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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前後失據(下)

春雨未至,金軍卻陷入到了泥濘之中。

過了澧河,完顏兀朮派人去探查周邊,卻果然隔河發現下游節點上的郾城得到了城防修補與兵力補充,所謂城堅軍利,然後便無奈放棄了從此處要害北歸的心思,憤憤中直直向北去過汝水。

說實話,汝水比澧河有名氣多了,也寬多了,而這一次,金軍光是爲了搭浮橋便跟對面忽然出現的牛、湯、李等大旗以及旗幟下總計不下五六千數量的精悍宋軍在河間產生了不下七八次衝突,火船、泅渡,甚至有小規模堪稱水軍的存在,宋軍騷擾得力……浮橋始終難成。

最後,金軍不得已,只能故技重施,從上游汝水支流分叉的淺顯地方強行分出一支四千人的騎兵部隊,利用上游河流分叉、淺灘極多的優勢,繞行百里,方纔奔襲到河對岸……而對面的部隊見到如此規模的騎兵,也不戀戰,見狀早早燒了自家河畔陣地,然後後撤到了更北面、距離河流足足二十里的預備營地中妥善紮營。

金軍不敢輕易追索,也沒有去倉促搭橋,而是按照之前出發時拔離速的指令,就地立寨。

畢竟嘛,上次澧河喫的虧讓他們知道,此時便是搭橋成功,也無法擴大渡河規模,夜間反而容易受襲,到時候浮橋未必能保住。

而果然,不知道算不算不出金軍所料,到了晚間時分,宋軍再度發動了夜襲。

照理說,這一次,金軍早有防備,甚至有了營寨,本該應對妥當。

但實際上,繞行至此的疲憊,還是讓他們喪失了相當的戰鬥力,相對而言,宋軍藉着夜幕和對地理的熟悉,還是成功使戰鬥產生了突然性。

當然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按照後來金軍自己的說法,宋軍這次夜襲足足來了上萬的部隊!

金軍無可奈何,只能依仗着倉促立起的營寨奮力抵抗,而這一仗從半夜足足打到天明……可憐完顏兀朮等人領着數萬大軍聽着對面動靜,如何能睡?到最後,南岸的金軍幾乎全數起身,舉着火把隔着寬闊的汝河遙遙相對,試圖弄清戰況。

河南岸火光耀天,將中間的汝河生生映照成了一條火河,卻根本看不清戰局。

待到天明,宋軍主動散去,這個時候,對面早已經狼藉不堪的營寨中有人泅渡來報,卻是告訴完顏兀朮,四千兵馬損失了一千有餘,還損失、丟失了過半的戰馬。

一千多些的減員,對於完顏兀朮的部隊來說,當然只是皮毛傷,也符合對宋軍戰力的猜度,於是這一日浮橋再起,金軍四萬,又分兩日半的功夫方纔盡數渡河。

但也就在全軍渡過汝河之後,當日晚間,金軍最高層之間,卻是爆發了劇烈的爭執!

事情的起因其實很簡單,過了汝河之後,金軍發現自己陷入到了一個新的、小的戰略困境之中……要知道,此時金軍背後的汝水,與身前的潁水都是淮河的主要支流,都是相對而言的大河,之前的戰鬥也說明了,這種大河對金軍騎兵的阻礙作用是極大的,而偏偏此時,金軍所處位置下游,也就是東南面,有一座堅固的郾城,上游,也就是西北面,有一座堅固的襄城。

郾城守將是韓世忠麾下最穩妥的許世安,襄城守將來頭更大點,乃是昔日靖康中宋軍三衙殘存的步帥閭勍,算是在黃河一線堅持抗金多年的宿將……但不管如何,這兩座城,本就是宋軍一開始堅守的主要防禦點,而現在金軍哨騎已經多次探查清楚,兩城在鄢陵之戰後,都得到了及時的補充與補修,之前的圍城算是功虧一簣。

那麼問題也就來了……在這種幾乎相當於左右受限、前後受阻,堪稱騎兵死地的所在,還要繼續向北渡過潁水嗎?

