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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往來(下)

且說,建炎四年冬日,趙官家新得了一個公主,喜不自勝,繼而大赦天下。而趙官家這麼一喜一赦,許多人一直存在心裏的一口小心之氣方纔呼出,很多事情也開始迴歸本來軌道。

不過,這個軌道未必全是提速的軌道,也未必是正道。

譬如說,十月底,御營前軍都統制岳飛自江陵渡江後,連續收復被鐘相軍奪取的公安、藕池、石首,並於華容擊破‘大聖’、‘楚王’鐘相麾下元帥楊幺部主力,兵臨洞庭湖,楊幺也放棄了在陸上阻攔官軍的企圖,退入湖中。

而此時,岳飛一面做水戰準備,一面卻正式上奏東京,提出了‘招安’之策。

嶽鵬舉在自己的這篇長文奏疏中詳細解釋了他的理由……他認爲,‘楊幺之徒本是村民,先被鐘相父子以妖怪誑惑,又逢北面用兵,朝廷一時索求過度’,方纔引發亂事。

所謂‘名爲作亂,實爲苟全性命、聚衆乞活’。

所以,他希望將鐘相父子與楊幺等骨幹匪首,還有亂軍軍士,以及被裹挾的民衆,分成四檔,而除了鐘相父子外,所有人都應該‘不得殺’,至於軍士和被裹挾的漁民,反而應該予以赦免、安撫與救濟。

換言之,他認爲軍事上的勝利已經起到了一定震懾作用,應該稍緩下來,暫時不要再用激烈的方式大舉進軍,而是主動採取招安策略,誘降、困降此次荊襄叛亂中的叛軍。

奏疏送到都省,趙鼎當即提出了反對,理由很簡單,那就是‘攘外必先安內’,而安內卻應該快刀斬亂麻……既然軍事進展順利,那就沒必要浪費時間去招撫,速速擊敗對方,了結戰事,纔是正理。

畢竟,即便是不考慮經濟,往後還有五嶺一帶的苗亂,還有陝北、京東,還有他岳飛親自上奏的《平金策》裏一堆東西呢!

與此同時,可能是因爲‘索求無度’這個詞嚴重刺激到了劉汲,作爲荊襄主要負責人的劉相公也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對趙鼎的支持。

但相對而言,樞密使張浚卻也立場鮮明的選擇了支持岳飛。

這倒不是說張浚要爲了反對趙鼎而反對趙鼎……原因其實很簡單,按照張德遠追隨趙官家的經歷,和他善於揣摩官家心意的能耐,考慮到兩次南下平叛這位官家都專挑岳飛,而且還是直接下指示出兵,再考慮到岳飛的作風及其部屬的一些傳聞,他已經意識到趙官家對此事的基本態度了。

而果不其然,張浚硬着頭跟都省再度爭執起來,死活要按照岳飛奏摺裏來辦,趙鼎、劉汲無奈之下,只能請求君前議政,讓趙官家來做決斷。

然而,跟另一位樞相去軍器監的趙玖趙官家根本沒有露面的意思,只是在札子上親筆回了一句話——‘所以用岳飛,正在於此’。

趙鼎、劉汲登時沉默,張浚以一挑二,居然大勝!

不過,且不提這邊張浚如何一時得了聲勢,威震東京,而岳飛又將如何改招安爲主,處置洞庭叛亂,只說另一件小事……那跟着鄭億年回來的忠僕,早早見勢不妙脫離了鄭府,卻是並未着急去濟南,反而一直就在東京城東北水門一帶做短工……從堯山以後,東京城越來越熱鬧,越來越多的客商、官吏、學生彙集於此,雖說必然不可能比得上靖康之前,但還是能讓一個人很輕易潛藏下來的。

尤其是此人根本沒有做出任何打探、彙報的舉止。

不過,隨着這一日趙官家大赦天下,其人卻是再不猶豫,以河北流民的身份去做了一個送貨夥計,跟着一家東平府的客商往京東而去……這是正經客商,朝廷也鼓勵有產人士多使用、多僱傭流民,而這個僕從又半點破綻都無,竟是讓他一路平安到了東平府。

