沒有任何多餘表情。

至於裴滿小皇后,只帶了個頭盔便要追出,卻隨着烏林答贊謨一揮手,直接被內侍給推了進取。

就在完顏合剌想起自己的阿骨打嫡孫,然後披甲出陣的那一刻,他的大伯父,完顏斡本已經徹底絕望了。

“迪古乃,你走吧!”

大太子完顏斡本披頭散髮,一手拄着發燙的刀,一手捂着那隻不停流水的眼睛,然後用另一隻眼盯住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只是要殺我一人好議和,你身形還小,不會被刻意追殺的……從西北面突圍,帶着你兩個弟弟去找蒲查胡盞……他是你姐夫的叔叔,剛剛雖然沒救成我,卻還是可信的……我這個樣子,反而走不了了。”

迪古乃痛哭流涕,抱着自己父親捂眼的那隻胳膊,好久才緩過勁來:“兒子可以走……但請父親告訴兒子……今日到底是誰?兒子將來便是要隱忍十年八載,也要爲父親報仇。”

“我也不知道。”

完顏斡本聞言連連搖頭。“我也不知道……誰都有可能,想我死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想議和!”

“總有個猜度吧?”迪古乃愈發哀慟。“總得讓我這個做兒子的有個念想吧?!”

“或許是紇石烈部作爲,或許還有撻懶和銀術可,或許是國主身側那幾位文臣……希尹、秦檜、烏林答贊謨……甚至可能是合剌(國主)……反正不可能是馬五。”斡本苦笑道。“但爲父一死,你暫時不可能動得了希尹和紇石烈他們,十年之內不要尋人打探此事,反而要在咬死了是馬五所爲……懂嗎?”

“懂!”

迪古乃摸了一把眼淚,終於撒開了手。

斡本送了一口氣。

而迪古乃剛要回頭戴上頭盔突圍,卻又回身抓住了父親的胳膊,然後奮力上前,隔着頭髮咬住了自家親父的耳朵,卻因爲哭泣許久,難以用力,只咬出了血水而已。

斡本會意,直接從腰中拔出匕首,就在兒子嘴中將自己那隻耳朵只耳朵割下,而迪古乃叼着親父耳朵,也不趁勢立下什麼血誓,反而就地連番叩首,然後便戴上頭盔,轉身隨幾名親衛一起朝着對方專門留下的西北面空當突圍而去。

彼處,他兩個年幼的弟弟已經在等候了。

火光之畔,滿身滿臉血污黑灰的斡本看着自己兒子叼着自己耳朵離去,微微鬆了口氣,便帶上發燙的頭盔,轉身衝向尚未被大火吞沒但有重兵包圍的正東面,隨即大聲呼喊耶律馬五之名,要對方前來對峙。

而迎接完顏斡本的是一陣歡呼聲與一陣箭雨……很顯然,對面居然有人認得他的聲音。

但根本顧忌不了這些了,大約估計自己兒子已經逃出生天後,完顏斡本卻又轉過身去,衝入自己營地的核心區域,狀若瘋魔,連續揮刀砍殺了自己的兩個較小的女兒與幾名側妃……而等到他衝入自己正室徒單王妃的房間,發現自己妻子與迪古乃親母大妃早已經一併自裁後,才終於清醒。

然後,他便直接拖拽被褥、絲絹,不等火來,自己先在房中添了一把火,這才摸着自己的肋骨,往自己心口上奮力一刀,並強忍劇痛,仰頭躺在了兩名妃嬪身側。

大火片刻功夫便徹底襲來,金國最後一個執政親王,到底是保留了一隻耳朵沒有化爲飛灰。

另一邊,完顏合剌衝出自己所居的核心營地,初時滿腔豪氣兼鬱氣,只想救出伯父再回頭去見完顏希尹等人。

然而,偌大的營地,到處都是亂兵,到處都是劫掠和殺戮,他帶着皇帝旗幟,領着幾百合扎猛安,卻無人聽到他言語,無人看得清他旗幟。

非只如此,混亂與黑夜嚴重刺激和影響到了他的部衆。

每時每刻都有人失去蹤影……未必是主觀逃散,更多的是稀裏糊塗便掉隊,或者一個岔道便難迴轉,又或者是驟然與小股亂兵相遇,倉促交手後便不知道身在何處。

完顏合剌很快便明白了希尹之前提醒的含義,但是一則心中氣難平,二則確係想救伯父,三則營地內雖然混亂,可完顏斡本那裏大火燒起,卻不至於不知道往何處去。

而這樣的代價就是,等他接近起火的營地後,身側只剩百餘衆了。

不過,即便如此,因爲國主的身份,和堂而皇之的宣告,還是引起了那些‘契丹賊’的慌亂與失控。

當然,很快合剌便注意到,這支所謂契丹賊軍中的怪異之處……而和之前訛魯補的反應類似,雖然早有猜測,可是親眼在大火胖看到一些人後,他還是感到頭皮發麻、腳底發軟,一時在馬上搖晃起來。

“是國主!”

