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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其易其難

岳飛的計策稱不上什麼奇謀妙策。

楊沂中一開始從濟水北岸插入戰局,對面李成從黃河那邊繞過來,本質上都是一回事,就是穿插包抄,就是迂迴側擊,算是軍事上最常見的手段之一。

唯獨這二位的‘包抄’都沒成,但嶽鵬舉的包抄成了,而且是雙面包抄,雙面側擊,然後距離遠一點,道路艱難一點,部隊多一點,速度快一點,最後成果也多一點……如此而已。

當然了,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即便是岳飛和他的御營前軍最終完成了這一戰略性的包抄,但其他人,諸如張榮在前線真刀真槍的戰鬥,楊沂中在濟水的血腥阻敵,乃至於蕭恩一個區區縣令不顧一切的盲目支援,都不能視爲無用之功。

恰恰相反,戰爭中從來沒有無用功,沒有這些人看似無端的消耗和血勇,是不可能換來最終看似神奇的所謂致命一擊的。

譬如之前那一輪金人大侵攻,趙玖定下韓世忠、陳規戰功第一,李彥仙張俊居其後,反而是最後起到奇效的王彥、岳飛再次之……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政治上的平衡手段,而是說如果真沒有這些人前期的反擊、堅守、消耗,乃至於敗績,後期想指望一戰把金人攆回去,無異於天方夜譚。

長社一戰,這些人同樣居功至偉。

不過,現在不是討論這些問題的時候,因爲戰事還沒有結束。

根據最新的情報,李成應該是成功壁虎斷尾,逃入濟南府境內了,此刻正在濟南府重鎮長清據城固守,算是搶先一步脫離了包圍圈,並搶佔了一個好的防禦位置……這一次,洪涯的猜度一點都沒錯。

雙刀李成李都督就是很懂岳飛。

而與此同時,孔彥舟、劉麟的近三萬部隊則被西出泰山的岳飛與張榮一起包圍在了平陰以北、長清以南,濟水與泰山之間那片狹窄的平原之內,所謂無倚無仗,幾乎成爲絕地之衆……之所以說是幾乎,而非直接是絕地之衆,乃是說他們在理論上還是存在着援兵這種可能性的。

說不定李大都督忽然就破釜沉舟來援了呢?

說不定隔着濟水和黃河的金軍就飛過來了呢?

說不定劉豫劉皇帝就老夫聊發少年狂,千騎卷平岡,一口氣從濟南衝過來了呢?

與之相比,相對應而言,被困在陽穀城的大齊宰相洪涯和那幾千密州兵,理論上倒是更有說法一點。

首先,陽穀縣是東平府在濟水以北的唯一一個縣,此地連結南北東西,乃是天下有名堂的富縣、大縣,縣城也是很高大壯觀的……

沒錯,跟在野地裏陷入絕望的孔劉二人不同,洪相公可是有堅城可守的,換成孔彥舟和劉麟能羨慕死。

其次,陽穀城外的宋軍雖然彙集了多方多名將領,但總數並不多,加起來也就是六七千人,而洪涯手上也有四五千人,考慮到攻守問題,他的兵力其實並不在劣勢。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陽穀縣背後不遠便是黃河,如果金人真的來援,那麼陽穀將會是第一個被救援的所在。

這麼一想的話,李成給洪相公安排的地方似乎也不是很坑,若洪相公真有經天緯地之才,將陽穀化爲玉壁,然後將宋軍數萬之衆拖死在這陽穀城下幾個月,說不得金人能直接讓他當金國宰相!

“他想要出降,只求保全性命?”

由於身份的特殊性,楊沂中理所當然的成爲了這支聯合部隊的主帥,而此時聞言,卻不免在中軍帳中嗤之以鼻。“他是僞齊宰相,所謂降金要員,國家敗類,官家對此類人物早有定論,如何能饒他?若是饒了他,那之前張遇豈不是白白被人插成爛肉?”

話說,楊沂中不在趙官家身前,一般是很少有言語的,基本上保持着一種威嚴沉驁的姿態,但此時難得出言嘲諷,卻也無人覺得不對……畢竟之前數日,這位御前心腹遭受的壓力何其之大,今日一朝局勢反覆,自然心中帶了一點釋放和發泄的意味。

乃是人之常情。

實際上,非只是帳中許多人,便是那使者平素善於察言觀色,此時聞得此言,觀得此形狀,也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起來。

這還不算,這楊統制呵斥完洪涯的異想天開後,卻居然也沒忘了這個使者:

“張懋德,張二官,你如今如何又做了僞齊使者?朝秦暮楚,左右逢源,也可以嗎?”