而此人到了此地之後,繼續安穩做工,備足了飲水乾糧後方纔不辭而別,最後趁着黃河封凍,成功過了河,到了博州聊城,進入了金軍佔領區。

不過,這名喚做高益恭的燕地漢兒,卻沒有去尋自家主人秦檜,而是按照之前約定,直接來此處尋了早已經等着的另一人,卻正是大齊宰相洪涯。

且說,洪涯名爲齊國宰相,實際上卻基本上只在位於大名府與濟南之間的聊城居住,乃是方便接受大名府金國貴人的指示,繼而再去指示黃河對岸僞齊國中諸人的意思。而即便是這個工作,放在以往,他偶爾還能去一趟京東那邊,跟劉豫、李成、李齊等人糊弄一下,但堯山之後,他根本就不願意往京東那處死地挪窩了,甚至連濟南的家人宗族都早早接到了河北。

當然了,這個舉動在彼時尚在大名府算頭牌的撻懶看來,無疑是忠心之舉了。

然而,正如當日楊沂中、万俟卨放此人北歸時戲謔的那般,如洪涯這種人,既然成了反覆之徒,沒了立場,那基本上就是順風倒、迎風飄了。

而這一次,趙宋官家在堯山大勝完顏婁室,海內震動,金國高層本身都起了些想法,何況是這些人呢?

故此,鄭億年之前南下,乃是洪涯、秦檜等人一力鼓動,金國高層雖然未必達成統一認識,卻有部分高層默許後,所行的一次投石問路之舉……唯獨這一投,對於金人高層而言自然只是真的扔出一個小石子過去,半點都無所謂的,但對於洪涯、秦檜等人來說,卻是報有極大期待的。

說句不好聽的,能在南面做富貴官人,誰願意在北面廝混?

至於這個燕地漢兒高益恭,便是洪、秦二人心思縝密,早早想到鄭億年那廝到了南邊便一去不回頭這種可能性,提前做的一點佈置。

而現在,這種佈置除了確定了鄭億年的畏縮與放棄之外,其實也並無多少用處……不用高益恭如何穩妥往來,又細細彙報,洪涯和秦檜早早便透過邸報知道了‘莫須有’一事,而如今更是早已得知‘事金人爲宋奸者不在其列’之語。

但話還得說回來,饒是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可聽僕從回來親口重新彙報了一番,在聊城枯坐的的洪涯還是忍不住仰天長嘆,繼而坐臥不寧。

又等了兩日,不顧冬日寒冷,這位大齊宰相卻因爲心下煎熬,忍不住親自帶着那高姓僕從,再度往大名府而來。

此時此刻,大名府窩着粘罕這隻真老虎,昔日主人撻懶根本就如侵佔了巢穴的野狗一般,一聲不吭,其餘諸將也都各自俯首帖耳,而這副情形,更是讓洪涯有些無奈……他的權威、能耐,十層裏倒有八層是靠着與撻懶的私人關係來維繫,粘罕一日不走,他也如被捆縛住手腳的蜘蛛一般,一點伸張不得。

故此,只是與撻懶喝了一頓酒,勉力奉承安慰了幾句話後,洪涯便即刻轉身來尋此時正在大名府中的秦檜秦會之,然後讓高姓漢兒僕從當面重複了一遍他的見聞。

“果真無用嗎?”

最隱蔽的臥房之內,僕從退下以後,即便是如秦檜這種人物,也不由黯然一時,繼而攏手靠在了新壘的火炕之上。“南面那位如何這般決意?我竟還是有些不願相信……”

洪涯帶着幾分酒氣,盤腿坐在女真人從遼東傳來的火炕之上,捧着一碗解酒茶連連搖頭:“會之兄,我勸你莫做他想……你須學不得鄭億年做富家翁,鄭億年之前畢竟還算清白,可北面知道你與撻懶做文書的金國將軍不知道多少,便是鄭億年也曉得一二,你強要南下,便只是自尋死路!”

