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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窺見

趙官家出巡黃河當然是有公心的。

畢竟,中樞早已經敏感的察覺到了眼下窘況……金人懸而未下,偏偏河南地區已經持續了數月的嚴肅軍管,這就導致上下人心失衡……所以,此番出巡的計劃,其實早在十月間便已經擺在了趙官家案頭。

但爲何是此時,爲何是立了貴妃後便即刻出巡,有些理由卻也難以遮掩。

須知道,兩位貴妃並立,固然得到了宰執的認可,而且得益於趙氏皇帝們的胡作非爲,尤其是某位太上道君皇帝的輕佻,所以成例總是不缺的。尤其是趙官家說服呂好問等人的正經說辭也還有些道理——他說現在立後,將來皇嗣何所出,母以子貴又該怎麼論?說不得會出問題的。

但將來的問題且不提,眼下的問題在於,從潘賢妃的角度來說,這件事還是她吃了大虧。

因爲宮中只有兩個后妃,而相較於潘賢妃兩次跟皇后之位差之毫釐,起勢極晚的吳夫人長久以來在潘賢妃身前是半點身位都是沒有的。

但世事弄人,忽然間對方就跟自己平起平坐了。

敢問潘貴妃如何不惱?

而趙官家情知人家會惱,卻是第一時間逃了出來……巡視黃河防線嘛,公私兩便。

十一月下旬,趙官家先出汴梁向北,先到陽武(後世原陽),再走酸棗,後來轉向滑州……沿途隨機進入塢堡、烽火臺,與御營士卒當面交談,詢問需求。而隨行御營都統制王淵、副都統曲端,也與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一起組成了一個三人工作小組,帶着一羣樞密院、都省低級官僚,沿途檢查軍餉、物資事宜。

這裏必須多扯一句,宋軍的腐敗真的是浸入骨子裏的,喝兵血這種事更是不可避免,趙官家心知肚明,也沒指望這些事情能免……但既然出來巡視了,遇到了,卻不可能佯作不知。

於是乎,不過走了一個開封府的黃河前線,趙官家便沿途斬了七八個都頭以上的軍官,罷免了十三四人。

而十一月底,當御前班直護送着趙官家進入滑州地界以後,前方居然發生了軍官叛逃事件——一名河北出身、駐紮在靈河鎮的統領官畏懼之下,率幾名親衛奪了一艘小船北走,投了金人。

這件事情對趙官家的隨行中樞大臣們震動極大,很多人當場建議趙官家即刻返回,因爲前方滑州境內,滑州首府白馬以西至靈河鎮之間,凡二三十里的沿河防區,都屬於這名統領官所屬的御營中軍統制官酈瓊部所控制。

而酈瓊部,乃是御營中軍比較特殊的一支部隊……他們都是河北人。

只因爲酈瓊州學生出身,又長久駐防滑州,而且此人領兵確實有一套,所以一開始分劃御營諸軍時,便將此人專門劃撥屬御營中軍,依舊駐紮滑州,理論上屬於王德所領。

當然了,私底下趙官家經常對御營中軍各部直接指手畫腳,如此近的距離,說是趙官家直屬也未嘗不可。

換言之,這是御營中軍的一支異類部隊,且獨立性極強。

偏偏與此同時,滑州距離河北大名府、濮陽城皆不遠,河對岸正是金軍常駐黃河兵馬的中樞要點。

所以,萬一酈瓊也起了異心,忽然勾結金人,將大名府金軍放過來,豈不是要出天大的事端?

