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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無二

張憲、田師中各引岳飛、張俊所部背嵬軍自南洛水小道而來,着實震動了整個長安。

兵不多,兩家加在一起不過六七千而已,也不可能太多,否則東線便是傷筋動骨的危險,也很難不引起隔河對峙的金軍的注意,更不要說其中嶽飛還準備在近日直接渡河去相州了。

但無論如何,這兩支部隊出現在長安的意義都是不言而喻的。

首先,在這個敏感的時刻,在所有人都在爲‘攤牌’算賬的時候,雙方每一點兵馬的增減都會引起戰略天平的晃動,而這六七千人,已經足以讓很多人在心中爲某個趨向加碼了。

其次,背嵬軍這個名號本身發源於西夏,廣泛存在於西軍,一直到御營兵馬整編時纔算被韓世忠推廣到了中原,所以關西這裏,幾乎所有人都明白這兩支部隊本身的戰鬥能力與政治含義,也明白他們出現在此處所代表的政治宣告這是岳飛和張浚兩個節帥對官家的絕對服從與支持。

而最後,所有人也都不得不重新評估和猜度起那位躲在使相府中的年輕官家。

畢竟,對於大部分西軍軍頭來說,這次長安相會之前,趙官家始終是一個存在於傳說中的政治符號,而這些人的心底對這位官家的態度,看之前曲端便可窺知一二,而現在,這位官家卻用直白的方式展示了他的權威。

與此同時,趙官家雖然通過託孤和潛行到長安的方式來做戰略應對,但對於關西這裏,到底是被動防守,還是主動出擊,始終維持着一種怪異的平衡姿態……大家都說守的時候他問能否出擊,出擊要多少兵?而大部分人試圖出擊的時候,他又開始壓制起了出戰的聲音。

唯獨與表態相比,總得看看這位官家做了什麼,那麼隨着長安城內的兵馬越來越多和今日兩支背嵬軍的到來,無疑所有人都對這位官家此戰的決心有了新的評估。

五月上旬,暑氣日盛,而長安城內也同樣隨着難以散去的暑氣漸漸躁動,因爲端午之後,軍情迭現,人心難以持重。

“按照曲端和吳的回報,吳在環慶兩州尋到了四五千人,曲端在涇原路尋到了一萬人……可哪來這麼多兵馬?”五月初七這日晚間,趙玖看着手中送來的加急彙報,不由蹙眉發問。“陝北三路這麼窮,人口那麼少,敗了那麼多次,死了那麼多人,如何還能搜到兵馬?而若是臨時招募,又如何能用?”

“臣冒昧猜度,若說四五千,那大概是城寨兵無誤了。”

最近活躍許多的西三路都統劉錫趕緊起來搶先認真對答。“自西夏起勢後,國朝因西夏相隔大漠,襲擾無度,所以多沿邊界建城寨,以做推進、防禦之策,而這其中尤其以環慶路、涇原路軍寨、軍城最多……據臣所知,當日曲端往延路對敵時,便留張中孚統攬涇原路軍寨、張中彥統攬環慶路沿邊軍寨,應該便是這些兵馬了。其實,便是之前逆賊王燮伏誅後,宇文相公也多調度各城主、寨主充實將官,如秦鳳路兵馬都監慕容洧、興元府兵馬都監張忠、臣麾下兵馬都監李彥奇、大將喬澤,還有御營中軍統制官喬仲福、張景,俱爲這兩路邊城城主出身。”

趙玖其實聽到一半的時候,便已經醒悟……歷史上,大宋西夏邊界上的城寨倒是很有名氣,這主要是因爲宋與西夏戰事大多發生在仁宗朝和神宗朝的緣故,而這兩個時代的歷史名人可不要太多……但且不論這些,劉錫絮絮叨叨一通,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曲端和吳是將邊防軍抽調一空。

這當然是一個很可行的辦法,且不說西夏但凡有點腦子就不該在這個時候幫着更強一些的女真人,便是他們真就這麼做了,也顧不得許多。

輕重緩急不要太明顯。

“喬澤和喬仲福是什麼關係?”趙玖一邊聽一邊隨口問了個奇怪問題。

“是同族叔侄。”劉錫趕緊應聲。

“你說四五千衆大約是城寨兵,那曲端這一萬人是又從哪來的?”趙玖繼續追問不及。

“臣冒昧猜度,剩下幾千人大約是蕃兵。”劉錫到底是西軍將門出身,對關西軍事瞭如指掌。

“蕃兵?”趙玖若有所思。“吐蕃人還是党項人?”