張懋德何等機靈人物,一個激靈之下,便當衆下跪於地,懇切相對:“楊統制,蕭知縣棄了俺們,僞齊兵馬數千人忽然進來,俺一個尋常百姓,如何能抵擋?便是此時他強着俺出來做使者,俺念着家小,又如何能反駁?不過,俺自然是心向往朝廷王師的,只要楊統制有言語,俺今日回去必然讓全族老小几百口拼死報國,務必接應王師進去……”

楊沂中等的便是這話,唯獨此人極不老實,所以當即便要再威嚇幾句,以求拿捏妥當。

但是,楊沂中尚未及開口,下面李逵和兩位李寶三個統制也來不及助興,有一人卻搶先開口,卻正是那‘陽穀知縣’蕭恩。

“楊統制,還請不要逼迫過甚。”蕭恩站起身來,就在帳中俯首。“若要作戰,俺願意打頭陣爬牆,卻無須要這張二官拼了家中老小出力……說到底,眼下這個局面多少得怨俺,若不是俺輕易取了縣中兵馬離去,如何能讓這洪賊輕易佔據了城池?再說了,俺是陽穀知縣,守土有責,如何能讓下面百姓先俺上戰場?”

楊沂中當場怔住。

而且,莫說楊沂中了,便是下面幾個將軍也都各自怔住,心思比較精細的李逵更是心中暗自感慨,也不知道是該稱讚這蕭恩講義氣,還是該罵他太老實……

須知道,這什麼張二官,一看便是典型的豪強加豪商,一面勢力廣大,堪稱有狠勁的地頭蛇,一面又沾染了市井中無賴的脾氣,滑的如泥鰍,如何能真被他這幾句言語給拿捏哄騙了?剛纔那句‘蕭知縣棄了俺們’,一開始還覺得是他口不擇言,現在才曉得這廝是拿捏住了蕭恩性格,故意爲之。

說句不好聽的,就憑這番作爲,若換成他李逵做知縣,說不得上來就把這張家給滅族了,如何還能留到現在讓這廝左右逢源?

不過轉念一想,這蕭恩到底也是個講義氣、講道理的人物,這種人物在這種世道里反而讓人隱隱服氣,可恨當日在張榮手下盤桓時,未能結交一二。

實際上,不止李逵這般想,帳中之所以一時寂靜,便是自楊沂中以下,病關索李寶與潑李三李寶都覺得此人可氣可笑之餘又暗生敬意,

不願意說出什麼嚴重的話來。

只不過,明明有人可做內應,又何必拼了命去爬牆呢?

自古先登爲勇,爲啥?

死得快!

而一念至此,李逵甚至忍不住想要拉着蕭恩出帳,私下將底細全盤托出。

當然了,不得不說,張懋德張二官到底也是個精細人,眼見着局面僵住,那上面與左右幾位軍官又都冷冷來看自己,便曉得還得自己‘挺身而出’,爲王師分憂,省的幾位統制爲難。

然而,就在這不尷不尬之時,帳外門側忽然有人冷不丁的出聲了:

“蕭知縣說的對,本官也頗以爲然……非只如此,官家也素以治下生民爲先,若能保全陽穀全縣百姓,便是有一二不妥之處,想來官家也會欣慰。”

張懋德和那蕭知縣尚在茫然,楊沂中和李逵、兩位李寶卻都齊齊起身,然後爲首的楊沂中更是一改之前沉驁面孔,略帶笑意:

“万俟御史如何在此處?”

“楊統制、三位李統制、蕭知縣。”殿中侍御史万俟卨自帳外閃出,含笑相對。“在下本在平陰嶽太尉那邊,又往平陰張鎮撫處走了一遭,然後聞得此處圍了一個相公,便又忍不住專程過來……”

其餘幾人倒也罷了,楊沂中聞言卻是心中微動,繼而上前一步,拽着對方出帳而去,足足一炷香時間方纔回來。

回來以後,幾位統制情知兩位御前得用的大人物已有決斷,便各自肅立,而張懋德也曉得厲害,直接跪伏於地,不敢擡頭,倒是蕭恩依舊有些雲裏霧裏。

“蕭知縣,我是殿中侍御史,便是俗稱的御史,現在正在嶽太尉的御營前軍巡視監察,又算是所謂監軍,而剛剛又從張鎮撫張大頭領處過來,也得到他應許處置這濟水以北的事務,還請你周全一二。”万俟卨回到帳中,並不着急與那張懋德說話,反而是跟蕭恩先做了介紹。

而蕭恩雖然不懂那些亂七八糟的門道,但架不住對方說的通俗易懂,又是御史,又是監軍,還受了自家首領許可,如何還敢拿大,便趕緊拱手行禮:

“若是這般,俺願意聽御史的吩咐。”

