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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鬆緊

中秋之後,大宋便自北向南開始施行軍管。

濮州、滑州、鄭州、開封府、河南府(洛陽)、陝州,以及昔日屬於孟州的河南部分,一併設立烽火臺,沿黃河大堤巡邏的士卒、河中監視對岸的船隊加倍。

御營各軍重新清點人數,覈對軍械、糧秣、戰馬等一切軍需物資庫存,沿河塢堡進行了統一的檢查與清理。

河南地沿黃河一線,士卒家屬、老弱婦孺被勸南行往淮河南陽一線安置。

各路使相、帥臣,與知南陽府閻孝忠一併接到旨意,着力整飭防務,相機而動,其餘河南地軍州守臣也多收到宮中、都堂一起發出的旨意諭令,讓他們佈置防務之餘一力配合各地使相帥臣,非中樞旨意,不得擅自違逆。

與此同時,朝廷專門給關西各處發去明旨,強調了宇文虛中的絕對權力和陝州李彥仙的特殊地位。

東南、荊襄、淮南的物資運輸也在緊急調配之中,

事情似乎在井井有條的進行,但是中樞這裏,卻依然有自己的憂慮所在。

畢竟嘛,再多的準備也不過是準備,金人一旦打過來,天知道會是個什麼局面?何況軍事戰略上來講,宋軍雖然在河南地有了御營兵馬,從而產生了一絲底氣,卻始終還是有兩個巨大的軍事窟窿擺在跟前,不可忽視。

這就是關西的問題和東京城的問題。

從關西那邊來說,事情在於太急、太倉促。

須知道,想做好軍事準備,一個自然是優秀的兵員,另一個自然是完備的後勤,而關西看起來是不缺這些的……關西本就是天下公認的優秀兵員地,而且還有一個現成的精兵種子部隊,也就是那一萬多涇原路精銳(從這個角度來說,曲端還是幹了點人事的);而巴蜀的經濟實力也是不容置疑的,尤其是張浚大膽啓用的財政副手趙開主導了一場堪稱出色的財政改革,使得巴蜀原本一千多萬緡的財政盤子還在做大。

但問題在於,七月份關西三駕馬車纔將將殺了王燮,統一軍權不過一月,而中樞下定決心加稅之前,巴蜀相當一部分財賦根本就是順江而下送到了南陽……所以那邊從兵員都物資都切實準備不足。

偏偏此處的老對手又是完顏粘罕的軍事副手、西路軍實際軍事副統帥完顏婁室。

這裏必須要多說一句,完顏婁室在這個年代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也是一個讓所有宋軍膽戰心驚,心生畏懼的人物……沒辦法的,翻開王淵王都統編纂的那個小冊子,來到此人那幾頁上,你會發現這個很可能是完顏氏家奴或者說僕從部落首腦(兩個身份並不衝突)的人,從遼東一路打到河南,戰績真真是耀眼奪目。

遼國主力是此人率部長途奔襲趕到戰場換馬後,跟銀術可一起一日內九次朝着遼國中軍進行騎兵突擊弄垮的;西夏支援遼國的三萬騎兵主力是此人連續分兵急襲不斷給弄崩的;範致虛二十萬西軍援兵是此人領十個猛安衝散的;太原之戰還是他跟銀術可一起將數十萬援兵一一擊潰的。

完全可以說,金軍崛起過程中的主要主力大會戰他幾乎全都參與,而且總是負責最硬最苦的仗,偏偏又總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真的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便是李彥仙在陝州的軍事奇蹟也是此人轉向關西、陝北後才成的;便是去年那般倉促,此人也率軍穩穩吞下了延安府、逼降了河外三州,堪稱無懈可擊。

這種人物,歷史上韓世忠、岳飛是真沒碰到,碰到了真不好說,反正眼下趙官家身前得用之人中跟此人碰過的,諸如張浚、李彥仙、曲端、楊沂中全是他手下敗將……當然這個說法不夠準確,準確的說法是這幾個人當時都是完顏婁室手下敗將的殘部,還不配稱之爲手下敗將。

彼時宋軍幾萬、幾十萬的部隊,被這個完顏婁室和完顏銀術可爲主要搭檔的金國西路軍給屢屢以少勝多,打的落花流水,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張浚、李彥仙、曲端這些人之所以能成爲一方軍事重臣,主要是靠完顏婁室撤兵後收攏敗兵達成的。

不但是這樣,此人和銀術可這個老搭檔一路征伐不斷,活捉過奚王、活捉過遼國天祚帝,甚至活捉過耶律大石(在給金軍當了幾天帶路黨後成功逃跑了)……說句不好聽的,若非靖康之變他不在東京城下,此人指不定能達成一箇中國軍事史上前所有爲的成就,那就是俘虜過四個大國皇帝。

這麼一個對手,領着一路金軍主力,偏偏對着自家最虛弱的地方,誰不心憂?