如果說,之前拔離速等人還能忍受和堅持,但經過這幾日的持續減員,這些沙場宿將都已經隱隱察覺到了一絲不妙。

“宋軍在層層遲滯我們,疲敝我們……”篝火旁,烏林答泰欲抓了一把柴灰灑在身前,用一根手指點在了柴灰之上,方纔下了定論。

“俺知道!”完顏兀朮看了眼對方身前的柴灰,知道對方是在提醒自己女真人的軍議傳統,頗顯無力,便只能冷冷相對。

“咱們補給不足。”拔離速明顯與烏林答泰欲早有商量,因爲他幾乎是緊接着開口的。“四太子,此時與來時不同,五河之間的城鎮已經被大軍梳了好幾個來回,仗打了三四個月,能逃的宋人都逃了,根本沒法就地補給,何況宋軍此番明顯有些主動堅壁清野之態……”

“俺也知道!”完顏兀朮依舊冷冷相對。

三人說到這裏,陷入僵局之餘幾乎是本能的一起看向了最後一名萬戶韓常,而韓常卻只是低頭不語。

很明顯,這名遼地漢軍大將是反對繼續進軍,是與拔離速、烏林答泰欲觀點相同的。但與此同時,另一個很明顯的事情是,此人作爲兀朮的心腹大將,在政治姿態上保持了對兀朮的尊重。

而韓常如此姿態,三人的反應卻是一致……他們都是半鬆了一口氣之餘忍不住在心裏咒罵此人不能堅持立場。

當然了,也難爲人家韓常了。

無奈之下,火堆旁,拔離速回頭再向兀朮:“四太子,我只再問你一件事情,你強要渡河,是否是覺得趙宋官家應該就在前面哪座城中,還是想追上去,圍下來,喫進去?”

完顏兀朮沉默片刻,不答反問:“俺問你,撻懶須是咱們此次出兵主帥,難道要扔下他不管嗎?按常理推算,他便是戰敗也應該在五河之地那頭的鄭州、開封一帶守着吧?說不得正在被重重包圍!”

這話是半是鬼扯之餘其實尚有幾分道理……鬼扯的地方在於,數月前向南進軍的時候從來沒見過兀朮把撻懶當主帥,反而是把人家撻懶像個下屬一般強行召來,而道理在於,甭管兀朮是否尊重撻懶,這個右副元帥畢竟是右副元帥,過了兩條河都沒音訊,八成是被宋軍藉着大勝之機給懟到臉上去了,所以也必須得去救一救。

而一念至此,拔離速連連搖頭,倒沒有跟對方計較什麼,而是乾脆說出了自己的真正建議:“這便是我要說的,四太子,若想去鄭州,何妨繞道汝州,走洛陽,出汜水關去援護右副元帥?”

兀朮微微一怔,明顯被將了一軍。

隔了許久,這位金國四太子方纔緩緩相對:“五河都已經過了兩河,哪裏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拔離速已經徹底確定了對方心思,只是冷笑不語。

但烏林答泰欲卻是憤而作色:“說到底,四太子便是爲了一人之私怨,要將大軍陷入危境?”

“捉宋國皇帝是私怨?!”兀朮也勃然大怒。“你們想過沒有,如今已經天氣轉暖,而我等今日被迫撤軍,若捉不得宋國皇帝,此戰辛苦數月,便是白費了!河南之地又要重歸宋人所有!”

烏林答泰欲聞言欲辯,卻又一時辯駁不得,乾脆直接一掌拍到了身前柴灰之上,柴灰揚起,飛入篝火,火星四濺,映照着周圍四個女真頂級貴人各自嚴峻的面龐。

說白了,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承認此次南征已經失敗了呢?

當然是失敗了,想想就知道了,西路軍在陝北那邊且不提,這邊十二萬大軍南下到已經搶過的河南地,繳獲和油水即便有,也在數月的困城戰中漸漸耗費掉了。沒有足夠的繳獲,然後還打了敗仗,成建制的損失了十好幾個猛安。

至於說抓住趙宋官家,在河南扶持傀儡政權的戰略目的……

總之,這時候選擇直接撤走,考慮天時無法支撐金軍部隊再來一次長達數月的圍城戰,那就真的

是要全面撤退了,而在沒有取得任何戰略戰果,反而賠了十幾個猛安的情況下撤退,這次南下當然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大敗!

