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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六章 滔天(七)

一切如煙塵掃過。

四月二十八,臨安。

馬車奔馳在城池間的道路上,拐過道路的急彎時,對面的馬車駛來,躲避不及,轟的撞在了一起,驚亂的馬匹掙扎着試圖爬起來,木輪離了車軸,骨碌碌地滾向遠處路邊的食攤。小小廣場上,衆人在混亂中罵起來,亦有人聚攏過來,幫忙挽住了掙扎的駿馬。

成舟海從車裏爬出來,摸摸額頭,那兒被木片刮傷了,正流出鮮血來,他只是順手擦了擦。對面的馬車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人,臨安封城四月,生活節奏漸慢,如此奔行或許也是聽到了什麼消息,他拍拍隨行人的肩膀,讓對方處理,過去解了其中一匹馬,翻身而上。

這一路過去,是臨安城北李頻的一處別業,有人開門來迎。院子裏李頻已經到了,鐵天鷹亦已抵達,空曠的院落邊栽了棵孤零零的垂柳,在上午的陽光中擺動,三人朝裏頭去,推開房門,一柄柄的刀槍正在滿屋滿屋的武者手上拭出鋒芒,房間一角還有在磨刀的,手法熟練而凌厲,將刀鋒在石頭上擦出滲人的青光來。

三人繼續朝裏走。

“消息確定嗎”

“最多還有半個時辰,金國使臣自安定門入,身份暫時待查。”

掀開房門的簾子,第二間屋子裏同樣是打磨兵器時的樣子,武者有男有女,各穿不同服裝,乍看起來就像是街頭巷尾最普通的行人。第三間屋子亦是同樣光景。

“朝堂局勢混亂,看不清端倪,殿下今早便已入宮,暫時沒有消息。”

“要不要等殿下出來做決定”

“殿下交由我見機行事。完顏希尹攻心之策經營了一年,你我誰都不知道如今京中有多少人要站隊,寧毅的鋤奸令使得我等更加團結,但到撐不住時,恐怕一發不可收拾。”

“知道了。”

鐵天鷹點了點頭,眼中露出決然之色,李頻也點了頭,成舟海站在那兒,前方是走到另一個空曠院子的門,陽光正在那邊落下。

“護送女真使臣進來的,可能會是護城軍的部隊,這件事不論結果如何,可能你們都”

鐵天鷹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說話,回頭看看:“都是刀口舔血之輩,重的是道義,不看重你們這王法。”

他說到這裏,成舟海微微點頭,笑了笑。鐵天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又補充了一句。

“都料到會有這些事,就是早了點。”

房間裏的武者將兵刃藏於懷中。成舟海沒有再說,李頻送他出去:“該打招呼的,陸續都打了招呼,時間倉促,回信未知,禁軍牛興國與我有舊,我待會再去見他,查看情況,殿下那邊,得你去操心了成兄,風起於青萍之末,有些事情待到看清楚時,就已經晚了,該做的事情就做,畢竟自寧毅弒君之後,這天下也已經沒什麼出格的大事了。”

成舟海點頭:“我先去聯繫殿下,該做的準備都要做起來。”

臨安皇城內宮,福寧殿側房,周佩坐在那兒,一面看書,一面聽着窗外花園的鳥鳴之聲。

她已經等待了整個早晨了,外頭議政的金鑾殿上,被召集而來三品以上官員們還在混亂地爭吵與打鬥,她知道是自己的父皇挑起了整個事情。君武負傷,鎮江淪陷,父親的整個章法都已經亂了。

事實上在女真人開戰之時,她的父親就已經沒有章法可言,待到走出言和黑旗的那招臭棋,與百官決裂,恐懼恐怕就已經籠罩了他的身心。周佩時常過來,希望對父親做出開解,然而周雍雖然面上和氣點頭,內心卻難以將自己的話聽進去。

無論如何,自己的父親,沒有迎難而上的勇氣,而周佩的所有開解,最終也是建立在勇氣之上的,君武憑勇氣直面女真大軍,但後方的父親,卻連相信他的勇氣都沒有。

她也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這期間周佩與秦檜見過幾次,對方唯唯諾諾,但滴水不漏,周佩也不知道對方最後會打什麼主意,直到今天早上,周佩明白了他的主和意願。