至於東京,就更不必多說了,東京太靠前了,金軍一旦渡河,便又是一次東京圍城。而東京圍城這四個字,幾乎快讓大宋上下有創後應激症了。

所以,不知道是不是曉得關西擔心也沒有,還是因爲身處其中,整個大宋中樞在進入戰備狀態後都圍繞着東京城的防禦做起了文章,所有人的焦點也都在其上。

拋開一開始必然的恐慌,隨着這座城市漸漸重新適應軍管,已經恢復到三十來萬人口的東京城內外周邊突然圍繞着城防建設產生了一種出人意料的爆發力。

新任樞相陳規是毫無疑問的東京守臣、城防系統核心,兼任兵部尚書、開封府尹的他也基本上得到了絕大部分可以想象的權限,所以隨着他的一道道命令下達和中樞官吏的一意配合,整個東京迅速以之前南陽爲模板開始軍事化、堡壘化。

無數的石炭燃料從中原各處運來,絕大部分被沉入皇城金水門內新開挖的人工湖中,少部分被直接送入城外各處煙火不停的磚窯中。

而磚窯以石炭和東京周邊臨時砍伐的樹林木材爲燃料,日夜不停的產出堅實的磚塊。

這種磚塊當然不能跟東京城城牆的材料相提並論,卻足以用來在城外壘砌出簡單實用的羊馬牆,並在城內建起無數磚牆以形成南陽式的隔斷軍坊,然後再壘砌箭樓、暗堡。

三層城牆,盡數被加固、加厚,各處帶有城樓的城門完全變成了軍事堡壘,最少都有一個都(百人隊)常駐,十來處水門更是防禦重點,全都加裝了雙層鐵網水閘,並有梁山泊派來的兵馬協助管理處置。

不過,最引人矚目的還是穿城而過的三條河流……爲了援兵進出方便,也是爲了外城破後繼續圍繞河流妥善防禦,穿城而過的蔡河、汴河、廣濟河被全面疏通、拓寬、加深,這個工作之前就開始了,如今更是沒有停下。

到了八月下旬,這種工作進入一個高潮後,就連病癒後的趙官家都曾與引軍回到城內的汴京四壁防禦使王德一起上河擔土,下水刨泥,還讓吳夫人引宮中寥寥幾個宮女配着一羣搜刮來的東京廚娘在河堤給人燒水煮飯。

在這種熱烈的氣氛下,昔日因爲有五丈寬而被俗稱爲五丈河的廣濟河早已經有七八丈寬,而這個寬度基本上是可着河上各處橋樑寬度來的,也就是到了兩頭水門才重新收爲五丈。

汴河就更不用多說了,看着清明上河圖就知道那條河有多寬,此時被清理之後,更是水波粼粼,望之令人興

嘆。

而按照陳規的設置,挖出的泥土又在河流內側就地築起高壩、壘起磚牆,設置砲位,屆時又是幾層可以防守的出色防線。

更不用說大相國寺那裏,從一開始便生產不停的砲車、土丸、石彈、火藥包了。

這裏必須要再表揚一下趙官家,這位官家之前可不是每天都病着的,而且整天往大相國寺跑也不是爲了蹭人家的飯菜飲品的……很早之前,在他的建議和協助下,大相公寺這裏的配重砲車便已經被分成了固定幾種型號,而每一種都力求用統一度量衡整飭出盡量合乎‘標準’的‘標準配件’。

初級流水線,好處不言而喻。

一個自然是爲了提高效率,一個是確保戰場上的砲車能得到迅速維修,還有一個是爲了方便運輸。

這是趙官家一開始嘗試火炮失敗後今年的主要攻堅項目……不算什麼高科技,但絕對實用,關鍵是這麼做的好處是能被所有人理解和認可的。

總之,全城各處熱火朝天。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激情一點點消磨,接着就是疲憊和麻木。

趙官家從一開始挖一整天河泥,發展到後來搬一整天磚……有時候吧,未免會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太不值了,穿越前找到工作,還沒入職就過來了,結果到這裏反而體驗到了如此高強度的搬磚勞動,哪個有他苦?

而且累成這樣,晚上回到延福宮,什麼力氣都沒有……吃了潘賢妃送來的點心,躺在牀上,基本上很快就會聞着潘妃體香酣然入睡。

有時候他也宿在吳夫人那裏,而同樣累的不行的吳夫人卻經常半夜偷偷哭泣,也不知道是不是哭自己爲何嫁錯人?以至於一年到頭得有一半時間在燒水做飯,另一半時間在讀書習武……而這時候趙玖在旁邊即便是醒了也完全麻木,根本沒力氣安慰對方,或者發脾氣。

不過,麻木之後又是什麼呢?

