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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守將惱怒修密信 佯裝進取行試探

近午時分,陰雲厚重,熱氣躥升,令人煩悶。

紅墩界的主將營房裏,索周穿着一件白色單衣,腳登一雙鹿皮短靴,半眯着眼兒,斜靠在木枕上,正聽着一個扎束青巾襆頭的幕僚呈報軍情。

“你有沒有給劉汝匿成說,昨晚逃掉的那個傢伙是胡人,”索周懶洋洋地問道。

“青巾襆頭”坐直腰身,答道:“索將軍,我不但給他說了,還將對方的裝束及所攜弓刀作了詳盡描述,可他不屑一顧,反倒問我,’北族部落數以百計,難道高鼻深目、腰掛彎刀的人都是稽胡?’”

“辮奴,純粹是在狡辯!”索周罵道,“方圓數百里,兩軍對壘,殺得天昏地暗,除了稽胡,哪裏還有什麼北族人?”

“是啊,這個意思,我也委婉地說了,”“青巾襆頭”嚥了口唾沫,顯出一臉的無奈,“可他很不耐煩,丟下一句話,便打發我回來了。”

“什麼話?”

“劉汝匿成說,‘我這裏沒有放出去一兵一卒,要是你們索將軍不相信,請他自己來我營中點卯!’”

“呸!”索週一怒而起,啐道,“那幫辮奴個個長得跟山魁似的,紅須藍眼,嗷嗷怪叫,簡直令人作嘔,還想叫我去他營中點卯?”

“青巾襆頭”見狀,連忙勸道:“將軍息怒!咱們也是迫不得已才與稽胡聯合的,等打敗了對面的唐軍,彼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將軍何必爲此等小事動怒呢?”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索周擺擺手,站起身來,向前踱了幾步。

“青巾襆頭”也跟着起身,侍立一旁。

擡頭看看屋頂,低頭思量片刻,索周這才轉過臉來,對屬下說道:“劉汝匿成肯定是在說謊,昨晚逃掉的那個胡人,一定和他有關係,只不過,現在咱們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

“若說他和唐軍暗中往來,嗯……這個……不會是想和唐軍單獨議和吧?”

“難說,”索週一撇嘴,說道。

“可是,李唐對於稽胡而言,不是有族滅之仇嗎?”

“那是李建成乾的好事,”索周雙手抱臂,眼中泛起幽幽的光,說道,“如今,與我們對陣的是柴紹夫婦,雙方在這紅墩界僵持不下,已有月餘,眼看寒冬即將來臨,那羣辮奴難道不想撤回札薩克老巢休整?畢竟妻兒老小都在那裏,誰願意守在這戈壁灘的孤壘中飽受風雪呢?

“的確如此,”“青巾襆頭”沉吟道。

“可是要撤退,”索周繼續說道,“他們又怕被唐軍尾隨追擊,因此,與對方暫時議和,也是權宜之計嘛!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過了這個嚴冬,再從長計議!”

“將軍分析得透徹,”幕僚點點頭,接過話來,“另外,據關中的密探回報,說是李建成正在調集兵馬,不排除乘虛而入,攻拔札薩克城的可能啊!”

“如果是那樣,反而倒好了,”索周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那幫辮奴丟了老巢,成了喪家之犬,也只有一心一意地跟着梁王,纔有出路了!怎會像今日一般,三心二意的,與咱們貌合神離。”

“若稽胡單獨與唐軍媾和……”幕僚皺起眉頭,搓着雙手,不無擔心地說道,“要守住紅墩界,單憑咱們一己之力,恐怕困難重重啊!”

“所以嘛,要竭力避免那幫辮奴做蠢事兒,陷我於不利之境,”索周說道,“我倒要親自去見見這位稽胡大帥,試探試探,看看他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另外……”

索周擡手指了指旁邊的案桌,吩咐道,“你執筆,我口述,給梁王去信一封,懇請朔方敦促稽胡,務必與我同心同德,不要生出二心來纔好!”

見屬下移步落座,援筆在手,擡頭正看着自己,索周清清嗓子,一邊踱着方步走過去,一邊在口中唸唸有詞——

“跪稟梁王:

唐軍退守黑沙河後,連續數日蟄伏不動,我軍謹守要衝,扼制水源,枕戈待旦,必令敵虜不得向北一步!然而兩軍僵持,曠日持久,稽胡雖助我有功,卻心似有變,顯首鼠兩端之狀,有單獨媾和之嫌,望梁王敦促酋帥,曉以利害,與我同心,切不可朝三暮四,崩壞戰局!

