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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似曾風雨路(4)

我繞着李哥左跳、右跳,卻總是無法拿到自己的眼鏡,雖然我邊笑邊跳,可就是不肯叫他大哥,他也就是不肯給我,我有些急了,揪着他的西服,想強奪。

烏賊大叫:“四眼熊貓又要發潑了,李哥,你可別光提防她的手,她的嘴比手毒。”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疤!烏賊這貨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氣得顧不上搶眼鏡,順手拿起樓道里做裝飾用的一盤子塑料蘋果,砸烏賊。我居高臨下,砸得他全無還手之力。

李哥和小波都趴在樓梯上看,邊看邊說風涼話,烏賊氣得破口大罵,邊罵邊逃。

我們幾個,以前常在一塊兒笑鬧,打撲克講笑話,可隨着李哥生意越做越大,大家都行色匆匆,即使見面,也總是有正事談,很久沒有這麼放開鬧了,所以,我們又笑又叫,半瘋半癲,一半爲着開心,一半隻是貪戀這單純快樂的時光。

烏賊抱着腦袋左跳右躲,沒想到幾個人正好進來,我的蘋果滴溜溜地飛向他們,眼看着要砸到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他們中的一個人橫地裏跑出來,跳起,接住了蘋果。

雖然模糊,但我近視度數還不深,他的身影又很熟悉,立即認出接蘋果的是張駿,也想到了剛纔砸的是誰,不禁呆住。

李哥一巴掌拍到我背上,用的是空掌,就是五指合攏,掌心盡力後縮,落下去時,因爲有空氣在掌中,所以啪的一聲大響,聽着重,實際不疼。

“闖禍了吧?還不給六哥道歉,再多謝小駿哥。”

李哥嘴裏說着,人已經走下樓,熱情地給六哥遞煙敬酒,拉着他坐。

小波把我拉進房間,把眼鏡架回我的鼻樑上,叮嚀:“待在屋裏別出去,想回家了,如果他們還沒走,就從陽臺上翻下去。”

他要走,我拽住他胳膊,說:“你別出去,小六肯定又要叫人灌你酒。”

他笑:“沒事的,我酒量好。”

我只得放開他,在屋子裏坐了會兒,想看書卻看不進去,決定離開,從陽臺上往下翻,手鉤在欄杆底下,身子懸空,晃來晃去,琢磨着是豁出去直接跳下去,還是努力抓住牆邊的排水管滑下去。

旁邊的街上有人不停地按自行車鈴,我扭頭看,竟是神童陳勁,他騎在自行車上,一腳踮在地上,一腳仍在腳踏板上,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一失神,手上的力氣沒了,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差點把屁股摔成八瓣,疼得齜牙咧嘴,頻頻吸氣。

陳勁樂得大笑,險些連着自行車一塊兒栽倒。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裝作不認識,站起來就走。

他推着自行車來追我:“羅琦琦,你還記得我嗎?”

我裝糊塗,迷茫地看他,他泄氣:“我是陳勁,小學和你坐過同桌。”

我仍然不理他,他不甘心,似乎有點不相信他竟然會被人忘掉,想要提醒我,可難免一不小心淪落成自我吹噓,那更是他不屑爲之的,所以他只能悶悶地推着自行車,不說話,卻又不離去。

我突然問他:“爲什麼?”

他反問:“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你不是陳勁了?”

他會過意來,嘴邊慢慢地沁出笑意:“做陳勁太沒勁,我爸允許我偷幾年懶,要不然,誰知道我媽還會有什麼花招?保不準讓我去當少年大學生,製造轟動新聞,她倒是風光了,我卻要和一堆老頭老太做同學,別說籃球足球,就連打乒乓球的朋友恐怕都沒有了。”

我明白了:“那你又要是陳勁了。”

他嘆氣:“是啊,上高中了,要努力考大學,再不好好表現,我爸都要不滿了。”

我微笑:“那祝你旗開得勝!”

他也笑:“你呢?你打算什麼時候全力以赴?”

我問:“什麼意思?”