大臣們的擔心不無道理,但趙官家卻不以爲然。

一則,以私人關係來說,趙玖並不覺得跟昔日鄢陵之戰中充當自己中軍,且日常跟自己保持溝通的酈瓊會因爲這種事情造反;

二則,就事論事,趙玖自問沿途處置軍中貪腐事宜都做到了公平相對,而且追責都只到統領一層,酈瓊沒必要爲軍中腐敗的事情而擔心;

三則,從情勢來講,從這名統領官只帶親衛逃跑便知道,持續半年拼盡全力供養部隊的舉止還是起到效果的,這人根本動員不了基層部隊。

甚至恰恰相反,趙官家通過統制官札子制度,跟這些統制級別的軍將溝通頻繁,對酈瓊這個人也是有一定認識的……此人身上兼有讀書人的傲氣與一點豪強的恣意,放在一起便是自尊心過剩。

此時如果匆匆折返,反而會刺激到他。

但如果能夠展示誠意,他讀書人的心態又會促使他膺服。

“酈瓊當不負朕。”趙官家只是片刻間便下定決心,然後當衆出此言語,並依舊下令東行,同時以王淵、曲端、万俟卨沿途審查如故。

不過,一旦繼續啓程,趙官家本人與隨行御營兵馬卻並未再入塢堡慰問士卒,而是沿河疾馳,帶着中樞官吏棄車乘馬,往滑州白馬津旁的天台山而去。

彼處,正是酈瓊本人及其部隊屯駐的主營所在。

與此同時,趙官家卻又派出信使,主動前往天台山,提前告知酈瓊自己行程。

道理很簡單……在有兩千御前班直隨行的情況下,周圍御營各處兵馬林立的狀態下,真正理論上存在的危險其實只在於酈瓊動員全軍,勾連金人,放金軍過河。而這麼做是需要時間勾連上下的,那趙官家只要去得快,對方就絕不可能成行。

這叫逆而取之。

相對而言,提前放出信使,則是無關大局的情況下,展示信任姿態……這是陽謀。

既然成行,隨行大臣,頗有一些人不免惴惴,但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些人,卻同樣和趙官家一般不以爲意……這些人,大部分是從淮上、南陽久隨御駕之人,大約是跟趙官家一樣,見識了許多戰場戰事之後,對這種事情完全適應,甚至輕車熟路,而且他們也瞭解趙官家,知道這位官家小事喜歡玩弄手段找人背鍋,軍國之事卻素來是有擔當的;還有一些人,卻是此次剛剛授官的年輕官吏,隱隱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躍躍欲試之態。

比如說,樞密院編修官胡銓便自告奮勇,充當信使往天台山先行而去……驚得趙官家同意之餘,主動叮囑他,不許大言不慚,無端生事,只要告知他即將前往便可。

當然了,胡銓一個小小信使,按制度前去傳話,不至於幹出逼反大將的破事,而十一月廿八,趙官家來到天台山,直入酈瓊軍營,提前得到通知的酈瓊也果然單身出營,直達御前。

之前一番疑懼,到此只化作一陣煙雲散去。

說到底,作爲表面上王德下屬,實際上直屬趙官家的酈瓊,在眼下局面中,根本沒有反叛的理由……而趙官家進入天台山大營,卻也沒有刻意避開這個話題,而是稍加訓斥,降軍階一等,罰俸一月,還旋即派出了另一位使者過河往對岸要求金軍交還叛逃統領。

這一次,輪到另一位新科進士虞允文自告奮勇了。

對此,趙官家自然從善如流,而此事既罷,他卻又傳旨召集滑州地區東部(實際上是原開德府河南部分,宋金隔河對峙後被劃歸滑州)守將御營前軍統制官李寶、南部守將御營前軍統制官傅選,以及滑州州治白馬城守將御營中軍統制官傅慶,同至天台山,討論軍事。

隔了一整日,十一月最後一天,虞允文出乎意料尚未回程,所謂生死不明,趙官家卻來不及想太多,只與匆匆抵達的三位守將外加酈瓊一起登天台山,遙望黃河北岸,準備聽取前線將領的軍事意見了。

且說,中國大地上,天台山絕對不下數十座,主要是指山頂多石質,狀若樓臺而得名……放在日後,自然是浙江天台山最出名,但此時,這座高不過幾百米,很可能後世隨着黃河改道還消失了的天台山卻纔是天下最出名的一座天台山。

屬於天台山中的王者階位。

沒辦法,一則此山距離大宋首都東京很近,周圍經濟發達;二則此山位於河北大名府往河南東京、南京主要通道白馬渡一側,往來人員極多;三則此時黃河河道與後世不同,主幹道恰好從此山之側經過,登天台山,一望黃河兩岸,中原河北沃土,風景之開闊也堪稱一方名勝。

