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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虛妄

正如趙官家想的那般,小林學士主動請纓去武關一事,連着之前胡寅的事蹟,可能還有趙官家針對範致虛看似說笑的那句‘朕寧亡國也要殺此人’,極大的刺激到了行在文臣,使得行在效率大大提升。

非但如此,隨着接下來楊沂中奉趙官家欽命親自去招撫牛皋,閻孝忠自去尋翟氏,其餘不少人,諸如御史、舍人、各部主事等,居然也都紛紛上書請命,各自要冒險往蔡州周邊各處招撫那些漫山遍野的叛軍。

不過,相對於牛皋的百分百無害,翟氏早跟閻孝忠有勾結,趙官家對於其餘人的踊躍卻有些不安,生怕白白送了這些人的性命的同時反而使得人心受挫,於是一時猶疑。

而就在猶疑之間,當日晚間,一直在西面平叛的韓世忠卻忽然單騎回到了汝陽城,並連夜請求面聖,然後還給趙官家帶來了一些嶄新的、確切的、具有顛覆性的軍事信息與軍事建議。

“完顏銀術可?”從榻上爬起來還沒半刻鐘的趙玖在汝陽城府衙後堂上愣神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敢情是閻孝忠的口音問題,搞得他還以爲是什麼尋常萬戶呢。“尼楚赫……銀術可,竟然是此人嗎?完顏粘罕麾下排名第二的大將,僅次於完顏婁室的,活捉了遼國天祚帝,如今太原留守的那個?”

“正是此人。”韓世忠立在堂中拱手相對。“官家,臣在外面聽劉晏說,官家存了聚殲此人整個萬戶的意圖,便即刻折返……恕臣直言,此戰打不得!”

聽到這話,趙官家心下即刻一沉,因爲既然韓世忠說打不得,那基本就打不得了。

不過,趙玖畢竟是個合格的工科狗,刨根問底這個好習慣還是有的:“是因爲銀術可本人善於用兵嗎?”

“這倒不算一條。”韓世忠聞言面露不屑,終於有了一點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態。“真要是以爲將而論,不要說銀術可,完顏婁室臣都不放在眼裏的,但其部精銳悍勇卻是事實。相對而言,行在如今看似兵馬衆多,但爲真正整編,真正能戰者其實還是當日圍攻完顏兀朮大寨的那些兵馬,卻還少了張太尉的三千老卒,以及數千死傷離隊者……”

趙官家聞言微微一嘆,卻是立即從數學角度理解到自己的冒失了。

“除此之外,鄧州(南陽)一片開闊之地,金軍騎兵往來如風,我們卻沒有大隊騎兵可用。”韓世忠說到這裏,也終於顯得無奈起來。“而據之前東京留守司傳遞的軍情所知,完顏銀術可的親弟完顏拔離速也應該引一個萬戶,此時正在西京洛陽一帶圍剿大翟小翟,若我等強要作戰,只要銀術可稍爲依仗着南陽盆地周旋一二,便可等到他弟弟自西京發來的騎兵援軍……到時候金軍仗着騎兵之利在中原平坦之地成南北夾擊之態,以行在戰力,怕是要被一戰而下的。”

言至此處,韓世忠難得露出嚴肅姿態:“官家,咱們纔多少騎兵?臣的背嵬軍不過八百騎,劉晏的赤心隊六百騎,不過是金軍兩個猛安……拿什麼跟銀術可打?”

聽到此處,微微有些燥熱的深夜中,坐在後堂上的趙玖徹底沉默,卻居然是在認真的自我反省起來……可笑他趙官家明明之前被胡寅一番勸諫,意識到了自己在政治上的狂妄之態,而且還裝模作樣做出了自我批評,但實際上呢?

實際上還是沒有從內心深處真正改掉壽州大捷後的冒進心態。

究其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那便是他趙玖在壽州戰後徹底融入或者接受這個時代之餘,忘了他如今是趙官家……而趙官家從來都是真正的獨夫,堂而皇之的掌握着核心的權力,再加上如今是戰時,又通過幾千士卒的犧牲取得了一些所謂威望,所以此時是沒有人能夠真正監督他的。

仔細想想,從頭到尾,在這次貿然提出的軍事計劃中,犯錯的只有他一人。

不然呢?

行在文官們很熱烈,但不怪他們,他們是政治生物,只會跟着官家走,而且別人不知道,他趙玖難道不知道大宋文官的軍事水平?