他笑着說:“我聽說你在小學生數學競賽中拿獎了,班裏的同學應該都挺驚訝,我可一點沒覺得奇怪,我和你坐同桌的時候,就發現你其實很聰明。”

我不以爲然地說:“我和你不是一路人,再見!神童!”說完,就飛快地跑開了。

期中考試成績下來,陳勁從入學時的年級兩百多名,一躍而成年級第一名,創造了一中建校以來成績提升最大的奇蹟,所有老師目瞪口呆,高中老師忙着向初中老師打聽,他是否本來成績很好,只是中考失誤,初中老師當然搖頭否認,他的成績提升太匪夷所思,以至於初中部和高中部本來消息不相往來,可我們竟然也聽說了他的大名,再加上他比同級人小了四歲,一個瞬間,神童的封號就又回到他身上,就連我們班的李莘、林嵐她們都會談起高中部的這個神人。

曉菲卻很是不以爲然,生怕我因爲神童的光環,又動了心思,一再警告我,不要喜歡陳勁。她教訓我的口頭禪是“你是找男朋友,不是找圖書館”。

我聽得哈哈大笑,曉菲永遠都有一套自己的歪理。也許因爲她從小到大都是第一,擁有得理所當然,所以一點不稀罕。

期中考試後,我在曾紅的督促下,繼續準備我的演講比賽,揣摩了電臺上無數名家的朗誦演講後,我漸漸開始有自己的心得。

一日,我選擇了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爲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臺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雖在朗誦前就多有揣摩,知道這是首感嘆時光無情的悲詩,但真正朗誦時,不知爲何,誦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處,忽就有了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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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今日,我們都坐在一個教室裏,明日,我們會在哪裏?我在哪裏?曉菲在哪裏?張駿在哪裏?小波又在哪裏?

古人也提出了我今日的問題,所以質問“宛轉蛾眉能幾時”,給的答案卻是“伊昔紅顏美少年,須臾鶴髮亂如絲”。

我們這麼急不可耐地想擺脫老師家長的束縛長大,可長大後,我們是否才明白今日的時光有多麼寶貴?

我朗誦完,曾紅用力鼓掌,同學們都傻傻地看着我們,他們並不明白我剛纔短短一瞬想過的東西,但曾紅應該明白了。

曾紅讓我下去,告訴我,可以不用再朗誦古詩了,從明天開始,課間活動去辦公室找她。

她帶我去大講堂,讓我站到大講堂的臺子上,居高臨下地看底下空蕩蕩的坐椅。

“從今天開始,我們正式練習演講,演講不同於詩歌朗誦,它還要依靠肢體語言打動聽者,我們要學會善用自己的眼神、微笑、手勢去激發聽者的感情。”

我在曾紅的指導下,開始枯燥地一遍遍練習演講,她糾正我的每一個小動作,讓我學會什麼叫落落大方、什麼叫慷慨激昂、什麼叫哀而不傷,她甚至請來高中部的舞蹈隊老師,訓練我如何從臺下走到麥克風前,又如何在演講完後,優雅得體地鞠躬離去。

我跟着舞蹈老師學優雅,在臺上走來走去,曾紅抽着煙,叉着腰,在底下扮粗俗。

舞蹈老師和她是高中同學,大學又畢業於同一所師範大學,感情深厚,常一邊教我,一邊罵她:“曾紅,你再這個樣子,真嫁不出去了。”

曾紅吐着菸圈不理她,然後冷不丁地指着我罵:“羅琦琦,你怎麼蠢笨如豬?剛教你的,你就又忘記了!笑!笑!你就是心裏再不樂意,你臉上得給我笑!”

拜聚寶盆所賜,我在老師中頗有些小名氣,舞蹈老師留意我的神色,卻看我全不在意,她反倒有些詫異,覺得我和傳聞中的桀驁不馴、目無尊長完全不是一個人,休息的時候和曾紅說:“這小姑娘是有點意思,難怪你這條懶蟲肯費心。”

我如今又不是三歲小兒,早知道罵和罵之間,好話和好話之間有千奇百怪的差異,有人可以將惡意藏在誇讚下,也有人會將苦心掩在罵聲中。對你好的不見得是真好,對你壞的也不見得是真壞。

整個年級並不是我一個人參加演講比賽,別的語文老師都是挑班級最好的人,讓他練習幾遍,糾正一下錯誤也就完事了,曾紅卻偏偏挑中我這麼個差人,又偏偏不辭辛苦地麻煩自己、麻煩別人來訓練我,她就是再罵我一百句豬頭,我也照樣聽得進去。

