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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懵懂的感情(3)

我仍然和以前一樣上學放學,可是眼睛裏面看到的世界和以前總是有點不一樣了。我常常半夜裏驚醒,躲在被子裏哭泣,我瘋狂地懷念外公,想念他給我買的酒心巧克力,想念他身上淡淡的墨香,還有他溫和寵愛的目光。我無比清晰地知道,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如他一般,對我無所保留地溺愛了。

我的同學們仍在無憂無慮,而我已懂得了失去。這世上,原來擁有時有多幸福,失去時就會有多痛苦。老天給你多少,就會拿走多少。

週末,我拿着瓊瑤的《雁兒在林梢》去遊戲機房看書,小波、烏賊和幾個兄弟正在遊戲機房前澆水泥。

我問他們做什麼,烏賊說是小波的主意,門前鋪上水泥,既容易打掃,又容易保持乾淨,到了夏天,搭個遮陽棚,就可以兼賣冷飲。

我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後,就跑到院子裏看書去了。一整本《雁兒在林梢》看完,我望着頭頂的葡萄發呆。小說裏的男人真的存在嗎?會有一個人這樣愛我嗎?想到張駿,我有喜悅、有惆悵,還有隱祕的幻想和期待。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愛我,就如小說中的男主角愛女主角一般。

第二天再去遊戲機房時,門前的水泥地已經幹了。烏賊和小波正在滑旱冰,兩個人滑得都很好,我喫驚地瞪着他們。

有人來買遊戲幣,烏賊脫下旱冰鞋,叫我:“四眼熊貓,我要去看店,給你玩了。”

我看着眼前半舊的旱冰鞋,無限欣喜中有手足無措的感覺。小波坐到我旁邊,幫我調節着旱冰鞋的大小,說:“試一下。”

我如穿水晶鞋一般,小心翼翼地穿上旱冰鞋,感覺腳底下的軲轆直打滑,站都不敢站起來。小波伸手,我扶着他的手,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傳授着經驗:“先學習滑外八字,一腳用力蹬,另一腳借力往前滑,剛開始時,不好把握平衡,就雙腿微彎,儘量把重心放低,記得身子要前傾,這樣即使摔倒了,也有胳膊撐着,不會傷到頭……”

我在他的攙扶下,開始滑旱冰,奈何我這人真的是小腦極度白癡,完全掌握不了要領,常常摔跤。有時候,小波能扶住我,有時候,他不但扶不住我,還被我帶得摔倒。烏賊坐在門口大笑:“四眼熊貓怎麼這麼笨?我滑了三次就會滑了,她這個樣子要學到什麼時候?”

我瞪他,他卻依舊笑。小波安慰我:“慢慢來。”

我們就在烏賊的嘲笑聲中,一跤又一跤地摔着,我摔得胳膊都青了,小波被我拖累得也帶了傷。烏賊搖頭笑:“太可怕了!小波自己學的時候,沒摔兩次就學會了,現在教你這個大笨蛋比自己學的時候還摔得多,打死我也不去教女孩子學滑旱冰。”

滑了一個多小時,我連自己站都還膽怯。烏賊齜着牙,不停地打擊我、羞辱我:“太笨了,李哥還說你聰明,聰明個屁!”

我不吭聲,脫下旱冰鞋,默默坐到院子中去看書,眼睛盯着書,腦海中卻浮現着張駿牽着女生翩然而滑的樣子。

小波進來看我,問:“生烏賊的氣了?”烏賊站在門口,看着我。

我哼了一聲,不屑地撇撇嘴:“我能背下整首《春江花月夜》,他可以嗎?”

烏賊“操”的一聲,衝我揮了下拳頭,轉身進屋子裏去了,小波笑,問我:“你還有勇氣滑嗎?”

我也笑:“爲什麼沒有?愛因斯坦做到第三個板凳,才勉強能看,別人學三次就會了,我大不了學十次、百次唄!”