她等着說服父親,在前方朝堂,她並不適合過去,但私下裏也已經通知所有能夠通知的大員,盡力地向父親與主和派勢力陳說厲害。即便道理過不去,她也希望主戰的官員能夠團結一心,讓父親看到形勢比人強的一面。

她喝了一口茶杯裏已經涼掉的茶水,不知道什麼時候,腳步聲從外頭過來,周雍的身影出現在房間的門口,他一身九五至尊的黃龍袍服,黃袍下的身體卻已經消瘦不堪,面上的神態也顯得疲倦,只是在見到周佩時,那乾瘦的面孔上還是顯出了一絲溫潤柔和的顏色。

“女兒等久了吧”他快步走過來,“不行禮、不行禮,君武的消息你知道了”說到這裏,面上又有悽然之色。

“君武只是負傷,並無大礙,女兒今日過來,是希望能向父皇陳說利害,望父皇能夠收回成命,鎮江雖失,但事情尚有可爲,只要臨安”

她的話說到這,周雍擺了擺手:“女兒啊,這些事情,交由朝中諸公,朕唉”

“可爲何父皇要下令給錢塘水師移船”

“女兒啊這些事情讓秦卿跟你說好不好秦卿,你進來”

周雍面色爲難,朝着門外開了口,只見殿門外等着的老臣便進來了。秦檜頭髮半白,由於這一個早上半個上午的折騰,頭髮和衣服都有弄亂後再整理好的痕跡,他微微低着頭,身形謙恭,但臉色與目光之中皆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慷慨之氣。秦檜於周佩見禮,隨後開始向周佩陳說整件事的利害所在。

上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這宮殿之中,周佩一襲長裙,筆直地挺立。聽得秦檜的說辭,她雙脣緊抿,只是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憤怒,過不多時,她指着秦檜大罵起來。秦檜當即跪倒,口中說辭並不停止,周佩或罵或辯,最終還是朝向一旁的父親開始說話。

她神色悽然,先是說君武在前方的奮戰將毫無價值,又論及百萬人的犧牲,後又開始駁斥秦檜的狼子野心,武朝恐又要重蹈靖平年間的覆轍。說到後來,周雍終於也忍不住了。

“奮戰奮戰,什麼奮戰,誰能奮戰鎮江一戰,前線士兵破了膽,君武太子身份在前線,希尹再攻過去,誰還能保得住他女兒,朕是平庸之君,朕是不懂打仗,可朕懂什麼叫壞人在女兒你的眼裏,如今在京城之中想着投降的就是壞人朕是壞人朕以前就當過壞人所以知道這幫壞人能幹出什麼事情來朕信不過他們”

他的聲音震動這宮殿,唾沫粘在了嘴上:“朕信得過你,信得過君武,可局勢至此,挽不起來了現在唯一的出路就在黑旗,女真人要打黑旗,他們沒空搜刮武朝,就讓他們打,朕已經着人去前線喚君武回來,還有女兒你,咱們去海上,女真人只要殺不了我們,我們就總有再起的機會,朕背了逃跑的罵名,到時候讓位於君武,不行嗎事情只能如此”

周佩流着眼淚,低吼道:“早知如此,還不如將那半壁江山割給了華夏軍”

“朕也想割”周雍揮手吼道,“朕放出意思了朕想與黑旗談判朕可以與他們共治天下甚至女兒你你也能但那黑旗做了什麼女兒啊,朕也跟你兩次三番地說了這些,朕朕不是怪你。朕、朕怪這朝堂沽名釣譽的衆人,朕怪那黑旗事已至此,能怪朕嗎,朕能做的都做了這件事就是他們的錯”

“我不會去海上的,君武也一定不會去”

“那只有朕活着,或許君武還能保下一條命來朕思前想後,已經決定了”

“父皇你貪生怕死,彌天大錯”

“閉嘴閉嘴”