混亂中有人驚惶轉身,然後尋到自己的同夥。“這如何是好?他看到我了,我沒帶面罩!”

“既如此,這次就不能善了了……我們殺了斡本,宛如與他殺父之仇族……難道還能再想?!”總有人保持了某種殘忍的冷靜。“今夜不比燕京了!”

“我兒說的對。”

另一人咬牙相對,然後直接戴上面罩,便欲向前迎上。

“父親且等一等,子爲父隱,弒君之事請讓兒子來爲父親爲之!”

之前那名稍顯冷靜的人主動拉住了自己父親,然後接過對方那個帶着面罩的頭盔,就翻身上馬,只着一身輕便皮甲便奔馳迎上。

“國主!”

片刻後,合剌正努力呼喊驅逐那些賊人,並許諾救火赦罪,忽然間,身後傳來一個略顯熟悉的聲音,其人回頭一看,卻見那名熟人直接揮舞戰錘,迎面而來。

雙方交馬,戰錘借馬勢奮力砸來,合剌倉促用弓去擋,卻依然當場落馬。

隨即,那人倉皇而走,消失在夜幕之中。

更大的混亂之中,合剌盯着那個熟人遠去的身影,猶然不敢相信……但也不用相信了……就在幾名合扎猛安試圖下馬去救國主之時,早有準備的數十騎蜂擁而至,衝散了救援兵馬的同時,其中數騎,按照順序,毫不猶豫在合剌身前勒馬,將戰馬前蹄高高拉起,復又重重踏下。

如此連續不斷,再三再五,方纔逃竄。

大火紛飛,四野薰風,灰塵揚盡,潢水流墨。

天明之前,契丹賊人高喊着斬殺了完顏合剌與完顏斡本的消息向上遊逃走了。

而從天明開始,金國宰執完顏希尹則依次等到了許多人與許多消息。

首先是紇石烈太宇父子、完顏撻懶與完顏銀術可四人,他們帶着‘本部殘部’前來匯合,這些人聲明瞭昨夜的辛苦協助大太子作戰,並提出完顏斡本很可能戰死的消息,然後隱晦的詢問國主下落。

其次是有軍士帶來了國主合剌的屍首……屍首已經被踐踏成了肉泥,只能從應考者盔甲和某些其他特徵來做參考。

對此,希尹雖然沉默了許久,卻並沒有太多哀切,甚至放任了第一批人對這個屍首的懷疑。

哭的最多的是裴滿小皇后,然後是烏林答贊謨。

隨即,第三批人抵達了……這一次,來人是完顏斡本的兒子迪古乃與將軍蒲查胡盞及其殘部。

“昨夜的事情我知道是誰幹的!”

渾身狼藉的迪古乃來到院中,將一個人耳從懷中取出,放在了國主合剌的屍首之側。“我父王死前將此事說的明明白白!請希尹相公和皇后與幾位將軍爲我做主,也爲國主復仇!”

完顏希尹一聲不吭的看着對方,雙目之中全是血絲。

紇石烈太宇父子與完顏撻懶、完顏銀術可也都沉默着看着迪古乃,等對方說下去。

“昨夜弒君和殺我父王的人,有很多,但我父王只能確定兩個人。”完顏迪古乃將目光掃過院中所有人,最後惡狠狠盯住了其中一人,表情之猙獰,直接引得乾裂的嘴脣滲出血絲來。“應該是樞相秦檜謀劃、煽動耶律馬五爲之!”

衆人目瞪口呆。

便是希尹也怔了一下。

而秦檜更是恍惚了瞬間才脫口而出:“世子荒唐!我爲何要弒君殺王?”

“宋國官家許諾議和後你的相位不可動搖,而我父是議和最大阻礙,而國主視我父爲親父,也斷不許輕易議和!”完顏迪古乃認真作答。“這還不夠嗎?”