“好,我明天繼續教你。”

“不用你教。”

小波困惑不解,我說:“你能告訴我的已經都告訴我了,下面靠的是我自己練習。”

小波默默地看了會我,笑着說:“那也好,旱冰鞋就放在院子裏,你想滑的時候,自己拿。”

從此後,遊戲機房前就多了一道風景。每天中午,我一喫過午飯就會跑去練習,晚上也會練習,週末也會練習。我總是記得小波的傳授,摔跤可以,但是不要摔到頭。每次摔倒時,都記得用手保護自己,因爲經常用手撐地面,感覺自己的胳膊都摔斷了。

我不記得到底摔了多少跤,只記得那段時間,我走路的時候,都是打着擺的,手掌上都是傷,有一次摔下去時,大拇指窩着了,很長時間,都伸不直,可我依舊照練不誤。

我的堅韌與執着,讓烏賊大爲喫驚,看我摔得太慘,他還特意和小波說,讓小波勸勸我。其實,並不是我多喜歡滑旱冰,只是因爲我腦海中有一幅畫面,在畫中,張駿牽着我的手翩然滑翔。

在與旱冰鞋的辛苦搏鬥中,外公去世的悲痛漸漸沉澱到心底,肉體上的勞累讓我一上牀就睡得死沉,再沒有半夜醒來哭泣過。

幾個月過去後,礙於天資所限,我滑得還是稱不上風度翩翩,不過也有模有樣了。正當我決定開始要學習倒滑時,正當我決定揀一個合適的時機,在學校裏顯擺一把時,突然發現,同學們都不滑旱冰了。它就如一陣風,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這個反應總是比別人慢很多拍的人,在別人已經玩得熱火朝天時,我才留意到,而等我學會時,大家已經不愛玩了。

我原本一腔熱血,卻無處可灑,茫然若失地拋棄了旱冰鞋,向小波學習倒滑的事情自然也不了了之。

3

還未戀愛,就已失戀

我可以鎖住日記本,卻鎖不住我的心。

我可以鎖住我的心,卻鎖不住愛和憂傷。

我可以鎖住愛和憂傷,卻鎖不住追隨你的目光。

多年後,我可以,雲淡風輕,微笑着與你握手,再輕輕道別。

而那個,那個未及出口的字,你永不會知道,

它被深鎖於滔滔而逝的時光河底。

我在租書店老闆的推薦下,從瓊瑤開始,一頭扎進了言情小說的世界。那個時期的臺灣言情小說,描寫女主角時,不流行講此人有多麼美貌,喜歡形容此人多麼有氣質,多麼與衆不同。我知道自己的長相併不出衆,所以我常常思考什麼是氣質,偷偷地在心裏渴望着擁有氣質,能像言情小說中的女主角一般,相貌平凡、家世平凡,卻靠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氣質讓男主角對我留意。可“氣質”二字實在太抽象了,觀察周圍所有受男生歡迎的女生,我覺得她們打扮長相也許各有不同,但有一點很相同,就是她們真的都長得挺好看。沒看到哪個女生長得特普通,只因爲她有漫畫少女般的笑容就讓男生都喜歡上。

正當我對“氣質”二字百思不解時,老天把答案和打擊一同送到了我面前。

我想我一直是自卑的,可是,高老師的出現,讓我的世界突然被投射進陽光;張駿的友好,讓我不自禁地渴望着更多,甚至一廂情願地幻想着命運的安排。爲什麼只有他和我被高老師看中?爲什麼只有他和我在一起上補習課?爲什麼他會幫我撿石頭?爲什麼他今天和我說話了?爲什麼他不問他的同桌借橡皮,要來問我借?爲什麼他今天走過我桌子旁時,回頭看了我一眼?爲什麼……

在無數個爲什麼中,所有的日常瑣事經過我左分析、右分析,沒有意義也被我分析出了意義,我總覺得這些都是一種跡象,都暗含着將來,似乎是命運在告訴着我什麼,我隱隱地渴望着心底的幻想變成真實。我喜歡用撲克牌算命,一遍遍算着我和張駿的命運,如果是好的,我就很開心;如果不好,我就重新洗牌,覺得肯定是剛纔牌沒洗好,算得不準。

也許這無數多的爲什麼的答案非常簡單,他走過我桌子旁回頭看了我一眼是因爲我臉上濺了一滴墨水,他問我借橡皮是因爲他同桌的橡皮不見了……可當年的我不會這麼想,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一相情願的幻想中,被我鍍上自己所期望的夢幻色彩。

正當我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小心地觀察、小心地企盼、小心地接近他時,一個轉學來的女生改變了一切。

當她隨着語文老師走進教室,站在講臺上向大家落落大方地微笑時,我終於明白了言情小說中的“氣質”二字。老師說她叫關荷,真的人如其名,一朵荷花。後來,我走過很多城市,到過很多國家,見過很多美女,但是每次回想起美女時,小關荷總會第一個跳入我的腦海。