而須知道的事情是,即便是上次完顏兀朮受挫淮上,也是在完成了金軍既定目標(掃蕩河北兩翼,以圖徹底控制河北)後的冒進受挫而已……那麼,如果這次金軍就這麼灰溜溜的走了,便是金軍歷史上第一次戰略進攻受挫……誰擔得起呢?

回到眼前,汝水岸邊的這次衝突以僵局終結,而僵局既成,便自然是依照着主帥心意繼續北走了。

於是很快,金軍中軍便又抵達了五河中的第三條河,也就是著名的潁水了。

不出所料,金軍大隊沒來之前,對岸安安靜靜,但隨着金軍大隊的抵達,河對岸卻忽然出現了比上次更多的宋軍,甚至從對面旗幟上清楚觀察到一個‘嶽’字,考慮到這個姓氏的罕見,完顏兀朮等人立即便明白這是曾經在梁山泊聚殲過金軍五千騎的濟州鎮撫使岳飛。

而這種級別的大將出現,毫無疑問的宣示,金軍想要渡過身前的潁水,難度恐怕比越過身後兩條河要更上一個臺階。

說實話,這天傍晚,當完顏兀朮親身來到潁河前,望着對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宋軍,外加那面讓他不得不嚴肅對待的旗幟……這一瞬間,這位四太子自己都疲憊到有些想放棄了。

臨河立馬,微微擡臀,他恨撻懶大敗之餘不能給自己一個確切訊息,以至於落到如此前後失據之地;更恨那個趙宋官家不講誠信,明明說好的在南陽城等自己,卻忽然跑出來到了鄢陵;同時,他也恨自己無能……

若能早在南陽破掉宋軍那效率驚人的砲車,他怕是早就鎖龍於井,安然待勝了。

若能在白河畔識破趙宋官家的詭計,早早擒獲那廝,此戰也早就了斷,萬事大吉了。

若能在撻懶戰敗後毫不遲疑,即刻進兵,那最起碼此時絕不會陷入到如此困境。

“四太子。”

就在兀朮望河興嘆之際,他的心腹大將韓常忽然勒馬來到了身側,與之並騎而立,然後輕聲相對。“端是中原好風景吧?”

確實是好風景。

日落西野,滿河金黃,鐵騎連綿,血沃青草,且有微風陣陣,自身後而來,倒卷旗幟與對面宋軍旗幟獵獵呼應,如何不是好風景?

當然了,就是有些不合時宜。

所以,完顏兀朮不免困惑:“進退失據之地,也有心情說風景嗎?”

“進退失據卻爲何不能說風景?”韓常頭都沒扭,只是繼續望河輕聲相對。“依末將來看,如此好風景,正合四太子這般英雄葬身之所……”

面對如此驚人之言,兀朮卻沉默不語,他知道,到如今連韓常這種心腹都不願意隨他繼續推進了。

“四太子,不要再往東北面強渡剩下幾條河了。”韓常果然如此言道,卻又似乎另有見解。“東北面有古怪,或者說宋軍有古怪。”

“怎麼說?”可能是眼下境地的打擊,也可能是他本身明白,身側這個心腹是他維繫軍中統治力、壓制拔離速和烏林答泰欲二人最後的倚仗,所以兀朮難得保持了冷靜。

“這幾日的經歷末將細細想過……最少有兩處讓末將心驚的地方。”韓常從容言道。“一來,宋軍太大膽了,與之前的宋軍判若兩面,夜襲、騷擾、守渡口、撤退都極爲從容,敢戰、能戰之態已經顯露無疑,可見趙宋官家之前鄢陵-長社那一勝,讓宋軍士氣大起,再不復昔日狼狽之態,這是大的一處,將來咱們與宋軍的仗恐怕都要難打了。”

完顏兀朮緩緩點頭。

“還有一處,便是宋軍如此敢戰,而且如此進退有度,那爲何上次在汝河北岸沒有趁機喫下我們那四千人呢?”