閒話少說,回到眼前。

這一日,天色清朗,甚至有微微南風鼓動,顯得有些溫熱,趙官家自率隨行臣子與滑州四員守將一起登高立天台,只覺雙目之下眺望極遠,視野所及,開闊平坦,自然是心情舒暢……但等他遙望黃河,轉向東北面之後,卻又久久不語。

原因很簡單,蠢如趙官家,登高望遠之後,也不免想起一樁關於黃河的怪事……那就是各自軍事地圖上的黃河河道都太不對勁了,雖然眼下在天台山上看不到下游幾十裏外的情形,可昨日纔看的軍事地圖上卻在下游重鎮濮陽前後清楚的標記着三個分叉河道。

“朕記得地圖上黃河在下游分叉三道……爲何會如此?”趙官家看了半日,也想了半日,最終還是理直氣壯的回頭詢問。

不過,今日隨行的不止是萬事通楊沂中楊統制,此時趙玖身後,除了御營都統制王淵、副都統曲端,以及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尚在後方抽查塢堡外,還有無數隨行文武,以及滑州諸將佐……也就是沒有宰執和帥臣相隨罷了。

故此,此時聞得詢問,卻是中書舍人範宗尹率先上前一步,正色做答:“好教官家知道,下方不是河道分叉,而是靖康以來戰事懸危,黃河堤壩年久失修,再加上今年夏季雨水頗多,河流趁機氾濫到各處故道所致。”

“原來如此……”趙玖依舊蹙眉,卻一手扶着腰帶一手指向黃河下游繼續追問。“只是爲何故道有三處?”

範宗尹怔了怔,一時沒有吭聲。

而趙官家情知此事必然是人盡皆知之事,但此時的他根本懶得遮掩那些東西,便直接追問:“你只管將這三條岔道來源說清楚!”

範宗尹心中警惕,卻又不敢不言:“官家,這是本朝數次回河所致……”

“何謂回河?”

“黃河氾濫,屢塞屢決……爲整飭黃河天災,多行改道之策。”

“改道便改道,爲何稱‘回河’?”

“回稟官家,因爲黃河自本朝起,一直趨北,而數次改道皆是努力將河道往南挪,從開封所處河南地而言,便是‘回’……”

“原來如此,只是爲何一定要往南挪?”趙玖還是懵懂。“水勢自行而下,她往北走,便應該順着水勢讓她走纔對,爲何一定要往南挪?”

“因爲擔心黃河河道繼續往北會直入契丹境內。”身後皺眉許久的酈瓊忽然越次出言。“朝廷害怕契丹直接在境內渡河,屆時鐵騎南下,並以黃河水道爲糧道,逆流而上,橫掃中原,故此一意回河,以求不失黃河天險……”

趙玖徹底醒悟,卻又當即失笑……醒悟的是,這果然是大宋特色,爲了求個心理安慰,不惜逆天改黃河水道,而且看樣子改了不止一次,也不知爲此廢了多少力;而可笑的是,真到了金軍南下,這黃河天險也未見半點有用。

一念至此,趙官家卻又失笑搖頭:“黃河下游河道,何止千里,回河又得多少錢糧?有這個人力物力,把燕雲十六州收回來便是……不過三條河道,應該是回了兩次?”

“不知道幾次……”酈瓊稍作思索,卻又搖頭不止。“臣只記得神宗朝便有四次,哲宗朝也有一回大的……臣聽說,嶽太尉家中便是那一次遭了災,丟了產業田地,所以給梅花韓當了佃戶。”

“……”

“不瞞官家,仁宗朝影影綽綽似乎也有幾次,只是不大,加一塊,總得給七八回吧?便是仁宗朝沒有,那最少也得五六回。”一直沒吭聲的傅選也主動出言。“主要是黃河一旦氾濫,下面河北百姓也不知道是雨下多了,還是朝廷又在改道。且不瞞官家,眼下官家地圖看到三條道還是粗略的,其實到了下游應該是五條道,而且還有交叉……臣都走過的。”

趙玖目瞪口呆,繼而再次醒悟,怕是這些河北人對這件事情都抱着怨氣呢,不然也不會搶着說這事。

於是乎,半晌之後,這位官家方纔斂容詢問:“那如此說來,黃河在這五條河道中來來回回,再加上黃河氾濫極多,豈不是將三條河道中間的土地盡數變成了黃泛區?”