周雍歇斯底里地吶喊出來。

“朕是一國之君”

“朕是天子”

“朕是皇帝”

聲音迴盪,代表九五之尊的威嚴而隆重的金黃袍袖揮在空中,樹上的鳥兒被驚得飛走了,皇帝與公主的威嚴在宮殿裏對峙在一起

各類行人的身影從不同的方向離開院子,匯入臨安的人流當中,鐵天鷹與李頻同行了一段。

“禁軍餘子華乃是陛下心腹,纔能有限唯忠心耿耿,勸是勸不了的了,我去拜訪牛興國、而後找牛元秋他們商議,只希望衆人齊心,事情終能有所轉機。”

“廟堂之事,我一介武夫說不上什麼了,唯有拼命而已。倒是李先生你,爲天下計,且多保重,事不可爲,還得見機行事,不必勉強。”

“世間事,有時候勉強不得,又有些時候,非得勉強,誰說得準呢。”

“那倒也是李先生,重逢許久,忘了問你,你那新儒家,搞得怎麼樣了”

“重視格物,推行教化,希望最後能將秦老之學融會貫通,推行出去,開了頭了,可惜天下不定,時不我待。”

“先生還信它嗎”

“我之所學愚鈍,或許因爲在太平年間的所學,到了亂世左支右拙,可或許從亂世中長成之人,又能有更多更新的領悟呢,我等的希望,或許還在下一代之上。但儒學千年道統,德新深信不疑。”

“那便行了。”

“鐵捕頭不信此事了”

“老夫一生都是江湖市井之人,又趟過公門這攤渾水,許多事情的對對錯錯,問不盡、分不清了。其實,也沒那麼講究。”

老捕快笑了笑,兩人的身影已經漸漸的接近安定門附近預定的地點。幾個月來,兀朮的騎兵尚在城外遊蕩,靠近城門的街頭行人不多,幾間店鋪茶樓有氣無力地開着門,油餅的攤子上軟掉的大餅正發出香氣,幾許路人緩緩走過,這平靜的景色中,他們就要告辭。

“李先生,你說,在將來的什麼時候,會有人說起今日在臨安城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嗎”

“或許有一天,寧毅得了天下,他手下的說書人,會將這些事情記下來。”

“那樣也不錯。”

他們笑起來,各自道了保重,告辭了。老捕快揹着長刀,披着薄披風,踏上街邊茶肆的二樓,不少方纔分開的人,已經在這裏等待,下方道路上,人也漸漸多起來。

鐵天鷹叫了一壺茶,在窗口緩緩地喝,某一刻,他的眉頭微微蹙起,茶肆下方又有人陸續上來,漸漸的坐滿了樓中的位置,有人走過來,在他的桌前坐下。

“這裏有人了。”鐵天鷹望着窗外,喝了口茶。

對面坐下的男子四十歲上下,相對於鐵天鷹,還顯得年輕,他的面容明顯經過精心梳洗,頜下無須,但仍舊顯得端正有氣勢,這是長期居於上位者的氣質:“鐵幫主不要拒人千里嘛。小弟是誠心而來,不找事情。”

“聶金城,外頭人說你是江南武林扛把子,你就真以爲自己是了不過是朝中幾個大人手下的狗。”鐵天鷹看着他,“怎麼了你的主子想當狗”

“鐵幫主德高望重,說什麼都是對小弟的指點。”聶金城舉起茶杯,“今日之事,迫不得已,聶某對前輩心懷敬意,但上頭髮話了,安定門這邊,不能出事。小弟只是過來說出肺腑之言,鐵幫主,沒有用的”

這說話之間,街道的那頭,已經有浩浩蕩蕩的軍隊過來了,他們將街道上的行人趕開,或是趕進附近的房舍你,着他們不許出來,街道上人聲疑惑,都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既然心存敬意,這件事算你一份一起幹吧。”鐵天鷹舉了舉茶杯。