全市五所重點初中,齊聚一中的大講堂,分年級進行演講比賽,電視臺還來錄像,在本市新聞中播出片段。

我總算未辜負曾紅的訓練,奪得了二等獎,舞蹈老師有些遺憾,她說第一名勝在小姑娘聲音甜美、形象陽光,很青春朝氣,其實我的颱風更老成。但我和曾紅已經對成績很滿意,對我而言,在臺上表現得從容不迫,將所學到的全部發揮出來,我已經成功。而曾紅親手把一個在臺上講話打哆嗦,眼睛都不敢擡的人培養得笑容大方、言談有致,她已經看到自己的成功。

我發現我和曾老師有點像,我們倆屬於過程中願意拼盡全力的人,但是結果一旦出來,只要基本達到要求,我們就會滿意,我們都不是鑽牛角尖,非拿第一不可的人。

我去臺上領獎時,眼角突然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張駿正往外走。我有剎那的失神。禮堂只能容納兩千人,學校並未要求所有的學生參加,來的學生多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樂於參加班級活動、關心集體榮譽。差生早借着這個不上課的機會,當成是學校放假,去外面逍遙了。張駿雖然成績不算差,可我不相信張駿會爲了老師和同學怎麼想,來聽這冗長無聊的演講。

他爲什麼會來呢?

思緒剛打開,卻又立即對自己喊停,他爲什麼會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自從演講比賽得獎後,以後不管大大小小的詩歌朗誦賽、演講比賽,老師們都會讓我去,我也來者不拒,從學校到市裏,所有的活動都參加。一方面是爲了得獎,一方面也是爲了多多練習,提高技藝。

因爲演講比賽,老師們認爲我口齒伶俐,辯論賽也讓我參加。

其實,當克服了羞怯和緊張後,演講比賽並不刺激,辯論賽卻很刺激,對知識面和反應速度的要求更高,真正合了我的心意。我喜歡尋找對方言語中的邏輯漏洞,或者用設計過的語言誘導對方掉入我佈置的陷阱,方式多樣,變化無常,只要能釘死對方。

我十分享受對方被我詰問住的那一刻。

我在辯論賽中也開始頻頻得獎,甚至和高年級的師兄、師姐們代表一中組隊前往省裏參加比賽。

隨着我的“拋頭露面”,我在老師、家長、同學中也算有了一點薄名,連爸爸的同事都聽聞了我的“能言善道”。

我表面上裝得滿不在乎,心裏卻爲自己的“成就”暗暗得意。每一次去領獎時,只要想到坐在臺下看我的同學裏有關荷和張駿,我就覺得格外激動,似乎我打敗的不是對手,而是關荷;似乎我的勝利不是爲了班級學校,而是爲了張駿。

我暗自得意於自己的進步,卻忘記了,當我在往前走的時候,關荷也沒有原地踏步。

關荷寫給校報的一篇文章被(5)班的語文老師投給《少年文藝》。《少年文藝》不僅採用了,還放在那一期的重點位置發表,初二的幾個語文老師都在語文課上提起這篇文章,曾紅讓我給全班朗誦,一起賞析關荷的出色文筆。

也許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訂閱《少年文藝》了,但是,在90年代,幾乎所有學校的閱覽室都會訂這本雜誌,在當年報紙雜誌還不多的情況下,它在中國的發行範圍之廣、影響力之大勝過如今的任何一本青春類雜誌。相較而言,我那個演講二等獎,在市電視臺三秒鐘的新聞實在不值一提。

看到關荷的文字變成了鉛字,印刷在精美的書頁上。我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是什麼感受,反正除了甜,酸、苦、辣都有了,邊讀還得邊微笑,要不真是辜負了聚寶盆和曾紅一魔鬼、一天使的訓練,而我如今微笑的功夫也真練得出神入化,至少連我的師傅曾紅都看不出來我的微笑是假的。

我以爲自己已經在用力跑了,沒想到關荷跑得更快。我剛以爲自己有一點點追近關荷時,她又把我遠遠甩到了後面,我心裏的那點小驕傲還沒來得及膨脹就被擊打得粉碎。

想着(8)班的語文老師肯定也會在課堂上誇讚關荷的才華,說不定也叫了一個同學朗讀她的文章,讓全班集體欣賞,我忍不住地想張駿會是什麼感覺,估計滋味也十分複雜,但肯定不會像我一樣滿肚子苦澀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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