“回稟官家,要俺說,黃河常常氾濫區域,河北固然遭災,但俺們河南也未嘗不遭此災,河南也是黃泛區。”酈瓊和傅選剛要對答,又一人拱手相對,卻是京東西路出身的潑李三李寶。“俺聽鄉中老人說,昔日有一次回河,朝廷弄岔了事,黃河一路都衝到淮河去了……京東、淮上六個州全都泛黃一片,可不也是什麼黃泛區嗎?”

趙玖徹底無言……好嘛,照這個說法,這年頭黃泛區居然是從渤海灣一路到淮河的。

事實上,這位官家不曉得,也就是他來了以後一意抗金,一直沒往南走到長江邊上,否則在另一個時空裏,杜充爲了防禦金軍騎兵,拯救揚州的皇帝陛下,卻是發揮了大宋對黃河的傳統藝能,再度開了黃河南口,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當然了,另一個人禍問題跟眼下是一樣的,那就是戰亂之下,尤其是黃河成爲前線對壘之處後,是沒人有心思也有能力整修河道的,不然也不會出現眼下動輒三條水道的怪異模樣。

“眼下正經主道是何處?”一念至此,趙官家乾脆暫時按下多餘心思,只是依照記憶正色詢問下游情形。“東道還是北道?”

“是中間道。”酈瓊往東北方向隨手一指。“將大名府、濮陽隔到河北的那道……但也多無意義,因爲正如官家地圖上所見那般,水勢氾濫,無人整修,下游三條河道眼下俱有流水,都是懸河,只是中間那條正經河道深一些、開闊一些,便於行船罷了……而金人卻是佔據了整個東流以北,並以僞齊控制了下游南岸,所以河北之地再怎麼算,都在金人掌控之下。”

“所以金人真要從下游渡河,我們其實不能擋?”趙玖順勢而言。

“道理是如此,但金人卻

未必樂意從彼處渡河。”傅選忽然再度插嘴言道。“尤其是此時。”

“這是爲何?”

“好教官家知道,臣是永靖軍人士,知道下游情形……”傅選微微一禮,方纔繼續言道。“黃河下游年久失修,雖然因爲河道失控,分叉水淺,但其中淤積泥沙也極多,又缺乏良渡,所以金人若此彼處渡河,深深淺淺不說,有時候水下面根本滿是爛泥,人馬一陷進去,便是死路一條……而這般情形,卻須讓金軍騎兵走過三四次才成,哪裏有從白馬這裏港深水平,從容渡河舒坦?這也是金人之前爲何一意握住大名府,並屢次從濮陽周邊正經乘船渡河緣故。”

趙玖微微頷首,繼而心動:“故此,金人至今未南下,也有你們幾人在札子中所言,今年冬日天暖,雖有冰凌,但黃河廣大,始終未封凍緣故?”

“臣以爲正是如此。”必然是‘幾人’之中的酈瓊坦然應聲。“天象在此,金軍欲渡大軍須從此處及上游渡河才方便,但這段黃河,御營二十萬之衆早已經排列緊密,哪裏是他們能輕易來渡的?”

“如此說來,今年豈不是天佑皇宋?”有人忍不住欣喜出言。

“也可如此說。”酈瓊微微一怔,雖覺得彆扭,卻還是點了下頭。

然而,繼續回頭望河的趙官家卻是不以爲然:“做好了菜,客人卻不至,這未必是好事……他們不來,我們暫時沒法又打不過去,交戰四五載,不知河北何日能復?”

