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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酉矢之殤 第四章 獅子瞳

時值晚秋的季節

少年摸着黑,剛過卯時,就自一處破廟裏狂奔了出來。

自從燕翎爵府邸逃出後,少年便想法設法擺脫這不知恥的秦茵若。可事與願違,秦茵若眼看兩人關係有所好轉,便越界試想着拉他入夥,合作行騙。可少年哪肯答應,他早就習慣一人獨自做些偷偷摸摸的行當,又怎能容忍兩人對半分這銀兩?

他依稀還能記得昨晚秦茵若鬼叫着說我倆以後就算是好姐妹了!要有難同當啊狗兒!呸,什麼好姐妹,什麼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他倒還算心動!

少頃,他不再奔逃,而是拐進了一處矮牆。這裏是武役的邊境,再往北,即是禾羽區賈家的地盤。

叫花子也分地域,這是不成文的規矩。要是少年犯了規矩越界干擾禾羽區叫花子的勾當,少不了他的苦頭喫。

可眼前的這幕情景卻使他頗爲費解。武役的城門洞開,成羣的乞丐夾雜着破落的商賈慢慢的自禾羽境內南下進入武役,他們中大多拖家帶口。有體力不支的老人委頓在半路,也有總角孩童哭哭啼啼,卻得不到任何迴應。幾個守衛站在城門外夾道檢查入城的乞丐們。

按理說,禾羽區總督的地位雖不及燕翎爵,可他也是商賈出身,頗有治世之能。禾羽區就是在他的發展下,經濟才得以蒸蒸日上。可現在這情形卻大相庭徑。

“老伯,請問這是怎麼回事?”少年穿過人流,去給一個坐地休息的老伯水喝。

老伯慢慢的喝完水,虛弱的喘着氣,半晌卻說不出一個字,想必是沿路受困,多日沒有進食。少年輕嘆一口氣,站起了身,試圖去問正在趕路的叫花子。

“小子,我也渴的緊,水借我來喝口!”身後,有一道極蒼老的聲音響起,少年腰間的羊皮袋尚不及他反應便被猛地拽走。

他一驚,轉身去找那聲音的來源。卻只見得一個邋里邋遢的老者正拄着木棍,腳上套雙破草鞋,嘴裏還銜着根用來止渴的野草。他慢騰騰的去用空着的手舉起羊皮袋,隨口吐掉野草,咕嘟喝了起來。

“老頭兒,您倒真是自來熟啊!”少年雙手抱肘,皺着眉頭。

“嘿,小子。老朽我不過是渴了喝你點水罷了,我看你纔不過束髮之年,怎麼脾氣恁的大?”老者將羊皮袋扔給少年,一抹嘴,就兀自想走。

“老頭兒,喝了我的水,拍拍屁股就這麼走了?”少年上前攔住老者。

“喲?剛纔那個老頭兒病懨懨的,老朽看你喂他水喝才放下臉面求你給我口水!現在你又胡攪蠻纏嫌我拿你水喝不留買路錢?這是什麼道理?”

少年被氣笑了,這邋里邋遢的老頭兒還真是表裏如一,不僅外表不修邊幅,內在更是地痞無賴。他站在老者面前,竟不知怎麼開口。

“年輕人不要這麼乖張嘛!”老者擡手撥開少年,嘴裏絮絮的說,“以前吶!也有個孩子像你這樣,脾氣火爆的蠻不講理!可老朽還偏偏奈何她不得!真是老啦!”

他的身形漸漸遠去,少年這才反應過來這老頭兒是要逃跑。

“老小子,你不要跟我扯皮!小爺我可不是搞救濟的公子哥!”少年跟上老者,拽住他的破布袍子,不讓他走。

“有點事我想問問你!”

“哎我說你這年輕人怎麼回事?”老者急忙拽回衣襬,“你還賴上我了不是?就因爲我喝你兩口水麼?有什麼事你就趕快說,如果是銀兩的事,那實在是對不起,老朽全身上下就這件破布值錢!”

“你那破布袍子給我擦腚我都嫌髒!”少年撇嘴,“老頭,我且問你。你們這麼多乞丐和商賈,怎麼突然就從北方禾羽區南下進入武役區了?”

“嗐!還不是時事所迫!戰爭啊!死人啦!誰不指望着過些好日子!可廣皿那幫畜生們不願意啊!”老者越說聲音越大,“孃的!老朽我就是想過幾天太平日子都不行!”

“廣皿那幫夷狗早就把北邊境給掏空了!燒殺搶掠,禾羽區都成廣皿狗的糧倉了!誰還敢呆在那!”老者的大吼,鎮住了身邊面黃肌瘦的趕路人。

他們詫異的看着這個神色激昂的老者,像是盯着一隻發狂的雄獅。他的胸膛裏,藏着不甘的怒火,燃燒起來,似要席捲陸洲大地。

少年也呆住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無賴般的老頭子居然擁有這種心思。

“可……哀帝三十年廣皿還在與殤若交戰,僅僅只是分散少量兵力侵犯酉矢北邊境。如今怎麼只過一年,廣皿便把酉矢北邊境突破了?這……這怎麼可能!”少年憤恨的緊扣雙手,指甲深深的刺入皮肉。

“這沒什麼不可能的。廣皿帝王的策略向來都是猜不透的。”他說,“想當初,老朽還是個洛茵人的時候,就親眼目睹了廣皿狗的殘暴。”

“當時,他們每攻佔一個城池就會放火燒燬都督府,殺了所有年老無用的老人!把他們的頭掛在城牆上展示,向洛茵皇帝示威!而後,他們再將都督製成人彘送往皇城。這對於尊崇孝道的洛茵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老者忽然摁住少年的肩膀,“你知道麼?就是像你這麼大的黃花閨女。全部都被召集起來,依據戰功分批發放給將領與士兵。任憑她們哭!任憑她們鬧!就那麼狠狠的壓在她們的身子上!她們只能祈求!她們的年齡,本該是羞怯的依偎在心儀的丈夫懷裏,充滿愛意的說着情話!可是呢?她們只能痛哭流涕啊!”