步軍副總管索周謹呈”

話音一落,旋即筆停,幕僚低頭將墨汁吹乾,然後起身,捧着信紙交給了主將。

索周接過來,端詳一二,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好,就這樣,即刻遣人送回朔方。”

“遵命,將軍!”

……

哺時已過,日頭偏西,晚風漸起,帷幕緩動。

通稟之後,在一名稽胡衛士的引導下,索周來到了劉汝匿成的牛皮大帳中,只見對方束髮成辮,股股垂下,裘衣披肩,神采奕奕,一條寬大的蹀躞玉帶紮在腰間,正站在豹皮椅子前笑呵呵地等待自己。

索周連忙上前幾步,一躬身,拱手致意道:“數日不見,大帥別來無恙?”

“託梁王的福,有喫有喝,身子骨兒硬朗着呢,”對方笑道,擡手一讓,請客入座。

幾句寒暄之後,稍稍停頓,索周開門見山道:“大帥,幾番較量下來,我看吶,對面唐軍的戰力不過如此,那個什麼平陽公主也徒有虛名,甚至還不如她男人柴紹,一個多月了,咱們這道防線紋絲不動!”

索周避重就輕,故作輕鬆,絕口不提己方的損失。

劉汝匿成沒有立即回答,端起碗來,呷了一口酥油茶,抹抹嘴,說道:“索將軍這話,也對,也不對。”

“哦,是嗎?”

劉汝匿成點點頭,說道:“索將軍堅守故壘,作壁上觀,沒有出去同唐軍搏戰,所以認爲對方戰力不強;其實不然,我沙洲勇士損失幾近三成,便是明證啊……”

聽到對方並未跟着自己的意思來說話,索周咧咧嘴,“嘿嘿”地乾笑了兩聲,心裏開始有數了。

“當然了,唐軍幾番攻壘,均未得手,”劉汝匿成雙眉一翹,把額心中的黑痣高高擠起,侃侃說道,“這表明什麼呢?在紅墩界天然屏障跟前,他們的攻勢徒勞無功,似乎已陷入了窮途末路,撤退恐怕是唯一的選擇了!

再者,久攻不下,對方必然心浮氣躁,隨着時日推移,也難說不生出什麼變故來。”

“變故?”索周睜大眼晴,警惕地一問。

“有這個可能嘛,”劉汝匿成輕描淡寫地一笑,自顧自地說道,“呵呵,只要咱們堅壁不動,壘中的那眼清泉,柴紹夫婦可望而不可及,終將變成他們餘生的夢魘!”

說到這裏,劉汝匿成擡起手來,捏玩着自己打理精緻的小辮兒,笑道:“我打了大半輩子的仗,這次還真是佩服梁王啊——出其不意,搶修防線,居然能讓這座百年前的故壘重現光芒,大放異彩!我沒想到這一處,對面的柴紹夫婦也沒想到,哈哈,哈哈……”

看着對方樂不可支的模樣兒,周索臉上雖然賠着笑,心裏卻在罵:“辮奴,狡黠如此!我只開個頭,說了一句,你卻說了十句!想封我的嘴,沒那麼容易!你究竟有沒有暗通唐軍,看看你願不願意攻出去就知道了……”

想到這裏,索周低下頭去,也端起面前的酥油茶來,啜了一口,放碗說道:“大帥,誠如適才所言,我們兩家扼守故壘,雖有幾成損失,但對方的折損更大啊,看看壘下堆積如山的屍骸便可知了,更不要說他們的一員大將被您給射殺了,可以想見,此時此刻,對方的軍心士氣是何等低落!”

劉汝匿成聽罷,神采飛揚,不無得意地捋須點頭,笑道:“那日搏戰,若射殺的是柴紹便更好!”

“那是,那是,”索周忙不迭地接過話來,臉上堆滿了笑容,嘴上說着“大帥神勇,人所共知”,可心裏卻十分鄙夷,直想吐出一句“若射殺了柴紹,你恐怕連梁王都不放在眼裏了!”