她穿着紫羅蘭色的大衣,頭上戴着一隻紫色蝴蝶塑料髮卡,烏黑的直髮順服地披在肩頭。她的五官並不比班裏漂亮女生更漂亮,可她身上有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感覺,令我注目。面對陌生的班級,她既不害羞地躲藏,也不急於融入地討好,只亭亭玉立於水中央。

在其後的日子裏,關荷展現出難以言喻的魅力,她學習優異,第一次考試就奪得了全班第一;她多才多藝,元旦的班級聯歡會上一曲自拉二胡自唱的《草原之夜》讓老師和同學們都驚爲天人;她出的板報一舉扭轉了我們班常年輸給(2)班的慘象。

可她絲毫沒有其他女生的驕傲,她總是笑容親切、聲音溫柔,她對老師不卑不亢,對同學謙虛有禮,不管男生、女生、好學生、壞學生都爲她的風采傾倒。

都說女生之間很難有友誼,我們班的女生也一再驗證着這句話,一會兒親密得形影不離,一會兒又在背後說對方的壞話,可是關荷成了一個例外,不但全班的男生喜歡她,就是全班的女生也都喜歡她,甚至如果一個女生說了關荷的壞話,其餘女生會集體和她絕交。漸漸地,即使以前最驕傲、最喜歡嫉妒的女生也開始討好關荷,而關荷對所有人的態度都一樣,她對所有人都很好,只要需要她的幫助,她一定做到,可她對所有人又都很疏遠,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但是,正是她這種既親近又疏離的態度更是讓女生瘋狂,每個女生都爭着對關荷好,都想讓自己成爲關荷的好朋友,甚至向別人吹噓關荷其實和她更要好,似乎能得到關荷青睞的人就會高人一等。

我目瞪口呆、匪夷所思地看着關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所向披靡地征服了我們六年級(1)班所有男男女女的心。平心而論,我也喜歡她,因爲我相信以我們班那幫八卦女生的碎嘴,我的所有醜事都逃不過關荷的耳朵,可是她對我的態度一如她對其他同學,既不親近,也不排斥。有一次我把墨水滴到衣服上,她看見了,主動告訴我把米飯粒塗在墨水痕跡上輕輕揉搓,就會比較容易洗乾淨。

關荷真的是一個讓人非常舒服的女生,她有絢爛的光華,但是她的光華是溫和的,不會如神童一樣刺傷別人,而且她給人的感覺更真誠寬容,會讓你不知不覺中就喜歡上她,想親近她。我有時會非常無聊地想,如果陳勁還沒有跳級,不知道他們兩個“王”對“王”誰會勝出,還是彼此間冒出火花?

在這場席捲全班的“愛荷風潮”中,張駿未能倖免,我常常看見他和幾個哥們兒去找關荷,常常看見他主動幫關荷做值日,常常看見他和關荷有說有笑。在仔細打量完關荷之後,再審視自己,我悄無聲息地縮回了自己的殼子裏。

有一次,我們上完數學競賽的補習課時,他問我:“如果男生想追女生,該送她什麼?你們女生一般都喜歡什麼?”

我呆呆地看着他,胸膛裏的那顆心,痛得似乎就要凝結住,卻仍掙扎地跳着,怦怦、怦怦、怦怦……聲音越來越大,我的胸膛都似要被跳破,可他一點都聽不到,仍苦惱地抓着腦袋,問:“電視上的女生都喜歡花,你覺得送花如何?”

我低下頭,抱着書本,留下一句“我不知道”,便飛快地走向教室。

沒多久,我就聽聞張駿向關荷表白了,關荷有禮貌地拒絕了他。班級裏的女生說得有鼻子有眼,似乎當時她們就在跟前,目睹了一切的發生。關荷被描述得風姿飄然,高貴如天鵝,張駿則被說得不自量力,雖不至於如癩蛤蟆,可在衆位女生的口中,張駿的被拒絕簡直理所當然。

我沒有半絲高興,反倒滿心都是悲傷,哀憫他,也哀憫自己。那段時間,我常常一個人窩在遊戲機房的角落裏發呆,想着關荷的風華,就忍不住地鼻子發酸。如果她是荷塘中最美的那一株荷花,我就是長在荷塘邊泥地上的一棵小草,不管怎麼比,我都沒有一點可以比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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