秦檜茫然且慌亂……他是真的慌了……因爲昨夜真的不關他的事,甚至大部分人都應該心知肚明此事與他無關纔對。

但越是如此,配合着完顏迪古乃的篤定,秦會之就越是慌亂。

因爲這意味着對方忽然不講道理,不講緣由了。而一旦敵人不講道理,不講緣由,他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眼看着希尹、十五歲就守了寡的裴滿皇后,以及院中上上下下一起來看自己,慌亂之中,秦會之忽然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或者說,是一個疊加的致命錯誤……因爲沒有這個錯誤,他今日都可能致命。

“紇石烈將軍……我是冤枉,你是知道我的!”秦檜胸口亂跳,直接看向了紇石烈太宇,並拱手行禮。

後者點點頭,卻又忽然一笑,直接搖了搖頭:“秦相公,當日你在燕京操縱人心那般嫺熟,而且彼時就勸我與撻懶元帥、銀術可都統與遼王作對,最後卻又反覆難養……遼王生前認定你是個禍亂之徒,怕也不是冤枉吧?”

秦會之沉默了一下,因爲稍微冷靜下來的他終於意識到問題所在了。

且說,燕京那一次,他憑藉着敏銳的政治嗅覺和強烈的謹慎,成功在最後時刻脫離了旋渦,免除了與洪涯一般下場……但是,也同時惡了大太子與紇石烈雙方。

那個時候,他的倚仗就也只剩下四太子-希尹-國主這個聯盟,但從四太子南走算起,這個中間平衡聯盟就異常脆弱了,以至於他當時聽說了四太子自縛南下時便已經惶恐不安起來。

而現在,隨着局勢的徹底崩塌,迪古乃在無法報復其他人的情況下,或者說乾脆不知道到底仇人是誰的情況下,先把他這個曾經在燕京事變中有前科的人,而且是沒有任何立足根本的漢人當做是發泄與報復對象,似乎也理所當然。

“希尹相公。”秦檜找到了自己此時唯一可以指望,或者說唯一有能力救自己的人。“你也知道,我昨夜全在此處,不可能是亂事的謀劃着。”

完顏希尹平靜的看了一眼對方,然後又看了看紇石烈父子幾人,略過國主的屍首與斡本的耳朵,以及哭泣不停的裴滿小皇后,最後盯住了完顏迪古乃:

“迪古乃,是不是處置了秦會之,你就願意暫時放下仇怨,儘快趕路了?”

“是!”迪古乃獰笑做答。

秦會之如墜冰窟。

“你們呢?”完顏希尹復又看向了紇石烈那四人。

“是。”紇石烈太宇瞥了一眼自家兒子,見到對方微微點頭後,即刻應聲。

“我明明沒有做……”秦檜自知到了最後關頭,勉力辯解。“爾等自亂,何至於推到我身上?”

“皇后怎麼說?”希尹沒有理會,繼續看向了另一個關鍵人。

裴滿小皇后收起淚水,恨恨看了一眼希尹:“現在局面,不是相公說了算嗎?”

完顏希尹毫不在意,復又看向其他人……眼看着無人駁斥,最後才落到了秦檜身上。

秦檜只覺得渾身發軟,然後直接癱跪在地,懇切相求:“希尹相公……我爲大金國效力數載,頗有才勞,何至於爲一你我皆知的謊話而要處置我呢?”

“你是第一日知道我們女真人處置這等事端的做派嗎?”希尹略顯自嘲般笑了一笑。“秦相公……你還不如拿趙官家之前議和條件中讓你做相公不許更迭的言語來自保呢!”

“是。”秦檜恍然大悟,宛如病急亂投醫之人一般匆匆去看紇石烈父子。“諸位……趙官家許了我做一輩子金國相公!”

衆人微微皺眉。

倒是迪古乃,愈發不耐起來,直接從腰中拔出刀來,而周圍人雖有防備,卻無人阻止他上前逼近秦會之。

畢竟,區區一個秦檜而已。

秦檜眼見迪古乃白刃而來,根本沒有力氣起身,一時間驚恐到極致,徹底恍惚,只覺一生行事可笑,但不知爲何,臨到刀前,卻居然想起一事,然後擡頭誠懇相對:

“都是我妻王氏的主意!”

迪古乃怔了一怔,然後點點頭,便一刀捅出,繼二連三,發泄式的將秦檜之連續捅了十八九刀,血都濺的滿身都是,而其餘人只是立在那裏去看,並無一人喝止,便是裴滿小皇后當着自家丈夫那悽慘屍首的面,也無多餘反應。

也不知道捅了多少刀,迪古乃這才深呼吸了數口氣,轉身來問:

“王氏何在?”

