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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水輪子

李寶的突襲格外成功。

此次張榮帶來一百多艘小船,三十艘輪船,加上李寶自己的小股部隊,合計水兵、水手不下五千,卻一口氣給李寶分出了小一半人手,也就是兩千人去繞後登陸,登陸既成,兩千臉上綁着沾溼麻布的水兵自陸地一側涌入水寨,寨中岸上那部分金軍登時失控,然後立即陷入到了被屠戮的地步。

說到底,還是這把火的威力,雖然這把火主要燒在了河中密集的船隻之上,岸上波及蔓延的並沒有那麼強烈……尤其是金軍採用了黃河心就大堤作爲水寨和港口的天然圍牆,本身不怕燒……但大堤不怕燒,岸上金軍卻被燒懵了。

沒辦法,太嚇人了。

須知道,兵戰之事,天地之威居其首,除非是國家正處於強盛的極點,所謂政通民和、將勇兵強、人人如龍,那這時再咬牙盡力而爲,說不得才能仰頭來一句人定勝天。

否則,不說瘟疫洪澇,山崩海嘯,便是一場寒潮暑熱,乃至於尋常流星梅雨,恐怕都能輕易抵得上數十萬大軍。

甚至再退一步,便是一座山、一條河橫在那裏,老老實實什麼都不做,也足以在軍事上起到莫大作用。

而天地之危的下面,便是水火無情了。

這個水,須不是洪災海嘯那種級別的天災,只須攔個壩、築個堤,一朝放開,便足夠讓成千上萬級別的精銳部隊陷入潰敗之勢,而同樣的道理,大火一起,什麼精悍甲士,什麼猛安謀克,什麼百戰之士都不頂用。

哪怕是近來在東平打出近兩成傷亡比例還能堅守,然後得到趙官家極度認可的御前班直過來也不頂用,哪怕是完顏婁室的親軍過來,還是不頂用!

實際上,那邊輪船一字擺開,射程達三四百步的火藥包從頭上飛過以後,金軍守將大?便已經失措到茫然的地步,隨即被幾個心腹親軍硬生生拽着從舊堤上撤了下來。

待上得岸來,回頭一看,港內兩面火起,四下冒煙,這位昔日金軍萬戶,如今大名府名下直屬將官,早已失措,雖說盡量硬撐着下了幾道軍令,讓人救火作戰,但如此火勢如何能擋?

非止如此,眼見着大火一旦燎起,整個水寨的水中部分硬生生燒成火海,大?便徹底慌張,幾欲逃竄了。而等到身後東南方向堤上喊殺聲再起,身前有火,身後有兵,這廝乾脆放棄作戰,扔下水寨扭頭從東北口逃走了……平心而論,這真不怪他,因爲眼下這幅又是水又是火的場景,比之當日長社城下的數萬之衆平地鋪陳向前,還讓這名渤海貴種感到畏懼和恐慌。

昔日已經不願拼命,今日如何還要硬撐?

大?既狼狽而走,還帶走了部分身側精銳,這才使得水寨陸上水中全線失措,也才使得李寶從容殺入其中,肆意橫行。

且不提潑李三如何火場奮短兵,只說這邊大?逃出去,連馬匹都未來得及帶,只是三五百潰軍從水寨東北角奪門而走,一路東行,便往濮陽而來。

然而才走了三五里,回過神來,又回頭來看水寨,只見彼處濃煙滾滾,帶着雲水之氣直上天際,幾乎要將天空遮蔽,什麼烽火臺也比不得,卻又心下畏懼了起來……不過,脫離了戰場之後,大?畏的便不是火勢了,而是畏的軍法二字。

話說,大?本是吃了掛落的敗軍之將,鄢陵-長社之戰前,他是堂堂渤海貴種領着一個萬戶的身份,戰後,他因爲戰敗之罪被貶斥到大名府做守將,沒了正經野戰軍權,可名頭尚在。

然而,這不是後來此人不服處置,時常仗着自己是渤海貴種,在大名府整日顛三倒四,與人一喝酒便指着劉豫的事情和撻懶的處置在那裏亂嚼亂芻嗎?