少年呆呆的被老者搖着肩膀,他的耳邊圍繞着老者似哭似怒的低吼,思緒逐漸被牽引回了幼年。

那個草長鶯飛,清風明月的地方。

早在七年前,少年就恨透了廣皿這個國家。那時他還僅僅只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每天他都喜歡爬上屋頂,躺在上面,去看天上的雲。他的哥哥也總會躺在他身旁,告訴他遠古時期南荒之主蒼龍的故事。繪聲繪色的講述,總是能讓他聚精會神。哥哥輕輕拍着他的額頭問少年好不好聽?他搗蒜般點頭,誇的哥哥哈哈大笑。

直到,那些士卒的到來……

僅僅半晌的功夫,他的家就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全都死了,這是他唯一的記憶。甚至,連名字他都忘記了。

盲目穿梭於流民的隊伍裏,他聽到了四周來來回回不眠不休的哭聲、咒罵、哀怨與痛苦。

這所有的原因,都直指廣皿。

少年慢慢的記下了關於廣皿的事情,漸漸來到了眥鄰洛茵的酉矢。時勢僅允許他四處逃竄,沒有生存的技能,他便做起了叫花子與偷的行當。

他猛地回過神來,卻正好與老者對上了眼。

那是雙獅子一般的眼睛,漆黑的瞳孔裏沒有一絲光彩,象牙色的眼白布滿翳斑。少年一驚,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

老者沒有任何表情,他慢慢的轉身,混進了人流裏。待少年再看時,老者已是不見蹤跡。

身後忽然有人在大力的拍他,他下意識的回身。卻發現阿孃站在那裏輕輕的笑着,嘴裏呼喚着他的乳名。

是什麼?他想知道,可是怎麼也聽不清!他猛地撲了過去,抱住阿孃。

“秦狗兒,你幹什麼!撒開!你撒開呀!”銀鈴一般的脆響傳來,他低頭,只見懷裏的不是他的阿孃,而是氣急敗壞的秦茵若。

少年跌跌撞撞中後撤,差點摔倒。秦茵若上前一步拉回了他,右手使勁環勾住他的脖子。

“秦狗兒,你想死啊!”少女有些忽然的驚惶,剛纔那一抱,簡直是要將人捏死。

“怎麼是你?”少年皺眉,身子朝後一縮。

得,又沒跑成,就不該跟那個瘋老頭子說那麼多沒用的廢話。

“怎麼不能是我?”秦茵若笑嘻嘻的看着少年,“我們可是剛剛合作從武役總督府裏逃出來啊!我們簡直是生死之交呀狗兒!”

“去他的生死之交,我們僅僅只是從同一個破院,同一個狗洞裏鑽出來的亡命徒罷了!”

“誒誒,先不談這個!你怎麼就只知道說些莫名其妙的否定!”少女注視着少年的姣好的面龐,“剛纔,你……怎麼了?”

“不關你的事吧?”

“作爲同僚,我有義務關心我的手下嘛!”

“狗屁一樣的同僚。我真替你的生存而擔心,實在是不容易。”

少女怔住,微鼓的小臉似是生氣了。

“我只是想離開你而已。”

“理由呢?”少女下意識的問。她用手遮住額頭,擡眼眺望遠方。

“我好像說了很多次了。”少年擡頭,凝視着秦茵若的雙眸,“我跟你不同。”

幾隻渡鴉自北飛來,振翅的雙翼,有如漆黑的利箭。翼翅收攏裏,它們用鋒利的雙爪緊扣在城牆上,漆黑的尖喙不安的開合,間或張嘴猛一鳴叫。

少女驚喜的看着城牆上的幾隻渡鴉,大叫:“喂狗兒,你看,是鳥誒!”她沒有聽到少年後半句說了什麼,只顧得去看那她不認得的黑色大鳥。

少年認得那是渡鴉。可……渡鴉,怎麼會在此刻自北南飛?

那天黃昏裏,他似是見到了少女猶豫着的身影,她的眼裏好像含了淚,蕭瑟的北風攪起她的長髮,她還是很漂亮的嘛。少年的心裏不知爲什麼有些低落。

自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秦茵若了。

少年如釋重負鬆了口氣,從此身邊再沒有一個嘰嘰喳喳的女孩影響他的思緒。也沒有人再去喊他秦狗兒這麼個傻名字,他可以放心了。

深秋的季節微微的冷了。

那破廟也經不住猛烈的北風,開始了龜裂。少年沒有在意,這種事他經歷太多,自然就習慣了。不過就是上一個破廟與下一個破廟的區別罷了,住哪裏都是一樣。

入夜,他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就草草的和衣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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