滿院無聲之中,希尹直接指了一個方位:“就在西側第三個院子。”

迪古乃點點頭,將秦檜首級努力割下,然後便拎着對方首級往別院而去,走到第三個院子,便問守門侍衛:“秦相公夫人王氏在哪間房?”

侍衛早已經發慌,勉強一指。

迪古乃見狀再微微一點頭,便直接來到房前,卻見窗戶大開,正有一箇中年女子坐在窗前搬弄什麼,便再度問了一句:

“可是秦夫人王氏?”

王氏本能應了一聲,一擡頭,卻見一個人頭飛來,早已經呆了,待看清是丈夫首級,而那矮個子人拎刀從門前過來,更是直接想從窗戶逃竄。

但一個女子被嚇成這樣,如何能行動靈便?

迪古乃隨即上前,一刀從背上穿了對方胸口,卻懶得多砍,復又歇了一陣,才拔刀砍下對方首級,然後將兩個腦袋拴起來,轉回中間大院,放在了自家父親那個耳朵旁。

其他人還好,希尹看了,當即催促:“如此,可能重整上路了?”

這一次無人再有言語。

所謂秦相公夫婦,既然背棄國家和民族,萬事倚仗女真人,那到了眼下,自然不過是一個發狂女真貴族的發泄籌碼而已。

誰在乎他們呢?

他們自己都不在乎。

回到眼前,秦檜夫婦既然無端被殺,希尹也不刻意來證明合剌屍首,只是尋得一個契丹人,請他望見耶律馬五,讓對方交還六太子訛魯觀,並做呵斥……衆人心知肚明,這是念在耶律馬五忠勇無二多年的份上,讓馬五避讓一時,不要真的追來,繼而惹出秦檜夫婦這般尷尬。

隨即,這位僅剩的相公更是宛如無事人一般,收拾部衆,集合隊伍,不顧一切催動流亡隊伍先渡河向北,再轉東行。

當然,不免與衆人約定,抵達黃龍府,再論新君之事,並求和南面。

前後十二日,金國流亡朝廷,終於在五月盛夏時節穿越了潢水北面的荒地,抵達了大金國的腹心之地黃龍府(今長春一帶)。

而此時,流亡隊伍規模與出燕京時相比,早已經十不存一。

不過,更讓其中有些人感到不安的,卻還有另外一件事,那便是隊伍剛剛抵達黃龍,便有死去的三太子訛裏朵之子,纔剛剛十四歲的完顏烏祿率完顏部留守之衆前來迎接。

且說,訛裏朵死後,其妻子篤信佛教,不願意按照女真習俗再改嫁他人,所以折返遼陽出家,完顏烏祿也隨之回到遼陽……現在宋人與高麗兵鋒齊至,遼陽作爲遼東首府,斷無倖存之理,那他身爲塞外身份最貴重的完顏氏家族成員,率衆回到黃龍府,再去迎接希尹等一行人,本屬尋常。

但是,這不是完顏斡本與完顏合剌死了嗎?

這不是約定在黃龍府商議新君嗎?

而完顏烏祿這般以逸待勞,強勢且適時出現,讓父親死後勢力大減的完顏迪古乃與早有籌備的紇石烈氏都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很快就達到了頂點,因爲有證據顯示,烏祿出現在這裏,包括之前及時率領塞外南部女真部衆北返,是受到了希尹的直接傳令。

可不安歸不安,卻無人敢反抗。

這是因爲希尹本人作爲公認的女真開國第一智者,各種資歷、威望擺在那裏,也是眼下名正言順的位階最高之人……他是唯一一個宰執了……更是完顏氏遠支,如今回到完顏氏勢力龐大的黃龍府,幾乎無人與之抗爭。

不說別的,完顏婁室的次子、黃龍府本地世襲猛安完顏謀衍就毫不猶豫的站到了希尹一側。

甚至當年完顏婁室就是把謀衍託付給了希尹,才得以繼承黃龍府世襲猛安的。

故此,當抵達黃龍府的當日下午,來不及洗塵,甚至來不及問一問前線局勢,隨着完顏希尹的一聲令下,塞外的女真權貴,與殘存的燕京女真權貴便紛紛聚集了起來。

“我有幾句話要說。”

完顏希尹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帶着一身汗臭味站到了黃龍府行軍司大堂中間,完顏謀衍則立到了他身後,宛如侍衛。

其餘人等,不論是完顏氏近支、遠支宗親,如撻懶、銀術可、蒲家奴,又或者是其餘大小女真部衆首領,如紇石烈氏、裴滿氏、蒲查氏、烏林答氏、徒單氏、石抹氏等等等等……又或者是訛魯補、蒲查胡盞,以及居然輾轉生還的夾谷吾裏補等直屬軍將,都只能靜坐傾聽。

“三個事情。”

完顏希尹言簡意賅。“當先一事……與宋議和,有人反對嗎?”