那些話傳到兀朮和撻懶那兩家倒還好,可後來傳到了如今國中漸漸得勢的國相完顏粘罕那邊後,卻觸怒了這位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權臣。

於是乎,一道都元帥府軍令下來,這廝直接就被攆來做了看船工。

你還別說,自此他就老實了許多。

回到眼前,今年雖是所謂暖冬,但這個暖指的是河流沒有徹底封凍的那種暖,早上起來,黃河兩岸的村莊井水照樣結冰,地窖裏照樣可以藏凍豬肉。

故此,大?被烤的面紅耳赤,鬍子頭髮都燎成一片,完全狼狽,可逃至半路,回頭一望,卻又覺得冬日寒冷,一時顫抖起來……這要是就這麼走了,怕是粘罕能一道軍令殺了他!

然而,如此火勢,加上宋軍神兵天降,想不通宋軍如何變出如此規模水軍的大?又實在勇氣盡喪,不敢回頭。

於是乎,青天白日之下,這位昔日提領萬軍的堂堂大將,居然便如白癡一般領着幾百潰兵站在濮陽城與小吳埽中間的野地之間,望火發呆,進退兩難。

不過,這種場景沒有延續太久,因爲誠如張榮所想那般,如此成功的火攻,在成功的那一瞬間便已經驚動了二十里外的濮陽守軍。

濮陽守軍當然也是愕然的,他們同樣想不到宋軍居然敢渡河主動來攻。

不過,彼處守將高景山乃是個謹慎中有決斷的大將,到底是在驚愕之餘做出判斷,應該就是宋軍偷襲,但數量應該不多,所以,他匆匆點起城周邊現成的兩個猛安,儘量尋來戰馬,然後便倉促披掛起來,親自率衆來援,看看能不能挽回一二。

走到半路上,正好遇到鬍子已經燎乾淨,卻又在那裏瑟瑟發抖的大?。

高景山見到昔日渤海貴種如此姿態,一面心驚,一面卻又稍起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心,便主動下馬,上前遞上隨身攜帶的酒水囊袋,並好言安撫問詢。

“如此說來,宋軍是大股船隊、大股兵馬自上游順流而下過來,發起突襲了?”聽大?斷斷續續說了些情報,高景山望着火勢極大的小吳埽,和空氣漸漸有些顯現的灰絮,一時蹙眉不止。“光是能裝砲車的輪船便五六十艘,三五丈的那種尋常小船也得有兩三百艘?而且水路放火,陸地不下五千衆自後突襲,水上岸上,萬餘衆同時發動,所以才瞬間得手?”

“若非如此,兄弟俺何至於此?”大?喝了幾口酒,一時身體稍暖,卻是連連頓足。“俺只兩千兵,猝然被南人水師堵在水寨之中,三面遭襲……水上作戰,咱們與南人相比,半點指望都沒有,原本陸上不是不能拼命作戰,但那火太大,自河面上烤過來,挨着黃河故道的那邊根本立足不得,天威如此,與其說是被南軍攆出來,倒不如說俺們是被火勢給攆了出來。”

高景山一時默不作聲。

話說,高景山這個人是有內秀的,另一個時空裏,此人以外族身份,前期便爲金軍大將,然後又在金朝內部殘酷而血腥的派系鬥爭中屹立不倒,一直到海陵王完顏亮主政時期,此人猶然是金軍內部高層,確係是個人物。

故此,此時此刻,此人聞得大?此言,卻已經有了個人的猜度和決斷了。

首先無論如何,宋軍此番突襲都是破天荒的,無論是天降而來的水師力量,還是敢主動來河北進攻金軍的姿態,所帶來的震動感都是無以復加的。

真的是無以復加,這種忽然擺在你面前,你卻難以理解的事實,對誰都一樣。

大?爲此震動,他高景山又如何不震動?大?爲此畏懼慌亂,他高景山又如何沒有些畏懼與驚疑呢?