“若是臣所駐熙河路自然是吐蕃人多一些,但環慶、涇原兩路,自然是党項人。”說到這裏,劉錫看了眼一直沒說話的頂頭上司張浚,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語才繼續說下去。“其實不瞞官家,吐蕃人野性難馴,且西面青塘一帶地廣人稀,頗難制約,所以素來通商容易、招募困難。倒是環慶路、延路、涇原路三路北邊,因爲與西夏人久戰的緣故,党項部族居其中,或屬西夏,或屬皇宋,實難搖擺,所以彼處蕃兵多慕王化。而曲經略在那邊經營二十載,頗有名望,到橫山下尋些蕃部來住也屬尋常……這是大大的好事,實屬官家之前英明決斷。”

趙玖點了點頭……不是對‘英明決斷’表示贊同,而是對蕃部這個解釋有所認可,因爲他剛剛想起來,眼下應該正帶領御營後軍往北線趕的楊惟忠楊老太尉,身爲當今現存西軍資歷最老的一位,據說就是環慶路邊界蕃人出身,改了漢名而已。

怎麼說呢?從這個角度來說,大宋的戰爭潛力還是有的,前提是你得盡全力將這些最後的力量給擠出來纔行。

“官家。”見到趙玖只是問些細枝末節,那邊張浚倒是忍不住了。“官家之前便沿途收攏各部精銳,合而用之,加上御前班直已經聚衆六千,而如今兩路背嵬軍又到此,長安城內這般精銳便已經有了一萬兩千之衆,這都是可以與金人相當的兵馬,再加上曲端蒐括出一萬人,還可以用吳代替吳守坊州,讓吳南下,這又是四五千……關西這裏,十萬之衆已經遠遠超出了!”

“所以當出擊野戰?”趙玖看了一眼張浚,依舊顯不出喜怒。

“是!”燈火下,張浚戰起身來懇切相對。“臣以爲可以出戰,且應當出戰,而且臣身爲巴蜀五路轉運使,須提醒官家,聚攏兵馬是要時間的,後勤轉移也要時間,戰機更是稍縱即逝……而曲端、吳此時彙報,固然是聯絡之後的例行日報,也是請求指示的意思,若官家想要他們南下彙集大軍,便該速速決斷的。”

“臣贊同張運使分析。”不等趙玖開口,劉子羽果然也昂然起身。“曲端、吳此舉正是求問官家該如何用兵之意,而官家也該速速決斷,但臣以爲,官家正該下旨,讓他們從保安軍(後世志丹縣)順北洛水往東行,出雕陰山口,以圖撓婁室大軍之後!”

二人立場分明,趙玖一時並未表態。

“官家。”就在這時,御營都統制王淵也趁勢開口。“臣以爲此時出兵正在其時,昨日王副都統回報,婁室於端午日率大軍渡過白水,卻停在蒲城與美原之間的湖畔安營,儼然是畏懼炎熱,以求臨湖避暑,此時趁敵不備,且與活女部脫離,速速將其圍上,正好能將金軍堵塞在湖畔!”

“我只以爲金軍不止是在避暑,倒像是在引誘我們。”劉子羽毫不遲疑,重複了一邊昨日的立場。

“引誘又如何?”王淵當即應聲。“金軍哪裏算得到我們有那麼多兵馬?他這三萬人只有兩萬真虜,我們合十萬之衆,完全可以一戰而破。至於再撓婁室之後,已經無用了。因爲丹州已經被活女攻下,被隔在梁山以北的龍門渡與已經失陷的白水城一般,其實已經很難防禦,若北洛水通道被截斷,婁室也可從容取道偏上游的龍門渡爲糧道。再說了,以婁室的才能,撓後路未必能成。”

劉子羽毫不遲疑,當即再度駁斥:“撓後路不成,吞前軍就成?”

言至此處,劉子羽復又拱手相對趙官家:“官家,莫忘了曲端臨行前是何言語,彼時讓他北走正是要他撓婁室之後。”

“彼時何曾想過吳如此得用?”王淵也毫不客氣。“劉參軍,形勢一日三變,我們也當隨機應變,強守舊策未必就能安穩!咱們眼下是真的有一戰之力的!”