不是沒有塞外的小部落頭人蠢蠢欲動,但最終無人吭聲……議和是獲鹿之戰決定的,只要趙官家還留了一扇門,就只能如此。

而燕京之亂與潢水之亂,本就是必然而然的東西。

現在大太子死了,國主也死了,更加不需要顧忌議和本身了……議和早已經成爲共識。

“那好,就議和。”希尹點點頭。“第二件事情,其實與議和是連着的……國主死在路上,爲契丹人所殺,總要選出一位國主……誰對選國主這件事情,有什麼想法?”

“新國主當迎娶我家女兒。”裴滿小皇后的父親說了一句不算意外的話。

“可以。”希尹立在那裏平靜以對。“還有嗎?”

“我父王是太祖長子,我是父王存活長子,立嫡以長,正該我來繼位。”完顏迪古乃情知關鍵時候到了,毫不猶豫起身相對。

“不錯。”希尹點頭應聲。“還有合適的人選嗎?”

“烏祿如何?”烏林答贊謨點出了一個毫不遜色的人選來。“迪古乃雖是太祖長子一脈所傳……但烏祿出身也不差,而且常在塞外,比迪古乃更熟悉本地形勢。”

希尹當即頷首:“可以。”

“我不取裴滿家的女兒。”就在這時,烏祿忽然漲紅了臉。“我與烏林答氏的女兒有約。”

衆人嗤之以鼻,烏林答贊謨更是一時茫然……他真不知道這件事情。

“可以立兩個貴妃或者王后。”希尹一句話便壓了這件事。“還有什麼人選嗎?”

“國家動亂,何妨立個長者?”銀術可忽然冷笑插嘴。“撻懶元帥如何?他是太祖堂弟。”

衆人面面相覷……居然有許多人一時猶疑起來,便是撻懶也有些茫然和恍惚……似乎不是不行。

“要向趙宋官家稱父的,而且要娶裴滿氏……不要二十歲以上的。”希尹依然一句話便中止了新的波瀾,然後漫不經心看向了座中靠前一人。“可有其他適宜人選?”

被看得人,乃是紇石烈太宇,其人聞言心中微動,再加上到底是心存不甘,便開口試探:“我兒婁室如何?”

“良弼嗎?”立即有人做了激烈反應。“國主當然是完顏氏,良弼如何可以?”

“我覺得可以。”不待爭論展開,立在堂中央的希尹便有些不耐的打斷了那些人。“經此反覆,六大部已經不是完顏氏一舉壓服其他五部的情狀了……暫時只是備選,如何不可?”

“我還是覺得不妥。”和之前不妥,這一次有人即刻表達了反對,包括希尹一直以來的盟友烏林答贊謨。“國家到了這個地步,要求穩纔對,貿然轉移國統,本身就會引起混亂……希尹相公應該考量這一條纔對。”

希尹沉默了一下,再度反問:“你們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誰告訴你們決定國主的是我,或者你們了?”

堂中一時鴉雀無聲,不少人都心中微動,然後意識到了什麼。

“我剛剛便說了,這件事情跟議和是連着的。”希尹認真解釋。“國家一敗塗地,想要議和存續,又逢此國主缺位,決定國主人選的,當然是那位等在菊花島的趙宋官家……爲何你們會以爲是咱們在這裏議定的?”

堂中還是無言。

“良弼這個人選,就是爲了防止那趙官家萬一起了什麼心思,非要把大金國內外名義上都弄亡了,換個完顏氏外的國統才舒坦而預備的。”希尹繼續平靜解釋。“要我說,不光是這個,萬一人家把大金改成大錫、大鉛、大銅,你們也得有準備纔行……

“屆時,就把會寧府那邊的劉豫、傅亮那些叛宋之人綁了當禮物,加上還剩下的金珠之物一併送去……若是秦檜活着,也要綁了送過去的……

“然後再送他們三個過去,讓那位官家自己挑!