其次,畏懼之餘他也並不完全相信大?的言語,因爲理性告訴他,宋軍即便是來突襲,兵力也不可能有這麼多,然後做到同時三面夾擊,什麼光是陸地襲擊兵馬就有五千……總共加一起五千還差不多。

不過,其中一些言語倒也無法不信,比如說輪船上安裝小型輕便的砲車,再發射泥丸和火藥包,射程極廣……這些東西,很多經歷了南陽圍城的金軍將領都有過點點滴滴的描述,而金軍宿將赤盞暉更是拿生命給所有人做了提醒。

至於火藥燒起來一發不可收拾,比油料還快,早在靖康中他們便已經遭遇過了,更何況還有如此火勢肉眼可見。

故此,高景山很快便在心中得出結論:

其一,水寨和船隻已然無救,這是典型的水火之威,且宋軍已經得手,如今再怎麼補救,都已經擺脫不了此戰大敗的結果,自己強行蹚渾水,恐怕反而惹得一身騷。

其二,宋軍兵力不多,且尚有部分兵馬殘留在水寨陸地部分,在進行短兵肉搏,還是有一定操作空間的。

其三,自己作爲濮陽守將,便是不想蹚渾水,也多多少少要做出姿態,不然都元帥府那裏沒法跟都元帥粘罕做交代。

一念至此,這位金軍萬戶,卻是好言相對身前的‘渤海貴種’:“大將軍,我有一言,就怕你不願意聽……”

大?如何不曉得對方意思,也是趕緊又灌了幾口酒,愈發頓足:“高將軍的意思俺如何不知道?只是今日之敗絕不是俺不願戰、不敢戰……”

“大將軍明白就好。”高景山面色不變,就在野地裏打斷對方。“不過你我交情擺在這裏,大將軍有難,我卻不能不拉大將軍一把!照大將軍言語,水中船隻已經無救,但宋軍說不得還有些許步卒在水寨中。這樣好了,我倉促過來支援,大隊兵馬尚在身後集結,不知何時能到,身側只有兩個猛安……但已經足夠了。”

大?欲言又止。

“大將軍,此時須不是你能選的。”高景山正色提醒。“我現在將莫里野的猛安交予你,你自領着他們和你這些敗兵往寨中反撲過去,若能有所斬獲,說不得可以戴罪立功!”

大?半是感激,半是猶疑:“話雖如此,可眼下火勢又如何?衝進去真能立足?”

“大將軍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高景山當即嗤笑。“此時你反撲過去,便輪到那些宋軍陷入你之前的境地了,河中有火,身後又有咱們大金精銳來襲,立足不得的反而變成他們……就是要借火勢夾擊此輩!”

大?這才醒悟,卻是第三次頓足。

然後此人也不說話,只是直接舉起酒袋,狠狠灌了一氣,便雙目赤紅,直接翻身上了高景山戰馬,卻是連道聲謝都沒有,就招呼了那個喚做莫里野的猛安以及自己潰兵往水寨蜂擁而去。

見此形狀,高景山全然不以爲意,只是隨便尋了一個馬匹上馬,然後一邊下令散開搜索逃出來的潰兵,一邊緩緩驅動剩下這個猛安,往小吳埽那大火場不急不緩地跟了上去。

一來一去,天色漸西,而小吳埽處,河中火光稍減之餘灰絮卻越來越多。

張榮張大頭領早早在李寶突入水寨之後便親自棄船上了河堤,然後舊堤與新堤夾角偏東的地方尋了個乾淨妥當的地方,擺了個小馬紮。

隨即,其人一面捂臉,一面端坐於堤上,敞着胸居高臨下遙望已經有些灰濛之色的水寨內外,也不知是否在觀察根本無法觀察的戰局。

而他身側,赫然只有一個女婿虞允文,一手舉着一面張字大旗,一手學着自家岳父那般拿浸了河水的麻布,捂住口鼻,侍立在旁。

後者是張榮同意李寶上岸突擊後,協商作戰方案時下達的第一個重要軍令,不止是突擊部隊,其餘人也都如此,沒有布的,撕開衣服也要沾溼裹住……虞允文當時被一陣火場中的肉香給刺激到,嘔吐不停,後面的都不大清楚,只記得此番軍令和後來的扛旗軍令了。

也就是在這麼一個場景之下,灰絮火光之下,金軍騎兵千餘忽然自東面偏北方向極速馳來。

爲首猛安,喚做莫里野的,遙見此處有旗幟,且旗幟規制不凡,知道是個宋軍大官,便打了個唿哨,領着一兩百騎轉向此面,欲先來拿人。

孰料,這廝剛剛轉向河堤,尚有數百步距離之時,那旗幟後方便有幾十處泥彈夾着火藥包一起打來,將密集的金軍騎兵打了個慌亂不及。

與此同時,又有數百皮甲軍士忽然自河堤後涌出,個個手持勁弩,嚴陣以待。

爲首的猛安莫里野面上被碎裂泥彈濺中,腫了好大一塊,一時氣急敗壞,但眼見如此,卻又只能狼狽歸隊。

落在後面壓陣的大?看的眼皮直跳,卻是憤恨向前呵斥:“如何這般蠢笨,沒說河上有砲車嗎?不要管這邊,直接下馬,給俺突入水寨便可,水寨中尚有宋軍!”