索周舔舔嘴脣,身體前傾,眨眼說道,“大帥,唐軍遭此重創,已是強弩之末了,我看吶,咱們也不必過於保守,當乘勢而進,反守爲攻,直撲黑沙河,打他個措手不及,說不定還能生擒柴紹夫婦呢!”

“反守爲攻?”劉汝匿成眼皮一擡,反問道。

“對呀!只要在黑沙河擊破唐軍,他們必定南撤到自己的境內,如此一來,戰事便徹底扭轉了!等到了明年春天,得到突厥處羅大可汗的恩允,咱們兩家聯手,殺入關中,便大局可定啊!大帥您不但可以報仇雪恨,還能得到長安的寶貨仕女,豈不美哉!”

“聽上去不錯,”劉汝匿成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地問道,“怎麼着,索將軍改變主意了?不再龜縮壘中了?”

“打仗嘛,講究個因勢利導,”索周自嘲地一笑,“要想徹底改變被動的局面,最關鍵的一步,就看咱們現在敢不敢反擊!”索周雙眼一瞪,盯着對方說道。

劉汝匿成吸了一口氣,往豹皮大椅中一靠,將雙手抱在胸前,看着帳頂,不置可否。

索周也不着急,又端起碗來,裝模作樣地喝了一小口,心裏盤算着對方會如何回答。

其實,不管對方如何回答,索周都覺得自己穩操勝券——若出戰反擊,稽胡騎兵必定打頭陣,而自己則帶領步卒跟在後面,可以坐山觀虎鬥,收取漁人之利;若拒絕出戰,則說明稽胡心生二意,暗通唐軍,極有可能單獨媾和,那麼自己就先人一步,做好反制。

這時,只見簾門掀動,一名千夫長躬身進來,湊到劉汝匿成的耳邊嘰裏嘀咕地說了幾句,一哈腰,便退了出去。

“大帥有事?”索周問道。

“無妨,”劉汝匿成擺擺手,“眼看要過冬了,我帶兵在外,無暇顧及扎薩克城,所以請梁王分派些糧草過去,解決我的後顧之憂,來人稟報,此事已經辦妥了。”

“哦,原來如此,”索周點點頭,暗自歡喜,看來自己猜得不錯,對方時時掛記着扎薩克老巢。

正在思量時,只見劉汝匿成雙手一撐,在豹皮大椅中坐直腰身,轉過頭來,緩緩說道:“索將軍,反擊一事,恐非良策啊——唐軍駐紮在黑沙河已非一日兩日,我聽聞,他們挖塹築壘,防守甚嚴!若說發動突襲,在他們立足未穩時尚有勝算,而如今嘛,強行進攻,只怕是得不償失哦!所以……”

儘管看到索周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劉汝匿成視而不見,稍稍停頓,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講下去,“所以,我認爲,堅守故壘以待時變,纔是咱們的明智選擇!”

聽到這裏,索周恨不得提起刀來捅了對方——“既然要堅守故壘,與唐爲敵,你爲何要暗中聯絡敵人?想把我當猴兒耍嗎?這沙塞蠻子真是個表裏不一,兩面三刀的傢伙!”

至此,索周覺得自己的試探已經完成,對方吃裏扒外的伎倆昭然若揭——拿着朔方的糧餉,卻幹着通敵的勾當,打起自己的算盤!

就在一瞬間,“噌”地一下,索周對稽胡的戒備之心頓時猛增了百十倍,眼前的這個酋帥雖然近在咫尺,面龐熟悉,但在自己的心裏,頃刻間他卻已去萬里,如同殭屍一般立在跟前。

索周畢竟是行伍老手,在官場中摸爬滾打多年,只見他擠出一絲笑容,迅速收斂露出兇光的眼神兒,變得溫和順從,連連點頭,恭敬地說道,“這只是索某的拙見,成與不成,全憑大帥定奪……哦,不早了,軍中還有些軍務須處置,索某告退,改日再來拜會!”

“索將軍慢走,恕不遠送,”劉汝匿成也不起身,只坐在豹皮大椅裏將手一擡,算是道別。

走出帳外,天色陰沉下來,晚風吹拂,褲管兒擺動,一絲寒意由下而上傳遍全身,索周厭惡地轉過臉去,惡狠狠地瞪了牛皮大帳一眼,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營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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