聶金城閉上眼睛:“心懷熱血,匹夫一怒,此事若早二十年,聶某也就義無反顧地幹了,但眼下家人父母皆在臨安,恕聶某不能苟同此事。鐵幫主,上頭的人還未說話,你又何苦孤注一擲呢或許事情還有轉機,與女真人還有談的餘地,又或者,上頭真想談談,你殺了使者,女真人豈不正好發難嗎”

“你們背後的大人們,果然又想要徐徐圖之了。”

“即便不想,鐵幫主,你們今日做不了這件事情的,一旦動手,你的所有弟兄,全都要死。我已經來了,便是明證。”聶金城道,“莫讓兄弟難做了。”

鐵天鷹坐在那兒,不再說話了。又過得一陣,街道那頭有騎隊、有車隊緩緩而來,隨後又有人上樓,那是一隊官兵,領頭者身着都巡檢服裝,是臨安城的都巡檢使李道義,這都巡檢一職管統兵駐防、禁軍招填教習、巡防扞禦盜賊等職務,說起來便是慣例江湖人的頂頭上司,他的身後跟着的,也大都是臨安城裏的捕快捕頭。

這隊人一上來,那爲首的李道義揮揮手,總捕快便朝附近各茶桌走過去,李道義本人則走向鐵天鷹,又拉開一張位子坐下了。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向鐵天鷹拱手:“鐵幫主,本官敬你以前是六扇門的前輩,話不多說了,叫上你的人,跟本官回去,今日過了午時,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今夜興慶樓,本官給你擺酒賠罪。”

鐵天鷹看着窗外的一幕幕光景,他的心中其實早有所覺,就如同十餘年前,寧毅弒君一般,鐵天鷹也早就察覺到了問題,今天早上,成舟海與李頻各自還有僥倖的心思,但臨安城中能夠動彈的牛鬼蛇神們,到了這一刻,終於都動起來了。

這些人先前立場持中,公主府佔着權威時,他們也都方方正正地行事,但就在這一個早晨,這些人背後的勢力,終於還是做出了抉擇。他看着過來的隊伍,明白了今天事情的艱難動手可能也做不了事情,不動手,跟着他們回去,接下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了。

茶樓裏、對面的樓上,各有目光朝這裏投來,他們的眼中閃過疑問,鐵天鷹舉着茶杯,目光也更是悲憫,他想起與李頻的對話,若事不可爲,不必勉強,是啊,形式比人強,自己是不必勉強的。

“你們說”白髮參差的老捕快終於開口,“在將來的什麼時候,會不會有人記得今天在臨安城,發生的這些小事情呢”

初夏的陽光照射下來,偌大的臨安城猶如具備生命的物體,正在平靜地、如常地轉動着,巍峨的城牆是它的外殼與皮膚,壯麗的宮殿、威嚴的官衙、各種各樣的院落與房舍是它的五臟六腑,街道與河流成爲它的血脈,船隻與車輛幫助它進行新陳代謝,是人們的活動使它成爲偉大的、有序的生命,更爲深刻而偉大的文化與精神黏着起這一切。

老捕快的眼中終於閃過深入骨髓的怒意與沉痛。

三人之間的桌子飛起來了,聶金城與李道義同時站起來,後方有人出刀,鐵天鷹的兩個徒弟靠近過來,擠住聶金城的去路,聶金城身形扭動如巨蟒,手一動,後方擠過來的其中一人喉管便被切開了,但在下一刻,鐵天鷹手中的長刀如雷揮斬,聶金城的手臂已飛了出去,木桌飛散,又是如雷霆卷舞般的另一刀,聶金城的胸口連皮帶骨一齊被斬開,他的身體在茶樓裏倒飛過兩丈遠的距離,粘稠的鮮血轟然噴濺。

李道義的雙腿顫抖,看到了陡然扭過頭來的老捕快那如猛虎般血紅的眼界,一張巴掌落下,拍在他的天靈蓋上。他的七竅都同時迸出血漿。

無數的刀槍出鞘,有點燃的火雷朝道路中央落下去,暗器與箭矢飛舞,人們的身影衝出窗口、衝出屋頂,在吶喊之中,朝街頭落下。這座城池的安寧與秩序被撕裂開來,時光將這一幕幕映在它的剪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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