劉子羽沉默一時,但很快搖頭:“金軍遠來,並不能持久,夏日暑氣之後,連上秋雨,他必然退兵。”

“你怎麼知道他必然退兵?”王淵到底是積年的將軍,資歷也在這裏,卻是步步緊逼。“若他休養過了這陣子暑氣,不急不慢逼退了同州韓良臣、再彙集河東金軍攻破了渭水,然後知道官家在長安,拼了金軍十萬條性命也要將長安攻下,絕了皇宋前途又如何?!你怎麼知道婁室是在誘敵?你們知道金軍不能持久?你說我們在賭,你這般固守,坐視金軍從容往來,難道不是在賭?”

劉子羽面色微變,但還是緩緩搖頭:“金軍虛實,婁室心思,你我誠然不曉,誠然都只是猜度罷了……以此來辯,我不能讓王都統心服,王都統也不能讓我心服。”

“所以,無論如何,足下都是不同意出戰了?”王淵冷冷質問。

“然也。”劉子羽搖了搖頭,之前緊繃的身體似乎突然間放鬆了下來,然後復又昂起首來,轉身對着今晚來聽日報的長安城內實權文武環視一圈,最後轉回趙玖方向,方纔拱手一禮,並嚴肅相對。“官家,臣爲樞密院都承旨領職方司,受任御前參謀軍事,自當盡心盡力,而臣所思,便是謹守不出四字而已……官家總領百官萬民,或許有所決斷,但無論如何,臣都當將自己意見誠實奉上,如此而已!”

趙玖微微點頭,便欲開口。

而這時,因爲兄弟俱列坐,所以長久以來一直很少發言的劉卻是忽然起身:“官家,臣有一言,或可解一時疑難。”

“說來。”趙玖擡手相對。

“可讓曲經略、吳都監(吳)暫往寧州彙集,然後過子午山、經沮水出坊州,與吳經略(吳)合兵。這樣,若官家何時欲發大軍往白河畔野戰,他們也可以何時從坊州南部南下支援,若官家欲撓敵之後,也可以讓他們合兵一處,往攻金軍北洛水河口大營……便是活女盤踞丹州道路也會危險,屆時婁室不得不退。”劉緩緩言道,卻是給出了一個聽起來還不錯的純軍事意見。“而官家,也可趁機發旨意,問問曲經略、吳經略戰守之事。”

且說,趙玖與堂中諸人聽得清楚,自然知道劉此番策略的真正意圖……通過延緩給曲端下令來繼續和稀泥。

當然了,對於堂內許多頭腦精明的政治動物們而言,劉這番和稀泥可能還有一層關於帥位的考量。

不管是謠傳的那般趙官家一旦決意出戰便親自臨前線,又或者是以宇文虛中掛帥,但無論如何,正如之前在鄢陵也只能讓岳飛代爲指揮一般,前線總是需要一位軍帥實際上負責代替指揮的,而這個軍帥位置的重要性自然不必多言,很可能一戰成功便要加節度使的。

那麼,在韓世忠無法輕易離開同州的情況下,劉長兄劉錫、曲端、王淵,便是理論上三名實際主帥的候選了……今日王淵表現突出,幾乎要壓倒唯一的反對派劉子羽,身爲劉錫的弟弟,此時支派曲端南下,自然引人遐思。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除了劉子羽一般會不留情面外,也無人會直接點破,而且此時也確實需要和稀泥的手段,偏偏劉這個主意從軍事角度來說到底算是個好主意,所以即便是劉子羽也意外的沒有說什麼,趙玖也即刻從善如流,直接讓小林學士當場寫幾封分兵給曲端、吳氏兄弟的‘使相鈞旨’。

而就在小林學士書寫不停,‘日報軍議’也在繼續不停之時,堂外忽然一陣騷動。

對此,衆人並不在意,儼然已經習以爲常。

畢竟嘛,時間已經相當晚了,而長安城內外兵馬雲集,防備嚴密,一到晚間便宵禁,此時騷動只有可能是緊急軍情送到,實際上,之前也多次遭遇類似情況,譬如端午節後金軍主力離開白水城,越過小白水南下,彼時便是前線各路軍官忙不迭的來發訊息。

故此,上下只是一起噤聲,除小林學士繼續書寫不停外,都只待楊沂中出去親自交接文書。

片刻之後,楊沂中匆匆回來,果然帶了一封文書,而趙玖接來打開一看,心中一動,卻又當場失笑,並直接開口:

“你們有誰認得李永奇的?”