“竟是半點機會也不給留下?”秦檜也忍不住縮起腳來,盤腿坐下,言語中似在強行壓抑胸中不平之氣一般。“我也不過是給金人寫了幾篇文書,便要不赦?昔日靖康中的功勞苦勞也全都抹了?”

洪涯嗤笑一聲,明顯帶着幾分嘲諷意味:“會之兄……你這話就沒意思了,若是你我委屈,河北、河南,京東、關西,死了那麼多人,又該向誰尋委屈去?你沒看南面邸報嗎?便是此時,

南面洞庭湖也在平叛打仗,這大名城內外也還有無數凍餓之人,咱們能躺在火炕上,喝酒喫茶,憑什麼委屈?”

坐在對面的秦會之面無表情,只是攏手不吭聲。

“不要裝了。”洪涯見狀繼續借酒氣嘲諷。“你敢說你爲撻懶元帥出主意、寫文書時,心裏真不明白嗎?你可是進士及第、宰相孫婿、御史中丞,還是宰相學生……洛陽自焚的汪相公是你恩師吧?你出身、學問比我強太多了,我這種人降了的時候都懂得自己在做什麼,你如何不懂?!”

秦檜終於撒手喟然:“洪相公,我不是不懂,而是有三件事沒有料到……”

洪涯端起湯來,微微輕啜一口,顯然並不以爲意。

“第一件事,實在是沒想到金人會如此難纏,一而再再而三強着我漸漸做起事來,從開始口頭出主意到了漸漸落下親筆文書,再難拔出來……一回頭,居然不知道何時便已經落下許多口實。”

洪涯心中冷笑……別人在五國城挨凍捱餓的時候,你秦會之在燕京、大名府住大宅子、燒暖炕的時候,可沒有想到什麼口實吧?

秦檜只看對方表情便曉得對方在想什麼,卻只是兀自繼續喟嘆:“第二件事,實在是沒想到南面官家這般硬氣,一絲一毫都不願意退讓。”

洪涯低頭喝湯不止,乾脆半點反應都無……以南面官家的國仇家恨,真硬氣又如何?不該嗎?

“第三件事情……”秦會之擡頭相對,言辭懇切。“洪相公,你來說,咱們心下一虛的那時候,如何能想到南面居然能贏,如何能想到會有今日這個局面?”

洪涯終於停下喝湯,一時黯然無聲,但僅僅片刻之後,他便將手中湯碗整個摜在地上。

話說,都是宋奸,他如何不曉得,人家秦檜到底是進士及第,到底是宰相孫婿,到底是說到了關鍵上面……就靖康和建炎前期金軍的那種摧枯拉朽,當時誰會想到南面能贏呢?

對於他們這種讀書人而言,不就是心裏那一虛,那一哆嗦,然後就順其自然到現在嗎?但就是那一虛,那一哆嗦,區分出了最根本的東西。

一瞬間,明明理論上比對方多着一張底牌和一條退路,洪涯還是跟秦檜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共情,然後忍不住對南面那位官家起了怨恨之心……你幹嘛要贏呢?輸了多好?死了多好?!

屋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漸漸飄起雪來,二人面面相對,復又看了許久的雪,卻一直不語。

而不知道等了多久,到底還是秦檜素質更高一些,最先從情緒中抽出來,然後正色出言,點到正題:“事到如今,多思無益,洪相公,咱們得好生打算一下了。”

洪涯也恢復正常,卻又嗤笑一聲:“若非爲此事,我來這裏幹嗎?會之兄,你是個真正有手段、有見識的人,今日你來說,我盡數聽你的。”

秦檜擡頭看了對方一眼,白淨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只是兀自開口分析:“對咱們來說,最好的結果還是在南邊做個太平富貴官人……”

“這是自然。”

“其次是在北面真正得用。”

“這倒也是……”

“再次是南下做富家翁。”