只有如此,才能表達徹底臣服,才能宋國上下覺得雪了靖康恥,才能讓議和成功。”

“若是那位官家存心想亡了我們,直接將三人一起剁了又如何?”銀術可似乎察覺到了一絲危險,忍不住出言駁斥。

“剁了就剁了,三個半大孩子,喚來察覺趙宋官家對我們真正態度,難道不值嗎?”希尹目光掃過銀術可,又略過三個人選,包括良弼這個親傳的學生,神色愈發顯得疲憊起來。“而且再說了,他也不會真的剁的……

“我雖然愚鈍,卻也能猜得到,以那位官家的才智與性情,或許會更名改統,卻絕不會真的滅亡我們的……

“因爲遼東北方地區,光熟女真就兩百餘部,生女真無數,他殺不完的……所以,必然要設一個女真國,甭管是什麼名字,反正是個女真國,就好像他必須捏着鼻子設一個契丹自治路來安撫契丹人與奚人一般……

“何況塞外這裏,蒙古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高麗人、女真人,塞外必須要維持一個平衡,不能一家獨大,已經頹勢的女真人對他和大宋來說是有必然效用的一個。”

一番話說下來,可能是太過疲憊,希尹忽然有些搖搖欲墜之態。而座中其他女真權貴一時議論紛紛,卻也都不知該如何駁斥。

“若無異議,就讓他們三個去見趙官家……沒問題吧?”希尹氣息漸漸加粗,似乎更加不耐煩起來。

衆人當然不可能在這種大事上一蹴而就,但很顯然,從反應上來看,無論是被打怕了的燕京歸人,還是原本在塞外更在意‘反正一個女真國’的女真部落首領……都沒有誰有特別的反對情緒,或者說有反對情緒的也沒有對應的反對實力與反對勇氣。

故此,等了片刻,眼見着事情沸沸揚揚就要過去,希尹再度揚聲開口:“第三件事情還沒說呢!”

完顏謀衍也不耐的拍了拍自己的兵刃,引得堂中再度安靜下來。

“第三件事。”希尹語氣忽然再度平靜下來,但不知爲何,氣息反而愈發粗重。“不管如何,我都將大金國的殘渣從燕京帶回來了……或許什麼都不剩了,或許還有點什麼……但無所謂了,我都將它帶回黃龍府了!帶回來了……帶回來了!”

衆人一時茫然,因爲這話聽起來不像是一個事。

但是很快,他們就懂對方的意思了。

希尹說完這話,一聲不吭,面色平靜,直接從身後完顏謀衍腰中將佩刀抽出,然後一點多餘言語與反應都無,就直接狠狠割開了自己脖頸處的動脈血管。

衆人目瞪口呆中,血涌如泉,而始作俑者希尹一聲不吭扔了刀劍,踉蹌退到身後座中,繼而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乃是希尹的學生,此次三個國主候選之一的紇石烈良弼。

其人直接衝出座位,撲倒希尹身側,一面本能嘗試去捂住對方的傷口,一面滿腦子卻只充斥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爲什麼?爲什麼自己的老師要死?

爲什麼?

良弼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國家淪喪、主君身死、完顏氏失去女真主導地位、親手佈置屈辱求和、主君路途忽然身死、多年制度改革一朝崩塌、最信任和喜歡的學生做了弒君圖謀的小人……

這種可以想起來東西,一時間數都數不清。

每一個似乎都可以當做自殺的理由,但每一個似乎都還不夠。

因爲都已經到了這一步了!

就好像希尹親口說的那樣,回到黃龍府了,都已經回到黃龍府了!

什麼都熬過去了!

功虧一簣的無奈、獲鹿的絕望、國家的摧崩、輕易被挑逗起來的野蠻內鬥……什麼都熬過去了。

完全可以不用死的!

但是,自家這位老師卻那麼決然、那麼迅速的在抵達黃龍府後自殺了!

沒有半點遲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爲什麼?

滿腔的疑惑和不解,這是良弼和在場所有人的第一反應。

不過很快,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忽然間,隨着紇石烈良弼意識到自己根本捂不住對方的傷口,意識到自己老師血水的噴涌根本無法控制,且已經將自己半身染紅後,他同時察覺到一股同樣無法控制的東西自從自己胸口涌現,直接涌到了自己的鼻子與眼窩上。

然後,他開始在滿堂瞠目結舌之中,抱着老師,於血水中放肆大哭,嚎啕大哭。

建炎十年五月份的時候,怎麼看都沒有理由去死的那個完顏希尹,忽然就死了。

PS:感謝slyshen大佬的又一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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