座中許多人面面相覷,然後幾乎所有西軍背景之人,從劉錫、劉兄弟,到坐在門內位置的田師中,再到立在趙玖身側的楊沂中,幾乎是齊齊拱手出聲。

便是宇文虛中也在旁捻鬚相對:“臣也知道此人,綏德軍出身,乃是當地党項大豪,婁室上次佔據延安後,他全族被隔絕在後方,便直接引部衆投了西夏,因爲是党項名族,所以頗受重用,婁室也因爲粘罕與西夏關係曖昧,不曾追究。不過,之後不久,李永奇便曾使人以蠟丸藏絹,把文書送到了到臣這裏,說是心繫國家,只因官家有不許降金旨意,怕日後無法相見,所以仿效黃權投魏云云……臣之前便是通過他請西夏出兵的,只是西夏沒答應而已。”

趙玖微微頷首,讓楊沂中將文書轉呈給了左手第一位的宇文虛中,卻又感慨開口:

“西夏沒答應,他便自己擅自答應了,胡寅加急文書在此,說是李永奇見西夏無意出兵攻金,便乾脆假傳西夏國主旨意,取了當地四千多匹戰馬,帶着本部兩千餘部屬,然後沿着橫山向西繞行南下,他們沿途散盡家財,一面招募橫山蕃部,一面抵禦追兵,等到慶州爲吳部所接應後,兵馬已經到了四千滿額之數,且俱是騎兵……你們說,此人可信嗎?”

滿堂寂靜無聲。

一面是驚愕,一面是懷疑。

驚愕當然可以理解,這種輾轉歸國的故事,幾乎是史書中的橋段,發生在自己認識的人身上,總覺得有些荒誕和難以置信;而懷疑也是可以理解的,党項人,降了西夏,還曾蒙婁室不殺之恩,如此要緊關口忽然折返,若是間諜又怎麼辦?誰付的起責任?

實際上,當日李彥仙在陝州就曾幹過類似的事情,他在婁室掃蕩陝州的時候,讓準備跟自己一起入山打游擊的部分宋軍去降金,然後這批人果然成爲了陝州守軍,結果就是婁室一轉入關西,李彥仙便直接靠着內應入了城。

那麼如果這李永奇是婁室安排的間諜,誰負責?

但如果不是,宋金關西決戰的這道數學題,是不是又可以再重新算一算了。

“臣以爲可信。”半晌之後,居然是劉子羽第一個出言作保。“且用人之際,正當好生獎賞、大膽使用,以做千金買骨。”

“彥修爲何如此篤定?”張浚正色相詢自家好友。

“兩個理由。”劉子羽嚴肅相對。“一則,彼時金軍降服折可求,是存了在關西立藩屬心思的,折可求得以保全三州兵權便在於此,只是後來鄢陵一戰,撻懶北走,這才隻立了僞齊而已……敢問,以彼時情形,李永奇若真存了降金之念,彼時金人給他整個綏德軍怕是都無差錯的,何必舉家北走入西夏?而婁室是神仙嗎?那是便算得鄢陵兵敗,上次大侵攻無果而終?”

這個分析,倒是有理有據,讓人信服,實際上,從理性角度來說,趙玖和在座的許多人此時已經信了。

而劉子羽卻並未因爲衆人頷首認可而停下,反而繼續略顯艱難的說了下去:“二則,李氏父子此舉看似驚人,但天下又豈是真的沒有忠臣良將一心報國呢?想那馬擴爲臣父子下獄,卻爲金人開釋,又與金國貴人交好,本可榮華富貴,安享太平,卻反而拋家棄子,上了五馬山抗金,前後五六載,赤心未變……李氏父子與之相比,難道不算是尋常舉止嗎?再說了,自古艱難唯一死,李氏父子此舉,比之靖康殉國者、太原戰死者、淮上戰死者、南陽白河戰死者、鄢陵城下戰死者,又有什麼可驚疑的呢?”