兀朮復又連連搖頭:“宋軍如何能一夜喫下我們四個猛安?一千多的傷亡已經是他們極限了。”

“或許如此,但末將總是有些憂慮。”韓常指着對岸旗幟微微眯眼而言。“別人倒也罷了,可這個岳飛不是個虛名之輩吧?梁山泊不提,鄢陵-長社一敗,我們十幾個猛安一個時辰便俱喪,就是他先渡清潩水的……”

“你想說什麼?”兀朮忽然打斷對方。

“末將總覺得,宋軍在故意引誘我們往東北去。”韓常嚴肅以對。“這些日子,說有傷亡,但傷亡總是不大,說有遲滯,卻也總能讓我們繼續挺進……偏偏前方軍情,一概不明。等回過神來,卻纔意識到,這片地方本是騎兵死地,已成進退失據之態!四太子,末將且問一句,萬一這幾日撻懶元帥又敗了呢?那前面豈不是有十萬宋軍在張網以待?”

兀朮本能欲言,然後本能被噎住,復又滿頭大汗。

講到這裏,韓常終於瞥了一眼身側的四太子,然後輕聲放出了一個新消息:“好教四太子知道,王德與呼延通從後面追上來了,已經破了舞陽,渡了澧河……不然,若單以前方岳飛姿態,末將還不至於如此猜度。”

完顏兀朮目瞪口呆,半日方纔迴應:“如此軍情消息,爲何此時才告俺?”

“因爲末將害怕四太子太想去捉那個趙宋官家了,先聽聞此消息反而迫不及待想要渡河,以至於失了神智。”韓常冷冷相對。“而若是那樣,依末將這幾日觀察,怕是拔離速將軍直接便要引他本部西走了……”

“他敢?!”

“他如何不敢?!”韓常依舊冷冷相對。“此戰東路軍在河南大敗而走,四太子和撻懶元帥拿什麼去制西路軍的萬戶?粘罕元帥和銀術可是擺設嗎?”

兀朮一時語塞,繼而心下愈發惶恐。

“非只如此,此番出兵,他已經丟了自己親侄,若是再丟了他麾下那些兵馬,他兄長銀術可如何能饒他?”韓常繼續冷靜分析。“四太子,於情於理,他恐怕都會走……而他若走,咱們便是分崩離析之態,屆時宋軍南北圍上,此河便是四太子和末將這個絕不會棄四太子而走的蠢人葬身之所!不過,如此風景,也正合四太子身份,想來四太子必然與末將一般無怨!”

兀朮徹底無言以對,一直到日落之後,周邊士卒開始舉火立寨,方纔低聲勉強出言:“元吉(韓常字),你說怎麼辦?”

韓常依舊從容,顯然考慮清楚:“僞作渡河,收拾籌備乾糧,然後忽然扔下輜重,全軍騎兵盡數順潁水向西北而走,自緱氏轉入洛陽,再圖其他!”

兀朮剛要再說,韓常終於不耐:“四太子……末將不在晚間軍議出聲,卻私下來此,是因爲有些話不好當衆說來——這一戰,四太子又敗給那趙宋官家了!勇略也好,決斷也罷,皆落下風,唯獨我軍尚有鐵騎無數,將來事猶有主動可言,才勸你早日認清局面,莫要一錯再錯!”

一言既罷,韓常不再言語。而不知道過了多久,完顏兀朮方纔藉着微微暮色稍作頷首:“就依韓將軍所言。”

韓常勸得兀朮,徹底鬆了口氣,便要轉身而去,卻不料那位四太子卻還是立身馬上不動,而韓常無奈,剛要再勸,卻藉着周邊微微火光又見對方從身後箭筒取出一杆女真特有的粗壯箭矢來。

韓常心下一動,便肅立勒馬噤聲。

而果然,兀朮一箭在手,卻又從身後取來一匕首,然後削箭落地,臨河起誓:“太祖親父在上,此生若兒不能殄滅趙宋,生殺那滄州趙玖,便當如此箭,寸寸而斷!”

言罷,方纔在韓常怔怔目下,收臀立腰,打馬歸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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