洪涯點頭不止。

“再再次,便是繼續這麼在北面不人不鬼的吊着了……”秦會之感嘆道。“但如何去選,還得看兩國形勢,而眼下堯山之後這個局勢,便是在逼着咱們不能這麼下去了,須得提前做些準備。”

“正是如此……”

“而正所謂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秦檜緩緩言道。“咱們的結果雖說還得看大局,但一開始卻該朝着最好的那個結果儘量去做纔對。”

“可眼下局面,又能如何去做?”這一次,輪到洪涯攏起手來,然後蹙眉不止。“莫說南面不容,便是北面局面也都僵住。”

“那就從眼下做起,從北面僵局入手,將局面解開!”秦檜當即應聲,其人言語中竟然漸漸有些從容不迫起來。“然後趁着解局嘗試在金國真正把握權柄,再看局勢推動議和……最後將咱們放在議和之中,作爲條款,看南面那位官家的言語。”

“具體怎麼說?”洪涯居然也有些被對方情緒感染,繼而振奮。

“金人朝政混亂,內鬥不得其法,看似強橫,其實荒誕可笑,咱們若能把握住關鍵人物,便可推動解局……”

“咱們只能攛掇撻懶,而撻懶如今無用,眼下關鍵須在粘罕。”

“如今無用,將來未必無用,至於眼下關鍵固然在粘罕,但從四太子兀朮入手,也未必不能成。”秦檜肅然相對。

“兀朮?便是兀朮又如何?”洪涯一時不解。

“我與兀朮有些交往,還是能說上話的……”

“……”

“我去說服兀朮解局。”秦檜咬牙決斷。

“然後呢?”

“然後我從兀朮,你從撻懶……爭權便是!你可知如何爭權?”

“結黨營私罷了。”洪涯忽然覺得釋然下來,一時失笑。“誰人不知?”

“正是此言。”

“但便是爭權成功,然後又該如何議和才能讓南面北面一起應許呢?還能讓咱們南下做太平官人?”話題進行到這一步,洪涯對秦檜已經有了三五分信心,但還是忍不住追問下去。

“歸還京東、陝北,南人歸南、北人歸北!”

“妙!”洪涯怔了一怔,旋即振奮。

“其實,此事變數太大,必然會有種種不妥……說不得南北都不會應。”秦檜復又感嘆一聲。“只能說盡量而爲。”

“有一分可能都是不錯的。”洪涯失笑搖頭。“眼下能有一條路便不錯了……咱們再難,難道還能比南面那位官家在淮上時更難?”

秦檜微微一怔,繼而苦笑。

“不過,會之兄。”洪涯忽然笑問道。“你計劃的如此條理、如此清楚,到底是從何時開始有這種想法的?你剛剛不還在說自己委屈嗎?”

“誰知道呢?”秦檜微微動容,略顯感慨。“或許正如洪相公所言,有些東西自己表面上不願意承認,但心裏面其實早就認了,所以這些想法,不知不覺也早就有了……”

洪涯微微頷首,愈發感覺與對方是同甘共苦之同仁,而猶豫了一下,可能是喝多了的緣故,也可能是覺得對方水平遠高於自家,害怕被甩下,這位洪相公忽然攏手開口:“會之兄,那高益恭是個妥當至極的人,等洞庭湖安定了,不如讓他再去河南往來一回吧?”

秦檜微微一怔,繼而眯起了眼睛。

“會之兄如此懇切,我也不好藏私。”洪涯繼續攏着手昂然相對。“我與御營前軍行軍司有些言語,走的是彼時御營前軍監軍万俟卨路子。”

秦會之看着對方思索了許久,方纔重重頷首:“你若是與張俊的御營右軍有約,我未必在意,但御營前軍的岳飛嶽都統是個真正有能耐的帥臣,未必不是一條路……我願信你。”

PS:岳飛札子裏的話翻譯自某史料中嶽飛戰後與牛皋的真實對話,牛皋大概是因爲自己一方損失比較多,所以代表衆將建議殺掉楊麼部衆,而岳飛在公開場合用這些話說服了牛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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