張浚欲言又止,堂中許多經歷了那些事的諸文武也各自凜然,連關西諸將也各自沉默。

便是趙玖,也盯着劉子羽緩緩點頭不及:

“那便如此吧,讓李永奇隨吳一起行動,林卿,且加一份旨意,按着李永奇原本武階升三級,再加他爲統制官,知保安軍。”

衆人自然無話,小林學士也運筆不停……爲了儘量減少趙官家親至長安這件事情暴露的概率,這種級別的日報會議,一般是沒有起居郎隨侍的,只能讓小林學士一人辛苦了。

不過,辛苦歸辛苦,從吳大勝之後,周遭消息多是好消息,衆人漸漸沒了一開始那種因爲官家託孤而產生的強烈悲壯感,以及因爲金軍大軍壓境而產生的惶恐感,也是事實。

一句話,不管如何,相對於原來的悲觀預感,局面總是在好轉的,不然也不至於大多數人都漸漸傾向於出兵了,然後只有劉子羽一名重臣還在堅持保守策略。

而就是在這麼一種氣氛中,所有人都漸漸意識到,官家的態度纔是最終的決斷,而其中少部分人更是醒悟,這位官家其實早有決斷,只是在等一些除了兩支背嵬軍以外的什麼東西罷了。

而在這之前,想讓這位官家最終表態似乎很難。

當然了,今日堂中還是有幾個人明白趙官家在等什麼的,楊沂中和剛來不久的張憲都知道,官家是在等岳飛渡河的成果,而張憲甚至知道自家兄長原本就準備在這幾日渡河。

“今日是怎麼了?”就在衆人幾乎準備結束這場平平無奇的‘日報軍議’的時候,使相府邸中再度傳來喧譁之聲,楊沂中也再度出去處置接應,見此形狀,宇文相公先行失笑。“莫不是何處又多了幾千兵?”

衆人不及賠笑,便看到楊沂中果然匆匆捧來一封被汗漬浸染的文書,便再度凜然靜候。

而這一次,衆人目視之下,趙玖接來打開,只是一看,便面色一變,而等到他面色恢復如常試圖調整姿勢在燈下仔細再看之時,手中信紙卻一時沒有拿捏穩妥,當場落地。

信紙單薄,在半空中微微搖曳,卻是飄向了一側,而彼處張浚搶先一步,在楊沂中之前撿起,順勢一看,也是登時色變。

且說,滿堂文武,之前便因爲官家很難遮掩的一絲姿態而驚惶,此時看到張浚失態,也是更加慌張。

“是朕失態了。”就在此時,趙玖搶在張浚之前一聲嘆氣。“其實早該有預料的……不瞞諸位,這是李彥仙的急報,平陸今日剛剛失守了。”

堂中文武各自嘆氣,卻也釋然起來:

平陸失守,這意味着宋軍在黃河北岸的唯一大型據點也消失了,也意味着河東十幾萬金軍主力徹底蕩平了身後道路,很快就能西進,而自古以來,從河東進關中都是不可阻攔的,韓世忠也只能是拖延一二罷了。

不過,平陸失守,本在預料之中,唯獨河東那邊之前一直隱忍,忽然發力,一戰而破,倒是讓人不得不正視三太子訛裏朵的水平了。

楊沂中從閉口無言的張浚手中接過信紙,直接小心奉還給了氣息漸平的趙官家,後者在座中接過信紙,隨手一攥,並不再看,只是反覆搖頭,儼然心中不甘罷了:

“本以爲平陸能多支撐幾日的……而平陸既失,河東大軍隨時大舉渡河,倒是不得不早做打算了……便是婁室,此時來看,倒有些在等援兵的意味,再拖下去,確實要生變。”

衆人心中微動,許多人都想趁機進言,而劉子羽也本欲言語,但鬼使神差一般,其人居然先行看向了張浚,而張德遠卻只是回到座中發呆,這倒是讓劉彥修登時怔住,繼而若有所思。

“罷了!”就在這時,趙官家顯然是失了耐心,卻是擡手一揮,讓衆人散去。“今日到此爲止……林卿將旨意拿來給朕看!正甫(楊沂中)去尋信使,讓他好生安頓,不要將前方失利的事情傳出去。”

前方失利,官家心情不好,衆人無奈,只好告辭,楊沂中更是早早出去去尋使者。

然而,等到諸人散去,小林學士捧着旨意上前,趙玖面色不變,卻直接出言驚人:“林卿,且撕了旨意,重寫幾份,乃是讓駐紮渭橋的呼延通連夜南下藍田!再發旨意給李彥仙,告訴他朕知道平陸已失,讓他自己處置,但以後要小心回覆關西這邊的言辭!”