從李綱到範致虛,從閻孝忠到胡寅,從呂好問到張浚,這些人無論立場如何、道德水平如何,卻都不耽誤他們是軍事上的廢物,只是廢物的程度不同而已……眼下來看,宗澤宗爺爺簡直是大宋文臣中的戰神!

這些事情,他趙玖早就知道啊,卻居然一面嘲諷着範致虛,一面稀裏糊塗跟着張浚那些人通過了一個不切實際的軍事決意……金軍騎兵主力平地無敵,這是韓世忠和他趙官家一開始選擇在壽州挨着淮河發動戰役的根本原因好不好?!一轉眼就忘了?

至於武臣們,唯一一個可以倚仗的韓世忠之前那麼驕橫,不都還專門連夜回來勸諫了嗎?便是劉晏,也很顯然是意識到了他趙官家計劃中的冒險,只是此人素來訥於言,又剛回來,不敢勸諫,這纔會選擇往武關途中去見韓世忠,讓這個能說動他趙玖的人回來。至於楊沂中,說不得劉晏行此事根本就是他攛掇的……

總之,無論是劉晏還是楊沂中做下的這件事,能把一個忠心的臣子逼到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可見他趙官家確實該深刻反省了。

而趙玖一反省,卻發現自己好像從壽州離開後,就一直有些‘輕佻冒進’,而且日益驕橫……不說別的,真按照一個穿越者的視角來看,新來的諸如馮益等諂媚近侍的小心伺候,日漸龐大官僚系統的吹捧,都實在是太明顯了……很顯然,是有人喪失了革命的警惕性!

當然了,回到眼前,天太黑,就點了一根蠟燭的趙官家面無表情坐在那裏,根本不像是反省的樣子,反而有些像是生悶氣,這就弄得韓世忠和堂中唯一一名侍從馮益一起忐忑不安起來……甚至,內侍省押班馮益都開始朝韓世忠打眼色了,似乎是想讓韓世忠安慰一下官家。

而韓世忠眼瞅着官家半日不語,也在想着如何迴轉安慰,好給官家留點面子……但韓良臣左思右想,卻根本想不到什麼理由,因爲完顏銀術可眼下是真的打不了,打了十之八九要敗,他韓五受趙官家如此恩遇,不能平白葬送這位官家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一點家底和威信。

“是朕錯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趙玖才忽然一聲嘆氣,也讓韓世忠渾身釋然下來。“不過良臣

,你是朕的腰膽,今日你須給朕再透個底……若打不了完顏銀術可,鄧州豈不是不保?幾萬軍隊一起來了,難道要坐視銀術可吞下本就還沒失陷的陪都?有件事情你或許還不知道,據唐州知州閻孝忠所言,京西轉運使劉汲這些日子辛苦籌措,川蜀之地和京西本地的許多倉儲、工匠都被聚集到了南陽一城,這要是丟了,然後再被完顏銀術可燒了城,咱們豈不是要再掉頭去揚州?”

“好教官家知道。”韓世忠釋然之後再對上這些詢問,卻居然變得姿態昂然起來。“臣只是說我們騎兵少、精兵少,不能主動去與銀術可野戰,卻不是說不能逼走完顏銀術可的!更不是說守不住南陽!”

趙玖心下一振:“該怎麼打?”

“官家。”韓世忠坦誠言道。“不用打,如今要做的只有兩件事……一個叫做打草驚蛇,鬧出大動靜來,好告訴銀術可,我們行在的大軍已經到了,而且數量龐大、實力強橫;另一個則是速速搶佔、收降汝州、蔡州、唐州、潁昌府的要害城池!當然,武關也很重要,所以臣聽劉晏說完後依舊催促他速速去武關如舊……”

趙玖若有所思,也是即刻醒悟:“這是故弄玄虛,逼他回程?”

“不是故弄玄虛。”暗堂之上,韓世忠雙目如電,嘴角猙獰。“只是爲保鄧州不得已而爲之,否則他若是真敢坐視臣佔盡了南陽東北通道上的這十幾座城,便等着困死在南陽好了!唯獨銀術可用兵老道,絕不是完顏兀朮那般初上戰陣的愚蠢之輩,所以臣才認定,他會主動棄掉口邊之肉,即刻回軍!而若如此……”言至此處,韓世忠復又帶了幾分小心。“只要銀術可退兵,京西這邊也足可稱他是不敵而去。”

這就是謊報軍功來政治宣傳了。

不過,考慮到能保住鄧州,逼退此人,頭腦冷靜下來的趙玖已經可以接受了。

於是,他便緩緩頷首,隨即又正色相詢:“如此說來,此戰關鍵到底在於何處?”