周圍和前方金軍騎士,聞得軍令,卻只是回頭冷冷來看,而莫里野更是氣憤之下放肆嘶吼起來,宛如野獸嚎叫。

大?情知自己口不擇言,趕緊羞慚更正:“是俺喝多酒,心裏又着急……兄弟們且隨俺一起下馬入寨步戰,戰後俺非但不取一點繳獲,還會從家中取金銀給諸位做謝禮!莫里野兄弟,事後俺必有格外一份重報給你!”

言罷,此人主動下馬,親自持短兵率自家親衛突入滿是飛灰的水寨,而莫里野這才冷笑一聲,下馬率衆隨之突擊。

遠遠看見這一幕,河堤上的虞允文一時驚惶,便去看自己便宜岳父,但張榮只是捂着鼻子端坐,非只如此,那數百甲士也偃旗息鼓,重新回到了河堤下捂鼻歇息。

就這樣,足足半刻鐘,耳聽着菸灰火光一片的水寨內喊殺聲迭起,儼然李寶部與這些忽然加入的生力援兵交戰起來,張榮方纔冷靜回頭下令:

“把旗子給俺搖起來!”

虞允文顧不得去捂口鼻,趕緊將旗幟努力舉起,奮力去搖……這個時候,這位聰明的新科進士方纔醒悟,感情自家岳父讓自己在此,不是心疼自己暈船,而是看中了自己身材高大,搖起旗子來能舉得高些!

張榮的帥旗一旦搖動,河中便登時忙碌起來,先是數名潛藏在舊堤……也就是黃河北流故道中的殘缺河堤,也是金軍水寨天然外牆了……數名潛藏在舊堤之下的宋軍水師旗手得到河中夥伴提醒,幾乎是一起上岸,迎着尚有餘威的火勢,對着水寨方向搖動手中各種旗幟。

而河中輪船上的士卒也奮力鼓譟呼喊,似乎是在呼喚什麼。

滿面灰塵的虞允文一時不解。

但也僅僅是一時,很快,便有前期突入水寨的皮甲短兵水軍循着聲音和旗幟,自灰濛炙熱一片的水寨中脫出,從河堤方向脫身,而且直接在接應船隻的接應下,回到河上休整。

好奇回頭的虞允文清晰看到,這些人一回到河中,第一反應不是包紮傷口,而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清洗、沾溼自己的裹臉麻布。

這還不算,幾乎是同一時間,原本在河中候命的張榮麾下水軍統制官蕭恩,不知何時早已經來到了張榮身後,此時卻率領千餘養精蓄銳已久的皮甲戰士,同樣是裹了沾溼麻布在臉,自張榮身後從容登陸。

然後又在陷入目瞪口呆,只是麻木搖旗的虞允文身側涌過,再度從水寨東南面攻入水寨,來了個梅開二度。

“停了吧!”

眼見着李寶和蕭恩沿着河堤一進一退,利用水道和河堤的控制權完成輪換之餘繼續保持了突襲之態,張榮自然想起來關心女婿。“去河下洗洗麻布……也替俺爺們洗洗……然後再上來。”

虞允文早已經看的心馳神遙,卻是帶着一股興奮之態,下去匆匆給自己和張榮洗了麻布,方纔再上來掌旗。

然後,這位年輕進士遞上沾溼麻布之餘自然忍不住趁勢多問了一句:“太尉……這般借水上之利從容輪換脫出,雖不比卻月陣精巧,卻算是大巧不工了,可有什麼名稱?”