林景默默不作聲,即刻當面撕掉紙張,然後坐回位中,去寫新旨,而這時,楊沂中也匆匆去而復返。

“等一刻鐘,召宇文相公和張憲回來,若之前出去的人有回來的,直接讓他們進來,不要聲張!再發一名妥當軍官去藍田尋呼延通,直接在那裏接過所有關東文書,再轉送過來。”趙玖劈頭而對,驚得楊沂中連話都不敢接,直接轉身離開。

就這樣,趙玖枯坐片刻,卻果然有人匆匆折返,正是之前無意間看到信函內容的巴蜀五路轉運使張浚。

“官家,如之奈何?”重新入的門來,張浚慌亂未減。

“你這副樣子只會徒惹人笑。”趙玖嚴肅相對。“老蘇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這種事情幾乎無人能做到,但既爲國家大臣,初時聞訊有些驚惶倒也罷了,可木已成舟,如何現在還要慌亂?被下面那些軍將看到,怕是更要失措的。”

張浚登時面紅耳赤,卻是勉力整理,深呼吸數次後再度在空蕩蕩的堂上拱手:“官家,敢問該如何應對?臣萬死不辭!”

“不要你萬死不辭,”趙玖搖頭相對。“至於該如何應對,朕還有再確定一件事情才能與你交代。”

張浚微微一怔,一時疑惑,剛要再問,卻不料身後稍許動靜再起,回頭一看,赫然是楊沂中引着好友劉子羽去而復返。

“官家!”劉子羽甫一歸來便拱手相對。“臣與德遠平素相交,剛纔見他失態,略有揣測,還請官家直言相告,到底是哪裏軍情?”

“且等宇文相公與張憲。”趙玖再度搖頭。

劉子羽無奈,只能與張浚相顧,然後強做忍耐。

但就在二人準備各自落座之時,楊沂中卻又引第三個人進來了,而此人着實出乎趙玖的意料。

“陛下!”

利州路經略使劉直接當堂單膝下跪,大禮參拜。“臣冒昧……但若局面有一二不妥之處,臣爲武臣,當爲國家、陛下效死!”

言罷,其人不待趙玖開口,便主動起身趨步後退,然後直接轉出堂去了……顯然,他知道自己沒必要也沒資格參與最終決斷。

見此情形,趙玖難得一嘆。

又等了片刻,楊沂中終於將宇文虛中與張憲帶回。

“張憲。”趙玖乾脆至極。“朕只問你一件事,你儘量來答,你覺得此時嶽鵬舉可已經渡河了嗎?”

聞得此言,除楊沂中、小林學士,以及張憲本人外,其餘人等俱皆變色。

“好教官家知道……”張憲深呼吸了一口氣,也是勉強相對,很顯然因爲問題的突兀而有些措手不及。“臣大約猜度,應該是已經渡河了!”

“怎麼說?”趙玖追問不停。

“臣並不曉得具體情形,只是早早出發前,他大約提過,說要五月初渡河……”

“他給朕的札子裏說的是五月上旬。”

“那便是說本月上旬內要完全渡過河到相州,並可發動攻擊的意思。”張憲聞得此言陡然一振。“因爲臣兄長……因爲嶽帥用兵素來不浪費時間,不做冗餘之事,也不做模糊之態。”

“但今日是五月初七……”趙玖不由扶額相對。“明早才五月初八。”

“非要臣來說,他怕是五月初五端午日渡河多一些。”張憲也顯得無奈。“可官家真要認真來問,臣也只是大約猜度。”

“且去!”趙玖擡手相對。“今日事不許說與別人,回去軍營路上也低調些。”

張憲即刻會意告辭。

“官家!”劉子羽嚴肅至極。“到底出了何事?岳飛部渡河又是怎麼一回事?”

沒有得到確切答覆的趙玖扶額不動,一聲不吭。

而漸漸平復心情的張浚無奈起身,卻是對着莫名其妙的宇文虛中和神色嚴肅的劉子羽說出了一句話來:

“金軍並未攻下平陸,乃是偷渡長泉成功!”

“長泉是哪裏?”劉子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洛陽西北,王屋山之南,黃河渡口。”在兩京之間廝混了幾十年的宇文虛中面色煞白,脫口而出。“洛陽危矣!”