“要快!”韓世忠斬釘截鐵。“稍微一慢,要麼南陽失陷,要麼銀術可會反過來搶佔唐州、汝州,反過來凌逼行在,所以一定要儘快佔據那些城池!”

趙玖再度重重頷首。

一夜自不必多言,翌日清晨,昨日剛剛定下大計劃的趙官家似乎興致未減,卻是一大早便彙集羣臣,商議戰事。

對此,被某種特殊氣氛衝擊到的行在大臣們似乎都很配合。

“是這樣的,昨日不是有不少臣工都來此間毛遂自薦,說是要自請去收攏蔡州各處義軍、盜匪嗎?”趙官家開門見山。“而朕昨夜稍作思量,覺得還是不能挫了諸位的銳氣……所以今日是要告訴諸位,昨日所請,朕一併許了!”

堂中諸多行在官員,除了幾位自恃身份的相公和一名紅袍官員似乎保持了鎮定外,其餘人多喜上眉梢。

非只如此,衆人眼見着趙官家雖然面色從容,言語順暢,但卻雙目赤紅、聲調微顫,似乎是昨夜未曾休息妥當,且有些火氣……於是乎,已經有好些善意之人在暗中考慮要不要戰後給官家選幾個妃子了。

不過,眼下正要作戰,有些事情還是暫時按下的好。

當然了,外表從容,內心緊張而又無奈的趙官家並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估計知道了也不在乎,因爲眼下他實在是沒那個心情考慮妃子,也沒那個心情考慮這些人了。

“非止如此,據朕所知。”趙官家繼續侃侃而談,面上輕鬆自如,心中卻暗暗咬牙。“行在自壽州一路西行,近來多有無差遣的官吏隨侍,也要給他們一個機會。而眼下,唐州、汝州、潁昌府南部,自從那銀……那尼楚赫從彼處蹚過去以後,城鎮基本空置,多爲盜匪、義軍所據,只有少數尚在官軍手中……既如此,何妨讓這些人走的遠一些,去京西這幾州一併招攬安撫?也好讓這些人就地安置,順便爲韓世忠引五萬大軍進軍南陽,圍殺尼楚赫那幾千兵做個後備?!”

一言既出,趙玖環視堂中上下,果然看到包括幾位相公在內的人紛紛有所意動……畢竟嘛,誰沒個親戚故舊、恩蔭子侄、同科好友,近來一路跟着啊?

至於之前唯一沒有面露喜色的紅袍官員,也就是試御史中丞張浚了,此時聞言也一度欲言,卻一時沒敢開口。

而眼見着無人反對,還有數人主動跳出來表示贊同,這件事情卻是並無差池的通過了。

按照趙官家和幾位相公的議論,此事由呂相公抓總,速速分派起來,按照身上的階官來對,誰招撫安定了哪座城,便可以是相應的知縣;安撫了多少兵,也有相應功勞;而若誰能安撫下襄城、舞陽、郾城、方城這四座南陽東北面通道上的大城,便可權差遣軍州!

故此,早上會議匆匆散去,行在乃至於汝陽城中幾乎是人人彈冠相慶,卻不知道某位官家根本就是在不顧他們的死活,利用他們去搶城而已。

然而,就在這時,趙官家的頭號心腹文臣,算是戴罪之身的試御史中丞張浚卻去而復返,主動來見官家……這在行在人員日漸增多的情況下,是一個很大膽,且註定遭受非議的舉動。

不過,趙玖也沒有理由拒絕。

“臣冒死請官家收回成命,不要再求殲敵於南陽!”張浚甫一在後堂見到趙官家,雖然沒有學那些武臣撲通一下就跪下來,但這個立即俯首躬身的姿態和言語卻也極爲類似。“南陽一馬平川,金人騎兵縱橫,我軍未必能速勝,而若不能速勝,西京尚在敵手,怕是會有大股金軍援兵來襲,屆時金軍騎兵南北夾擊,我軍怕是要不敵……官家,臣昨日犯下大錯,還請官家責罰!”

出乎意料,這位昨夜給自己開了個單人名著生活會的趙官家在後堂座中端坐不動,沉默了好一會,方纔忽然開口:“德遠,你是買通了馮益,還是韓世忠昨夜離開時沒忘了給你報信?”

張浚愕然擡頭,一時慌亂不及,旁邊的馮益更是驚嚇到直接下跪。

ps:有點卡文,主要是最近看宋史看京西這段,看的實在是太亂了……非常抱歉,今天就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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