周圍人各自有所思,倒是劉子羽終於忍耐不住,上前拱手:“官家,河北興復非一朝一夕之事,總得等皇宋有數十萬精兵可渡河與金人數十萬衆野戰方能成,卻也不必計較一時……長久下去,必然是我軍能勝。”

“臣也以爲如此。”新任樞密院編修官胡銓忍不住出言支持了自家上司,或者說支持了‘自己的論點’。

其餘文武,包括幾位河北出身的將軍,也都拱手便是贊同。

但趙玖依然搖頭,卻未吭聲。

衆文武皆不知其意,便也不好多言。

其實,趙官家此時心中非常困惑……因爲他總覺得,戰爭經歷了四五年,來到眼下這個狀態,尚保持了相當軍事優勢的金人是沒有理由放棄這個優勢的。

因爲那樣不合理!

趙玖不相信才崛起二十多年的金人決策層中會墮落到沒有豪傑人物能將眼下局勢看個透徹,他也不相信金人不知道宋軍會越來越強,更不相信金人沒發覺自己的軍隊在日漸墮落……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換成他是金人決策層,非但不會避戰,反而一定會趁着眼下還能保持軍事實力差距的時候,儘可能的發動一場大規模侵略行爲,以求奠定戰略優勢。

換句話說,趙官家堅信金人一定會來,而且這一次必然會是前所未有的大戰,躲不開的大戰!

所以,即便是很多理由擺在案前,什麼今年是暖冬,黃河沒封凍,金人沒渡河把握;什麼之前鄢陵大敗、東平受挫,金人和僞齊沒了戰意;什麼沿河防線牢固,金人知難而退;什麼金國高層爭儲,鬥爭激烈,無暇南顧……

趙官家明知道這些理由都是合情合理的,明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確切存在的,甚至,金人一直毫無動靜這個事實就擺在眼前,他也一直無法接受。

因爲,拋開這些迷了眼睛的細枝末節,從宋金戰略大局來說,站到兩國的高度來看,金人不來是不符合邏輯的。

時代在呼喚一場大戰,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一場決定大宋到底能否在黃河流域安身立命的大戰。

趙玖一直堅信這一點。

實際上,趙玖此番來到前線,自然是在躲避後宮麻煩,也是在安撫焦躁人心,但他何嘗不是想安撫最焦躁的那顆心……也就是他自己的心呢?

此番來到天台山召集諸將,很大程度上是這位官家想讓這些前線將軍給他一個準話……金軍到底會不會來?

而很顯然,根本不用問了,這些人根據自己的觀察,得出的結論很清晰——他們都覺得,如果黃河不封凍,金人應該不會來了。

但很顯然,趙官家沒有被安撫住,他表面上不說什麼,心裏卻在強行壓制這番躁動與不安。

但不管如何了,就這樣,當日登山看似圓滿,實則對趙官家而言無果而終……幾位滑州本地將官只以爲官家此行只是例行召見,也都無言,倒是如小林學士、楊沂中等親近人物隱隱約約猜到了一點官家心思,卻也不好多說。

而到了第二日,也就是臘月初一,天色剛亮,心浮氣躁的趙官家便早早起牀往靶場射箭……射箭是稍有能讓他壓抑住浮躁心情的事務,而一筒箭射完,這位官家便已經想好了,等射完箭回來擦把臉,便再召集四位將官一起用早餐,然後便將他們打發,就此迴鑾……畢竟,自己的判斷歸自己的判斷,身爲官家,總是要保持表面上的從容纔對。

第二筒箭射出三支以後,楊沂中來報,虞允文自河對岸歸來。

使者辛苦,趙玖毫不猶豫直接在靶場召見。

“金人怎麼說?”對方一來到跟前,剛剛停了運動,正在用熱巾擦臉的趙官家便主動相詢。

“金人不以爲然,都沒讓臣入大名府,直接在濮陽便將臣打發了,臣慚愧,有辱使命。”嘴上說着慚愧,但拱手立在靶場的虞允文卻面色紅潤,頗顯興奮。

這是當然的,本來就沒人指望能把叛將真要過來,金人除非是瘋了纔會交人,只是去示威罷了。所以‘有辱使命’的虞允文實際上不可能真的‘有辱使命’……他活着回來,便是一場成功的出使。

“意料之中。”趙官家當然也不在意。

而就當趙官家放下熱巾,準備繼續好言稱讚一番,鼓勵一下對方時,這位新科進士卻是一刻都忍不住,順勢接口:“官家,金人大意,臣窺見機密軍情!”