劉子羽身形晃了一晃,也是面無血色,半日方纔失聲相對:“怪不得十幾萬大軍蝟集河東,卻連平陸都不能一股而下,也沒有從龍門大股增兵,怕是早在王屋山下窺伺了……”

“他們看到了龍纛,以爲朕在那裏。”許久都沒反應的趙玖忽然於閉目中出聲。“天下人也都以爲朕在那裏!”

“關鍵是該作何應對?”宇文虛中強壓內心慌亂,嚴肅相對。

“兩條路而已。”劉子羽也冷靜了下來。“一則發大兵救援洛陽;二則佯作不知,往白水尋機決戰……官家!”

“你以爲該如何?”趙玖乾脆應聲道。

“其實金軍未必就能渡過去許多兵。”劉子羽稍作思索,繼而再勸。“因爲他們乏船!不如發兵救援!可嶽鵬舉……”

“若敵軍兵少,翟氏兄弟自能抵擋,若敵軍兵多,澠池通道狹窄,金軍一旦堵塞,便無法及時從陝州發兵,所以便只能大略指望東京周邊兵馬從汜水關去救。”趙玖擡頭相對。“但問題在於,嶽鵬舉此時到底有沒有渡過去?還剩多少兵?”

“若渡過去,便是不虧!”張浚咬牙道。“東路軍上下多來自河北,知道河北被突襲,怕是惶恐姿態不亞於我們……”

“不對。”宇文虛中搖頭不止。“岳飛若渡河過去,東京反而空虛。”

“官家,嶽鵬舉渡河一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劉子羽也想到了關鍵。

“不是他倉促起念,擅自發兵,而是上一次張榮燒了小吳埽,婁室南下前,朕便與他有過一些關於主動渡河的商量討論。”趙玖坦誠相告。“這次臨行前,朕決意死守關西,更與他有言語,彼時所想,他若出河北成功,便可與韓世忠、李彥仙、馬擴一起三面牽制住河東金軍,而朕在關西又能彙集強兵的話,便乾脆一戰而勝之;便是關西這裏不能戰,他出河北也足以讓金軍震動,引河東金軍分兵相對……和背嵬軍一樣,朕未曾與其他人講過此事,之前他在日報中稍有提及,也都被朕私藏了下來。”

劉子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爲這個計劃固然不符合他的固守心思,趙官家對下屬瞞着許多事情也讓人不滿,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個好計劃。因爲一旦成功,確實足以爲關西這裏分攤壓力,也最大程度上利用了張榮的水上優勢。

“臣冒昧,”就在這時,一直低頭寫旨意的小林學士忽然起身。“臣以爲嶽太尉怕是已經渡河了。”

趙玖與其餘幾人一起愕然相對:

“你如何得知?”

“官家,臣冒昧猜度。”小林學士拱手相對。“小吳埽之後,金軍乏船,而長泉渡又是西京最西,正處御營水軍巡視邊緣,此番能偷渡,恐怕正是因爲嶽太尉在用張太尉的船隻渡河的緣故。”

衆人一時沉默,卻無人能駁斥。

而趙玖更是生出一種荒謬感來,敵計成功,是因爲自己一方的計策成功,這算什麼,互相捅婁子嗎?

還都捅到了要害。

衆人漸漸冷靜,卻是將目光集中到了趙官家身上。

“如此說來,此事稱不上得失,只是戰局漸漸激烈,不爲人力所制的緣故了?”趙玖想了半日,只能從座中站起身來微微一嘆,繼而負手走向了堂外。

幾位可以稱之爲眼下關西真正決策層的大臣趕緊跟上。

且說,趙玖負手走出堂來,往院中一行,仰頭一看,只見夜色之下,銀河橫貫,繁星點點,而夏日晚間,夜風習習,也比室內舒爽的多……倒是讓他一時看的癡了。

而這位官家吹了一陣子風,看了許久的銀河,半日方纔望天興嘆:“這裏是長安,是關中,自古以來,得關中者得中原,繼而得天下!所以關中不容有失。所以朕到了長安以後,別看暗中調兵遣將,似乎要如何如何,但只是爲必要之時做準備而已,內裏其實真就存了彥修那般心思,準備與金軍耗下去、拖下去,比底力,看誰先撐不下去……”

“官家。”劉子羽聞得此言,不喜反驚。

“但今日之事,卻讓朕意識到,這是國戰,且說雙方都已經傾力而爲的國戰,雖然現在雙方都還沒有全面接戰,都還只是小心再小心,可稍有動作,卻註定要相互牽扯,繼而引出一團亂麻的……”趙玖繼續望天言道。“諸卿,有些事情是有規律的,恰如果子落地、日月更替一般,咱們是躲不掉的!”