万俟卨微微頷首,這纔看向了地上之人,卻不慌不忙,從容吩咐:“張二官是吧?你回去轉告那洪相公,就說昔日與他同殿授官的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到此,看在往日情分上,我倒不是不能勸楊統制給他個活命的路數,但須讓他看清局勢,不要做非分之想……若真存了活命心思,便於今晚三更從你家藥材鋪親自翻過城牆,來城西牆下見我,且只有他一人與你這個中人方可……除此之外,並無他路,而若他稍有猶疑,也不會再與他談。”

張懋德聞得此言,知道又遇到了厲害人物,只是急忙叩首,便一言不發,低着頭匆匆回城去了。

這日暑熱如常,到了夜間三更,夏風習習,月色半起,銀河半顯,提前睡了一覺的万俟卨從容起身,又是洗臉又是喝水,等了好一陣子方纔帶着翟彪等數名楊沂中安排好的利索班直往西城而去。

待來到張氏藥材鋪所對着的那片城牆區域,卻果然見到這片城牆之上殊無巡邏軍士,而城下陰影之中正畏縮立着二人。

而二人見到万俟卨過來,小心向前,露出身形,卻正是大齊宰相洪涯洪相公,和陽穀一霸張懋德張二官。

万俟卨見到二人,根本不理會張懋德,卻只是對着洪涯昂然負手一笑:“洪相公,咱們同殿授官,你出爲知縣,我留任樞密院,誰成想不過一年,我才做到殿中侍御史,你卻已經宣麻拜相了……按照官家一句話,真是人的成就啊,不光要看才學,還得看際遇!”

“万俟兄不要……不要恥笑!”洪涯眼見着熟人到來,卻是咬牙相對,言語直接,偏偏又略顯磕巴,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畏縮。“李逵本是密州頭領,杜彥、吳順既死,他在密州兵中威望便無二論,此時應該馬上便要被舊部接應入城了吧?而我對軍中不做理會,此時又棄掉城防孤身至此,可見、可見誠意了吧?”

万俟卨聽到對方一語道破李逵與內應之事,倒也不以爲意,反而認真點了點頭:“確見誠意,且見膽略!”

“那便速速將紙筆與我,待我寫下行狀,便速速送我渡河!”洪涯聞得此言,心下如一塊大石落了地,卻是上前一步,直接拽住了跟自己有同殿之誼的万俟卨衣角,卻還是稍顯哀求之色。“万俟兄,請你轉告官家,天下沒有人比我更懂完顏撻懶!待我此番北走,不管是去濟南還是去大名府,又或是去燕京,都必然能爲官家立下奇功!”

跟這種什麼都懂的人說話就是乾脆直接,所以万俟卨也不裝樣,反而順勢伸手牽着對方向北而去,並感慨相對,握手言情:“君爲其難,我爲其易,還望有朝一日天下清明,能與賢兄共飲於御前……”

對此,洪涯只能苦笑相對:“官家明旨不許受降人反覆,便是將來真有那一日,我也只求能安養晚年,如何敢奢求其他?”

万俟卨一聲輕笑,復又點頭不及:“賢兄如此清明,倒顯得我有些斤斤計較了……那這就走吧,行狀什麼的,我做主,就不必寫了,咱們心照不宣便可。”

洪涯終於愕然。

“你這種通透之人,又經歷此事,那若皇宋昌盛,自然心照不宣,而若皇宋前途不明,便有行狀又有何用?”万俟卨不以爲意。“不如干脆一些,求個各自灑脫……唯獨莫忘了官家威儀與今日之事。”

洪涯只覺渾身釋然。

但就在二人明月銀河,互生知音之心的時候,忽然一聲淒厲慘叫從身後響起,驚得洪相公慌亂回頭:“出了何事?”

“無事,無事!”万俟卨趕緊拽回對方,並坦誠相告。“爲洪相公分憂而已。”

洪涯心下醒悟,即刻不再去看身後,而是隨着對方亦步亦趨向北而去……而待二人消失在夜幕之中,僅僅片刻之後,城南牆上便忽然舉火,映照着夜空如白晝一般,繼而一陣鼓譟之下,陽穀縣城南門便爲之洞開。

接下來,御營前軍統制官李逵一馬當先,衝入城內,並有不知道多少人在城外一起發喊,高呼密州李逵之名,其舊部遙見旗幟,復又聞得此聲,便紛紛倒戈,爭先恐後降服起來。

就這樣,佔有堅城,兼有數千兵馬的陽穀,居然只是一日夜多一些便得以告破,卻是讓東平戰局再無轉圜餘地。

唯獨僞相洪涯趁亂化妝逃走,倒是頗爲可惜。

PS:抱歉,又陷入老循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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