趙玖愕然之餘,不禁就在靶場扶弓肅然而立:“說來。”

“臣在濮陽,未見金軍船隻,心中疑惑,存了心思,所以歸來之時,卻是以暈船爲名,懇請那隨行遣送臣的金軍謀克盡量讓臣從上游渡口渡河……臣隨他至濮陽以西二十里,黃河北道故道口小吳埽的時候方纔登船,卻是在小吳埽後見到無數內河船隻!”虞允文激動一時。

埽,乃是秸稈編制起來裹着石頭、木材的一種東西,左右有長繩,專門用來治河,一聽名字便曉得,這地方跟黃河故道口太搭了。

而小吳埽後能聚集船隻,很顯然是黃河氾濫,衝入故道,小吳埽那裏天然形成了一個有故堤做遮蔽的港口緣故。

當然了,趙官家文化水平低,也不知道這個‘sao’是哪個字,但這不耽擱他從對方言語中大略猜到對方意思,知道什麼地方有金軍大批船隻這個本意。

“確係是機密軍情,你是說金軍此番終究還會大規模南下來攻?”稍作思索,趙官家面色不變,繼續詢問。

虞允文怔了一怔,卻是略顯茫然,連連搖頭:“臣非是此意……官家,之前金軍掌控黃河兩岸,黃河船隻盡數爲金軍所攬,本該就存有如此多渡船的。”

“那你何意?”趙玖聽到這裏,也是疑惑……他還是放不下金人來攻這個問題。

“官家,臣的意思是……何不先下手爲強,一把火燒了小吳埽?”虞允文回過神來,繼續了他那副躍躍欲試之態。

趙官家也隨着這句話回過神來,繼而怦然心動……說的對啊,與其在這裏猜金人來不來,何時來,爲什麼不先一把火燒了對方船,主動掌握黃河中游的控制權呢?

正所謂,寇不來,我可往!

一念至此,趙玖忽然回頭看向楊沂中:“朕記得李寶本是黃河水上豪傑出身?”

“正是。”

“喚他來。”

楊沂中一言不發,即刻離去,僅僅半刻鐘後,他便帶着有些茫然的李寶到來。而趙官家也讓虞允文將事情重新敘述了一遍。

“如何?”趙玖面露期待。

“俺也不瞞官家,俺覺得此事絕難!”李寶猶豫了一下,還是拱手相對。

“爲何?”趙玖一時不解。“金人應該不善水戰,而且朕在東京存了許多火藥包,不乏引火之物……”

李寶還是搖頭:“官家……俺河裏海中都去過,要俺說,水上之戰固然要比漢子的水性、經驗,但歸根到底還是得比船,大船勝小船,船多勝船少……火藥包是好東西,但沒有船又如何能去偷襲小吳埽?而且小吳埽那地方臣也知道,依着臣此時來想,若要攻下來,必然要大船,因爲只有大船才能在上面安裝官家在南陽整飭的那種小拋石機,發射火藥包,才能隔着埽堤射入港內,還要有小船決死衝入港中交戰,防止敵船散開躲避。”

趙玖一時冷靜了下來……他纔想起來,剛剛虞允文還說,靖康之後、建炎之初,金人漸漸把控黃河河道,黃河渡船大多爲金人控制。

而既然金人控制了大多數渡船,那反過來說,宋軍便沒有多少船了。

“而且,有船也不行,還得有好水手……照這個高個子進士的說法,小吳埽那裏大小渡船都不下成百數千的,臣這裏卻只有一兩千個水上好手,沒船沒人,拿什麼去小吳埽偷襲?”

趙玖愈發冷靜了下來。

而正當這位官家準備放棄之時,忽然間他眼角瞥見那‘高個子進士’似乎又在躍躍欲試。

“你想說話?”趙官家面色不變,心中卻復又微微期待起來。

“官家,臣知道哪裏有船,也知道哪裏有水兵……”虞允文迫不及待。“官家現有兩萬御營水軍,梁山泊中也有無數船隻可用!”