“俺雖不曉得啥叫雀躍陣,但這番把式還是有個說法的。”接過溼布的張太尉安坐如常,緩緩言道。“俺們水泊裏素來都叫它水輪子……你之前吐的利害,沒聽到罷了。”

就這樣,蕭恩率部再度自後突入,灰濛濛又帶着火光的水寨之中登時喊殺聲再起,而虞允文卻因爲一個‘水輪子’一時茫然起來。

而就在張虞翁婿討論兵法精髓之時,東北面兩裏之外,愈發灰濛的天色之下,迎着愈發繁茂灰絮的高景山卻是很快便收到了前方軍情彙報——哨騎看不到水寨中的宋軍從河堤撤出,卻能看到河中宋軍從水寨東側河堤上涌出,塞入寨中。

不用分析都知道,大?和莫里野要有麻煩了,因爲這下子又輪到他們被大火和突襲部隊夾擊了。

但出乎意料,高景山依舊保持了冷靜,並且依舊駐馬於略顯昏暗的曠野之中,望着漫天飛絮一言不發。

又等了片刻,隨着另一股哨騎歸來,彙報了黃河主幹道上宋軍船隻大約數量,這位金軍萬戶方纔開口:

“高隆!”

另一名隨行渤海族猛安趕緊上前拱手聽令。

“局勢已經清楚了。”高景山勒馬從容而言。“宋軍只有五六千人,第一波和剛剛進去的應該都是一兩千人,算上他們操弄船隻的人手,這已經是極限了……照理說,此時應該讓你攻過去,將兩撥宋軍徹底葬送在水寨裏。但天色已經不早了,冬日又黑的快,還有火勢不減,灰絮也越來越多,河堤還有河道也是人家的掌握……所以你過去,能戰便戰,等到咱們大部隊來源當然極好,可若覺得其中辛苦,卻也不必戀戰,只要打穿第二波援兵,彙集了莫里野,然後帶他們出來,便算你功勞一件!去吧,我在這裏看管敗兵、收攏部隊,等你回來。”

那高隆明顯是高景山心腹,只是微微一拱手,便兀自引兵疾馳向東而去。

一個猛安一千人,一多半是標準的猛安-謀剋制度下的騎兵,一小半是漢軍補充兵,但此番高景山爲了支援迅速,連漢軍補充兵都攜帶了戰馬。故此,一時軍令既下,真如千騎卷平岡一般陣勢驚人,再度循着前一個猛安的路跡,往水寨而去。

誠如高景山所言,冬日天黑的極快,而此時灰絮愈發茂盛,天色也顯得漸漸昏暗,但如此動靜卻是半點都遮掩不住的……河堤上,張榮和虞允文看的清楚,其中,後者到底只是個第一次上戰場之人,依舊如之前一般爲之驚惶起來。

“搖旗!”眼見着金軍下馬自水寨東北面涌入,張榮依舊不慌不忙,等了一陣子方纔發令。

虞允文慌亂一時,卻還是匆匆搖旗。

而這一次,卻還是動靜依舊,河堤之上,其餘旗手齊齊呼應,河中一時鼓譟……虞允文卻有些不解,上次搖旗,自有蕭恩率部塞金軍之後,如今搖旗,又有誰能去?

一念至此,這年輕進士到底是忍耐不住,卻又再度回頭去看,結果正見到一人着皮甲,持短兵,裹着溼布自身後過來。

臨到跟前,虞允文才看的清楚,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撤退到河上的潑李三李寶!

蕭恩且站且退,藉着和尚輪船砲車掩護從容登上河堤休整,而已經休整了片刻的李寶和之前撤下來的部隊卻又自河中轉向這邊,然後重新涌上河堤,故技重施,直撲水寨而去。

而這下子,虞允文方纔醒悟,爲何這個戰術叫做‘水輪子’了。

眼下場景,可不就是如一支水輪子在黃河衝擊下翻轉不停,然後卻讓自己一方的部隊藉着水上之利,始終出於優勢突擊狀態嗎?

且說,他原本還想勸說自家這位便宜岳父從河對岸運送一些宋軍過來的……之前着火之後,已經有不少宋軍彙集黃河南岸觀戰了……只是想到船隻有限,一旦金軍大股援兵到達,未免不能撤退乾淨,這才猶豫不決,沒有下定決心的。

但誰能想,這位張太尉、張大首領,水上之能,如此了得?如果說之前虞允文稱這番水上輪換技巧堪比卻月陣屬於拍老丈人馬屁,但此時卻是徹底堅信,有些東西,的確堪稱大巧不工!