“陛下。”

劉子羽面色愈發嚴峻,而與此同時,宇文虛中、張浚、林景默、楊沂中四人卻俱皆沉默,只是認真望着這位年輕官家的後背聽講。

“朕之前不止一次說過,想要打敗金人,就要有持久作戰的心思。”趙玖沒有理會劉子羽,只是終於回頭相顧幾名重臣。“今日也還是這般看法。但問題在於,一次又一次,金軍當面而來,哪次是能靠耗着給耗下去的?耗下去,那是國家層面的戰略,不該是打仗時的選擇……戰事進展到現在,咱們有了些家底,有了些敢戰的部隊,爲什麼反而以爲就該靠着固守等下去?”

劉子羽已經不說話了,他能說的已經全說了,而其餘幾人早已經神色嚴肅,只有趙玖一人喋喋不休:

“現在的情況是,洛陽作爲防線的中段,很可能已經被金軍突破了,關東必然震動。但嶽鵬舉也很可能已經成功渡河到了河北,對河東金國主力部隊形成了戰略鉗制。而關西這裏,我們暫時有了臨時的兵力優勢……那麼若局部戰場有利,我們爲什麼反而要耗下去,被動等待?等什麼?等局勢變得糟糕以後婁室主動引大軍攻城,還是等婁室自己忽然跟諸葛亮一樣死了?”

說到這裏,趙玖自己都笑了,但笑聲即刻停止:

“王淵一心想做個元帥不提,他的話其實是有道理的,彥修的話也是有道理的,大家都是猜度,都不知道對方到底能做到什麼份上,所以,正如彥修一再說的那般,野戰出擊是賭國運,朕以爲一點都沒錯,就是賭,賭國運賭自己的性命!但問題在於,我們賭不起嗎?還是我們不敢賭?不該賭?賭輸了怎麼樣,死?”

“別人不知道,但朕這一次,真不怕死,更不怕賭!”

“你們都在給朕算賬,一個人一個算法,但只有咱們這些人心裏配有一筆賬嗎?咱們這些天,總是說戰略,說兵力,卻可曾問過關西老百姓,問問他們那些兵力中的關西子弟,問問那些兵力中的河北流民,問問那些中原之地被整個屠城的冤魂野鬼,他們還願不願意再等下去?想不想看我們去賭?!”

“你們總想知道朕心裏的那筆賬到底是怎麼算的,而且總覺得朕心裏的賬目該裝着天下人,該多麼精妙、多麼大義凜然、多麼顧及全局……”

“沒那麼多東西!朕心裏這筆賬早在東京朕就已經算清楚了,也說清楚了……那就是對朕區區一人來說,要留下怎麼樣的一個大宋給後來人?又該留下怎麼一個形象給自己的子孫後代?如此罷了!”

“朕直說了,我今日之心與當日逃亡路上一般無二……寧可死稱昭烈,不願坐享高宗之名……也望你們與當日一般無二。”

聽到這裏,劉子羽也好,宇文虛中、張浚、林景默、楊沂中等人也好,皆欲出言。

而趙玖卻早已經片刻不停,繼續凜然出聲:

“朕意已決,即日出兵開戰!”

言罷,其人直接轉身,穿過幾名早已經無聲的心腹大臣,試圖轉回後堂。

但也就是此時,一陣夏風吹來,早已經被自己說糊塗了的趙官家明顯稍微清醒了一下,卻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一般,一聲嗤笑,復又回身對幾位大臣加上了一句:“不管怎麼樣,這一戰我軍十餘萬,金軍加上活女那部也不過四萬,優勢在我!”

PS:先感謝過第八十萌阿斯頓地方官同學,再感謝第八十一萌靈狐一中同學,多謝大佬們的支持。

然後這幾天很抱歉,主要是大前天那次吹空調吹出病來了,頭疼鼻塞了兩三天,一直好不了也壞不下去的那種難受的感覺,很難維持那種倦意,給大家解釋一下。

最後再補個補丁,經書友相忘大佬提醒,北宋後期峽西路被拆分,興元府,也就是漢中此時應該屬於利州路,所以,劉應該是利州路經略使,我已經改過來了,以後也會注意,歡迎大家繼續幫我指出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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