趙玖面上不顯,心中失望,李寶卻是乾脆失笑。

“你這進士好不曉事。”李寶抱懷冷笑而對。“俺李三是濮州人,梁山泊的實力俺比你清楚……可便是梁山好漢過來,也最多是有水手,卻還是沒船……”

“梁山泊有船。”虞允文懇切打斷對方。“大船小船都有,張首領與我說過,加一塊好幾百艘。”

“俺知道,但過不來,總不能拖着幾百個大小船從地上過黃河這邊吧?”李寶愈發沒好氣起來。“莫非你想現挖一條几十里長的河,從黃河挖通濟水,再通往梁山泊?你若那般做,怕是又要易一次河道了。”

“無須挖幾十裏,只要兩裏便能讓梁山泊通到黃河!”虞允文並不知道什麼叫易河道,但很顯然他有自己的想法。“且真挖起來此時也不缺人力,更不會爲金人所發覺!”

李寶還是在笑,卻根本懶得理會這名只會嘴上談兵的高個子年輕進士了。

但與此同時,趙官家卻忽然怔住,因爲他幾乎是一瞬間便醒悟了虞允文的意思——要知道,當日花石綱便有一部分是從梁山泊過來的!走的是廣濟河!也就是五丈河!

而直達黃河的汴河也從東京城內穿城而過……

最近的地方可不就是兩裏地嗎?

一念至此,趙官家面色不變,胸口卻砰砰跳了起來。

“李統制的話你剛剛也聽過了,作戰須大船,梁山泊的大樓船,也能從那裏過去嗎?”趙玖面色不變,小心而問。

李寶和楊沂中皆一時不解,但卻不礙着他們從趙官家話中得到了一些會意,所以此言一出,一直沒表情的楊沂中微微動容不提,李寶也是徹底嚴肅起來。

“新拓寬的河道,絕對足夠,但水門需要拆掉。”在趙官家的鼓勵目光之下,虞允文勉力再言。

熟悉東京城構造的楊沂中在聽到水門二字後立即驗證了自己的猜想,卻又有些不安起來:“官家,水門拆自然拆的快,可重建起來未必容易……若事不成,金人反而渡河,怕是要留下城防缺憾。”

“拆的快便好。”趙玖面色坦然。“打仗怎麼能可惜什麼瓶瓶罐罐?只是朕尚有一慮……梁山泊戰船若從東京穿過,朕只要鎖住水門,數百戰船便不爲梁山泊所有了,多少年的家底子,朕憑什麼讓張太尉信朕?”

這個時候,李寶方纔醒悟,卻是一時激動搓手:“官家,若是梁山泊大軍真能出其不意來黃河上,此事便已經成了八成!臣願給張大頭領做先鋒!”

而楊沂中、虞允文卻各自欲言。

“朕知道你們想說什麼,李統制也稍安勿躁。”趙玖擡手製止三人,然後扶着腰間弓箭探身向前,繼續言道。“便是張太尉信得過朕,可梁山泊也不是張太尉一人的家底,他又如何讓下面的人信得過朝廷?將倚之爲根本的船隻盡數派出來送往東京城?”

“臣願意去梁山泊一行。”楊沂中拱手相對。“臣與梁山泊頭領蕭恩有過一番交往,此人是個講義氣的,可以一用……”

虞允文哆嗦了一下嘴脣,也猛地凜然正色言道:“爲國家計,臣願意再度出使,隨楊統制往梁山泊一行!”

“爲國家計。”趙玖說着話時居然拔出一支箭來,然後盯着虞允文,當場折斷,並將斷箭擲在地上。“不管此事能不能成,朕都要先賜婚於你,讓你與張氏結親!不許推辭!”

虞允文咬牙長揖相對,低下頭來,卻是正對着那支斷箭,然後幾乎熱血沸騰:“官家自回東京準備,臣萬死不辭!”

李寶一時不解:“賜婚不是好事嗎,進士如何像上刑場一般?”

虞允文尷尬一時,趕緊再度長揖到底:“臣謝過官家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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