回到跟前,李寶再度自後方殺入水寨,金軍在寨中混沌一片,根本不知道來了多少宋軍,只覺得背後的衝擊力綿延不斷,將他們逼往河畔,而河畔炙熱之餘,卻是灰絮極多,喘氣都難,確係難以立足。

實際上,根本沒有三五次輪轉,落日之前,隨着蕭恩第二次突入,也就是這個水輪子以黃河大堤爲軸轉了兩圈整的功夫而已,被連番拍在水寨中的金軍援軍便徹底支撐不住……他們真不是被宋軍活活拍死的,與其說是宋軍強橫,倒不如說他們被自己的鐵甲、被空氣中的灰絮、被難以降下的火場炙熱感給逼的活生生喪失了戰鬥力。

兩個猛安,高隆與莫里野合兵一處,奮力率殘兵脫出,而大?卻爲人親眼所見,被宋軍斬於亂戰之中。

對此,立在水寨東北面,帶着一羣殘兵看管着數千匹戰馬的金軍萬戶高景山只能掩着鼻子默然肅立,聽着水寨中隱隱傳來的喊殺聲不置一詞……那是如大?一般,被菸灰與高溫困在水寨中的零散金軍,數量不知道有多少,只能等時候檢查屍體來斷定了。

漸漸的,夕陽盡顯,寬闊的黃河北流道口霞光一片,河北面小吳埽內雖已無太多明火,卻依舊赤紅燥熱,而漫天灰絮更是給天地帶來了一絲別樣色彩。

當此之時,金軍大隊終於來援,而坐鎮河堤的張榮也從容下令收兵,轉回河上。

一時間,歡呼之聲響徹於河上,便是河對岸匆匆彙集的幾股宋軍也得知本方大勝,隔河遠遠呼應。

而眼見着各部紛紛轉回,坐了許久張榮方纔收起馬紮,準備最後一個撤走上傳。

不過,也就在這時,一騎金軍無兵無甲,藉着最後一絲餘光迎着灰絮持白旗疾馳而來,馳到跟前,白布早已經灰跡斑駁,卻是勉力駐馬於一箭之地開外,然後趁着歡呼鼓譟空隙奮力大呼:“大金開德府守臣,萬戶高景山高將軍遣使有問,宋軍水師主帥是何人物,可否留下姓名?!”

張榮敞着懷坐在堤上半日,滿面滿身俱是黑灰,聞言卻是扔下手中早已乾燥不堪的麻布,然後猛地回頭。

河上就近的歡呼士卒,借光線看的清楚,卻是基於本能紛紛一滯,繼而波及到了河上幾乎是所有軍士……而一片寂靜之中,同樣變成灰人的虞允文也匆匆舉旗重新立定。

“回去告訴姓高的,俺是何人不必來問!”張榮一手叉腰,一手遙遙相指,卻是拿出當日水坡之上唱漁歌的嗓門奮力相對。“只要你們這欠肏記住,日後黃河上須不是你們金人說了算,如此便可!”

此言既罷,其人兀自帶着女婿下堤登船,然後數百船隻在河中陸續啓動,波光粼粼,歸河南而去。而這位當朝太尉、節度使、御營水軍都統制周遭,卻是在親自划着一艘小船的統制官蕭恩帶頭之下,漸漸唱響一首漁歌出來。

正所謂:

“爺爺生在梁山泊,秉性生來要殺人。

斬過火併無義漢,殺過金人鳥將軍。

英雄不會讀詩書,只在梁山泊裏住。

一朝入得黃河上,便要橫行天地間。”

那使者初時被罵的茫然一時,但此時聽得這歌,卻是一時駭然……梁山泊張榮之名,縮頭灘之戰,金人哪個不曉?

便匆匆拔旗歸陣來報。

不過,也無須他來回報了,歌聲悠遠,驚響黃河兩岸,遠處聽得漁歌的高景山早已經釋然起來——若是梁山泊張榮當面,想來都元帥府多少會容忍此敗吧?

日落之前,宋軍水師便已輕越大河,重歸南岸。

片刻之後,日落天黑,雙方算是徹底罷戰,唯獨映照於幽光之下、位於雙方之間的黃河流水亙古不停,不捨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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