答案是期待。

說起來荒誕,可事實是,八月完結,進入九月,九月也快結束……隨着這場北趙官家稱讚爲‘秋後大幹四十天’的城防大整修活動勝利落幕,勝利到陳規這種人都想不到法子再加東西的時候,別人不知道,反正趙官家居然是開始翹首以盼了。

對着北面翹首以盼。

但讓他失望的是,烽煙始終沒有點起,金人始終沒有到來。

而且,這種沒有到來不是虛假的……馬擴馬子充去年逃入太行山後,漸漸開始向南活動以躲避金軍燕京周邊的核心統治地區,卻是填補了王彥八字軍的空白,並與河南重新取得了聯繫,按照馬擴最新的情報,金軍連動員都沒有動員,最起碼河北各處安置的猛安、謀克全都沒有動員。

進入十月,冬季正式到來,馬擴最新的回報還是清清楚楚,金軍沒有動作。

這當然是好事,最起碼可以讓關西方面加緊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和川蜀今年的秋糧組織起一支成規模的部隊。

不過相對應而言,爲了防止河南這邊因爲維持長久的高緊張度而引發不必要的緊繃與懈怠,繼而導致金軍突襲成功,趙官家在與宰執、都省、樞密院一起討論之後,卻又主動放下了部分緊張姿態,下令各處在維持軍管的情形下,緩急有加,確保士卒能夠輪流探親、休假,確保城市正常生活,但要小心間諜、突襲……云云。

詔令下達後,別處不清楚,但東京城如此大的一座城市,卻瞬間陷入到了一種奇怪的狀態……沒人知道要做什麼。

冬季是毫無疑問的農閒季節,本就有些無所事事,而因爲要防間諜,不管是軍用物資還是民用物資一般都是在城外交割,城內全部隔斷爲坊區,尋常百姓雖在居家,卻很難輕易出入坊區……家中有壯丁和軍士的能直接領到一份口糧、一份石炭(基本都有),但醬料、麻布什麼的卻要掏錢跟官方買。

換言之,商貿活動也基本停滯……一來二去,人心自然發慌。

對此,趙官家只能學着某些高端網文中的套路,讓這些人按照軍坊組織起蹴鞠隊來,直接在御道和東西大街上分片設置蹴鞠場,讓各防按單雙日輪流開發、參與蹴鞠。

但是,這種情形持續了一月,包括處置了高價倒賣醬料、官吏懈怠、蹴鞠鬥毆等等能想象到不能想象到的事情以後。

到了十一月,金軍依然沒有動靜。

這個時候,趙官家除了進一步開放東京城外……一般是數個坊連成一片一起開發,整個城市分成七八個獨立的大區域小城市進行活動……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實際上,這個時候已經有各種流言傳出,下面百姓多說,金人經過去年鄢陵-長社那一仗已經不敢南下;而官吏們和不少留在太學的原州學生們卻議論紛紛,都說是金人皇太弟去世,原太祖阿骨打諸子與今狼主完顏吳乞買諸子爭位不休。

後者是有確切證據的,早在八月中秋後,中樞就從高麗商人那裏意外得知了這個情報,說是金國皇太弟,也就是諳班勃極烈完顏斜之前便已經病重,然後秋日未能靜養,直接一命嗚呼。而後,中樞即刻發鴻臚寺少卿王倫繞道往高麗一行,探清情報。

如今一走三個月,王倫成功折返,也是帶來了確切情報,證實了完顏斜也之死,並證實金人似乎有內鬥爭儲的事實。

但說實話,完顏斜也有這麼重要趙官家和幾位宰執都是將信將疑的,而且金軍之前從未因爲重要人物去世或者內部紛爭放棄秋冬時節南下用兵。

相對而言,樞密院都承旨兼領職方司參軍事的劉子羽倒是提出一種看法,他認爲未必只是去年長社一戰的效果,很可能是皇宋在中秋節後的嚴肅軍管、佈置起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總之,很多人的意思是,金軍今年應該不會來了。

對此,趙玖和宰執們當然不會就此放鬆,但卻壓抑不住下面日益活躍的人心和日漸鬆散的氣氛。

很多人開始建議小範圍開城,恢復一定的商貿流通……他們的理由很充分,之前大面積嚴肅軍管期間,很多城防士卒、交割官吏,頗有中飽私囊、懈怠民生的實錘例子,老百姓不好過。

一開始,趙官家和宰執們沒有同意,但隨着越來越多的人上書,而且因爲封城導致的懈怠、貪腐的事情越來越多,甚至已經有人建議解除壯丁巡邏、徹底軍坊後,中樞迫於壓力,暫時同意了小範圍開城,允許可靠商隊入城的方案。

事實證明,商業活動纔是城市居民的關鍵,隨着城門小範圍打開,商貿活動恢復,東京城中幾乎迅速恢復了活力,什麼壯丁和軍坊反而顯得無足輕重。

但隨着城市恢復活力,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又開始涌了上來……十一月下旬,有官員上書,以時節特殊,安撫人心爲名,請立皇后。

講實話,趙官家是有些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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